这真是个糟糕的故事,是米斯达最讨厌的悲伤故事。
他听不下去了,也理解了她为什么不愿意来聆听垂死者最后怨声载道的懊悔,只想尽快完成任务离开眼下令人窒息的场景,于是忍无可忍地问:
“所以我该转达给她什么呢?您只是想……想忏悔吗?”
“是的,忏悔,”
老人长叹一声,目光渐渐涣散了些许,才低声呢喃:
“我老了,病得也很重,脑袋也糊涂啦,真想……真想亲口和她确认一下,那些过去我们共度的光辉岁月,是否真实存在过。”
‘男爵’缓缓闭上眼,米斯达注视了他良久,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老人只是沉沉地睡去了,才松一口气完成使命地踏出了卧房。
在幽深的走廊尽头,她正背对着他,同管家模样的人交谈着什么。
“您知道这不符合要求吗,小姐?”
管家是个面色苍白表情刻板的中年男人,个子很高,杵在那里低头冷冷对着面前的金发女孩公事公办地宣布:
“您必须当面会见‘男爵’,遗嘱上的那部分财产才会留给您。”
“无所谓,我不需要他的钱。”
“是吗?可据我所知,近年来您的经济状况因创作瓶颈的关系已经有些拮据了。”
这话有了明显挑衅的意味,可米斯达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不太高兴地怼回去:
“‘男爵’应该没交代你说这些吧?管好你自己。”
她说完,气冲冲地转身,刚巧对上了走到她面前的枪手,怔了几秒功夫,又恢复没好气的表情不耐烦道:
“结束了?那就走吧。”
像离开潘道菲尼府邸那天一样,他跟着她踏出了那栋华贵却阴冷的宅邸,看着她稍稍领先的背影踏入阳光照耀着的小道,仍旧和雨夜里一样落寞,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拉她的手。
她只是回头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抽回手,自己拄着手杖扭头向前迈步。
离开‘男爵’宅邸的道路有一段会经过一片种满鲜花植被的优雅庭园。
半道上她稍稍停下了脚步,望着道路两旁盛开着的黄色玫瑰丛出了神,好一会儿才没头没脑地冲米斯达说:
“以前院子里栽种的也是这种黄玫瑰,他总会派园丁挑选摘取开得最好的几朵,染上金粉送给我。”
米斯达摸不着头脑:
“啊?你喜欢这花吗?”
她不说话了,像在认真思考答案。
他等不及她的回答,转身径直就从别人家庭院里的花丛间随意挑选了一朵顺眼的折下,大咧咧地递到她面前:
“喏,送给你——不过我可找不到金粉沾上去,凑合一下呗?”
她无奈地叹息,无精打采地避开尖锐的花刺接过那朵黄玫瑰,只是嗅闻了一下,便随手扔到了脚下,然后……
她夹住手杖,伸手拉过了他的手,低头仔细打量,突然说:
“扎到刺了。”
米斯达低头一看,可不是嘛,不止一根小刺扎在他的掌心,只不过他皮糙肉厚没有注意到罢了。
他刚想说没事,她就抬高他的手,迎着阳光皱眉小心翼翼仔细地去拔那些花刺。
午后,阳光,花丛簇拥的庭院里,她和他,只有风声,一切都是安宁与静谧的。
她的手比起他纤细小巧了太多,指尖柔软而灵巧,轻轻捏住那些小刺便能准确利落地将它们拔下。
这一刻她站得离他很近,他能闻到她身上飘来的脂粉香气,低头看过去女孩金色耀眼的蓬松额发几乎要蹭到他的胸膛,她很快拔掉所有的玫瑰花刺,却也还是没松开他的手,竟然低头贴向了他的掌心,在他以为她的嘴唇要吻上肌肤的那瞬间停下,然后轻轻往他手心吹了口气。
带着温热的痒,烧得他顷刻间不自在地浑身滚烫。
“你——”
他心慌意乱地打算说点什么。
她一下子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问,打断所有他以为的暧昧质问:
“所以‘男爵’说了什么?”
