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边立着参天松柏,绿意深浓,松香清冷,一踏上此路,心头便一片沉静。
遵循卢循将军不塑像、不铺排的要求,卢公祠没有卢公雕像,但架不住丹城人对卢公的爱戴,后人硬是在路两边雕了士兵石像,以示侍奉卢公。
士兵石像共六组十二个,一半人的脚下都踩着面目狰狞的胡人。
一间形似庙宇的殿堂,便是卢公祠本体,殿堂后便是卢公的坟墓。
卢筠清本以为这祠堂远在城外,定然人际寥落,没想到,前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
有八尺大汉抱着酒坛来,也有佝偻老妪送来一篮土鸡蛋,甚至还有年轻的妇人牵着孩童,将采来的野花送到墓前。
“这么多人,都是来祭拜曾祖的?”
殷玄点点头,“丹城人不拜神佛,只拜卢公。”
卢筠清低头沉思片刻,“我记得家书上有写,当年帝室初迁,很多百姓跟来,到了这里却难谋生计。”
“不错,彼时江州、越州物产丰富、山明水秀,为当地世族所据,新来的北人流民只能在贫瘠的丹城落脚。北人南来,无地无钱,群情浮动。是卢司空上书陛下,力陈分与他们田宅,才使得民心安定。”
“所以,丹城人不拜鬼神,只拜卢公。”
殷玄说完,唤阿莫取来备好的香,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炉里。
又拉着卢筠清走到殿后,面对着那写着“羽故护国大将军司空卢循墓”的墓碑直直地跪了下去。
“卢公在上,从风今日特来此祭拜。从风与落月两情相悦,愿携手终老、不离不弃,今特来告知卢公,望卢公在九泉之下安心,卢公放心,从风将一生一世守护落月,不使她受一丝伤害。”
接着,又抬头铿然道,“晚辈也将接过卢公衣钵,守护我朝江山,一如卢公旧事。”
卢筠清也跪了下来,心中默念。
“卢公,我虽不是您的亲