他故作镇定地抽回手,背在身后偷偷蹭了蹭掌心,才哼哼唧唧地回答起来。
至少有一点她没说错,他的思维模式的确简单,记不住‘男爵’那一通琐碎而又深情的回忆,更抓不住重点,只能尽可能地把还记得的句子磕磕巴巴地复述出来。
听完之后她终于舒展了眉头,好像满意,又好像没有。
她或许仍旧无法原谅‘男爵’,但总算得到了一个勉强能够为这个故事画上终止符的答案。
仅仅4天后,‘男爵’死了,走得很安详。
她没能遵循遗嘱的约束获得财产,却收到了一副‘男爵’寄来的画。
那是一副风景画,描绘的是卡普里岛的海岸,选取大胆鲜艳的橙色为基调来描绘海景,笔触奔放艳丽,却透出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焦躁情绪。
她签收了这幅作品,买通了公寓的楼管,于入夜后人少的时间段在楼下空地处烧了那副画。
松脂燃烧散发出李子微甜又带点苦涩的特殊香气,带着明灭的烟火一同点燃了那不勒斯夏夜开端的帷幕。
彼时米斯达刚好(强调)扔完厨余垃圾,就站在她身后无声陪同地围观了一会儿。
这仿佛是某种仪式,是她挥别了与‘男爵’的过去,解脱并重获新生的仪式。
最后微弱的火光把她的金发染成了偏红的橘色,他好心肠地上前帮她收拾残局,也趁机走到她身侧好奇地观察她的神色。
她独自在夜色里落寞地守候完整个仪式的过程,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迷茫的呆滞,一直到米斯达收拾完所有,才闷头跟着他回到公寓楼。
等电梯的时候,她终于说话了:
“我感到难过。”
“什么?”
他惊讶地回头看她,实际她脸上没有什么泪痕,也没有难过的神情,倒是困惑更多一点。
她也确实在困惑,呆头呆脑地看着他的眼睛像在找答案:
“我不明白,‘男爵’死了,我应该高兴的。但我……还是有些难过。对于生命消逝感到难过。这正常吗?米斯达?”
“正、当然正常呀,”
他硬着头皮安慰,
“死人就是件悲伤的事嘛。”
“……我甚至,有点怀念过去,”
她没搭理好邻居善意的宽慰,悲戚戚地继续哀怨:
“这很难说清,我恨‘男爵’,但不恨他的全部,曾经至少也有过一段还不错的时光。”
电梯还没来,听着她对‘男爵’模棱两可的评价,米斯达不知道怎么觉得胸口有点发酸。
她没注意到,只顾自己往下说:
“那副画,就是当初我和他在卡普里岛生活的那段日子里画的,我的成名作——”
电梯‘叮’地一声抵达了一楼,哐当打开门的瞬间米斯达惊叫起来:
“你、你说什么?!你刚才烧的那副画……就是卖出一千万的那幅?!?!你疯了吗?!”
她疯没疯米斯达不知道,米斯达只知道自己要疯了:
他真的后悔,刚才不应该陪着她烧画,就应该扑到火里把那一千万救下来……不,说不定还升值了呢,远远超过一千万!
她脸上最后一点点可以称得上惆怅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枪手邻居的嫌弃,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
米斯达追上去,急得恨不得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她:
“你烧那幅画干嘛?!你要是不想见到它,把它再卖掉也好呀!”
“你好庸俗。这一点着实令我厌恶。”
她翻白眼了,恢复趾高气昂地架势宣布:
“一千万又怎样,一千万早就是过去了,我会画出更好、卖得更贵的作品。”
☆☆☆☆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预期那般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男爵’在世时凭借他身份权力压下的流言蜚语,在他死后脱离了限制,有关于她与‘男爵’关系的编排如同涨潮后的河水越过了闸门,顷刻间带着所有恶意汹涌集中地向她袭来。
报纸杂志在刊登‘男爵’死讯的同时无一例外将两人关系朝着最令人不耻而又惹人瞩目的方向极尽可能地添油加醋,一夜之间她从年轻有为的天才艺术家转变为了被包养的势利眼情妇,更有甚者恶意揣测‘男爵’的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402的门开始终日紧闭,没有客人再来拜访,她又变得憔悴不堪,特里休来探望过她一次,和米斯达一起进入许久未曾收拾的工作室里,就见她在那不勒斯初夏的闷热里裹紧一条厚重的被子,像紧守着最后一层的防护盔甲,神经质地追问两人:
“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米斯达正努力把门口那叠堆积起来的报刊杂志一股脑地要往外扔,于是特里休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却又被她迅速阻拦:
“让米斯达说!他的语言更贫乏!说出来的伤害会更小一些!”
米斯达内心:[意大利脏话x4444字]
米斯达嘴上:“你别放在心上啦,再过一阵就没人会记得这件事了。”
“虚伪!我需要真相!”
她愤怒地挥手驱赶他,
“你出去!你回楼下去!”
“?你冲我发什么火呀!”
“你下楼去做饭!”
“……哦好。”
他还能做什么,他根本不擅长安慰,只好老老实实回楼下做饭,做肉酱千层面,把肉酱一层一层铺得又香又厚,期待美食能够疗愈楼上邻居脆弱的心灵。
等烤箱‘叮’地一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门铃也响了起来,来的却是特里休,她简短交代了一下楼上的女士暂时平复了下来,但她想独处一会儿,晚些时候再下来用餐。
女明星走后米斯达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都没等到肉酱千层面被认领,这才后知后觉想起生气,他只觉得楼上的艺术家真是被惯坏了,被她的父母、被‘男爵’、被整个公寓楼的住户、被特里休惯坏了……她太脆弱,经受不了一点挫折,管那些刊登的报道干嘛,只管保持她面对他时的傲慢和不讲理就好嘛。
米斯达打定主意,他才不会像别人那样惯着她呢,他要像个真正无情冷漠的邻居那样,要是今晚她不下楼来吃掉这份餐食,他就把它们全部倒掉——
砰咚!!!!——
露台上传来久违动静的同时,枪手内心前一秒的不满顷刻间全部消失,他连忙从椅子上起身,急切地打开窗户,她也比起以往更加急切……又或者说惊慌失措地钻入了他家。
“枪!”
她惊魂未定,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急忙道:
“你有枪?对吗?借给我!”
“你要枪做什么?”米斯达瞬间警觉。
“有人要杀我……”
她慌乱地爬上窗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嘴里念叨地胡乱解释:
“为了‘男爵’的遗产,都怪那些乱七八糟的报道,‘男爵’还有其他情人,他们肯定误以为我继承了遗产,为了钱……现在,在楼上!有人要杀我!所以我需要枪——”
“你要枪干嘛?”
米斯达再也忍不住,带着怒意打断了她的絮叨:
“你说,你说呀……你只要说出口就好了的……”
“什么?我要说什么?”
初夏的夜晚,空气在那一刻只是短短寂静了四秒,似是打定主意要揭开某种汹涌的序幕前最后的、冠冕堂皇的平静。
“你需要我!”
米斯达终于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你需要的不是枪,是我!我可以帮你,无论什么都可以!!!!”
第8章 陷入
在米斯达的预期里,他时常希望自己能以一种符合实际年龄的可靠成熟男性形象出现在hei.,.帮枪手与颓丧艺术家的故事当中,从而使情节变得更具艺术感与欣赏价值。
所以当他喊完那句‘你需要我’并打破初夏夜晚的平静之后当下便后悔了:
——好丢脸,真的好丢面子!
——这一点也不帅气呜。
他好沮丧,并意识到了并非是‘她需要他’,实际全然相反……
他渴望被需要,渴望着‘被她需要’。
再看看她,所有的惊慌失措被打断,终于也恢复了镇定。
她还扒着窗框,半跪在灶台上一副正欲进入屋内的姿态,茫然地盯着他,许久后呆呆地开口——巧妙回避了米斯达的话没头没脑地问:
“我们……是不是该报警比较好?”
刚要暧昧起来的氛围再次被艺术家不识好歹地打断,可还没等米斯达准备发火,又是‘砰咚’一声巨响,一个高大的黑影再次从4楼降落到3楼的露台,眨眼出现在了她身后。
她吓得尖叫起来,再次抛却冷静狼狈惊恐地往屋里钻,慌乱间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可怜而又笨拙地要从灶台上摔落,米斯达连忙一步上前矫健迅速地伸手稳稳接住了她,并顺着惯性将她甩到了自己身后护住——典型的英雄救美。
只这几秒功夫,掉落到露台上的人影站稳了身姿,那是个身材壮硕的黑衣男人,面容凶悍额角带疤,目光狠厉地看向屋里的两人。
黑衣杀手亮出了手中的尖刀。
米斯达于是也跟着举起了枪。
黑衣杀手:“……”
黑衣杀手识相地扔掉了刀,认怂地举起了双手。
米斯达:“……”
米斯达想不会吧这就结束了?对方看上去不像是黑手党的人,顶多是那种花钱就能请到的不入流匪帮或者混混。连枪都没有?不过也是啊,对付一个瘦瘦小小的艺术家,谁也不曾想到她还有个hei.,.帮枪手的邻居——
她惊恐的尖叫声这一晚第无数次划破夜空,同时松开了紧抓着他毛衣下摆的手。
他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屋里又出现了另一个黑衣扎马尾的瘦高男人,同样举着一把尖刀,一手扯住她金羊毛般的长发,另一手狠狠将刀往她脸上捅去。
——两个人!
——杀手有两个人!
一个从4楼跳下来追击,另一个绕道下楼从屋子里接应,是他大意了!
他连忙掉头伸手去把她拽回来,刀锋堪堪划过她的脸颊,最终只是削去了一缕漂亮的金发。
她重重摔倒在地,安然无恙,回身抬头才惊觉有鲜血正汩汩不断地流淌下来,浸湿了她大片雪白的裙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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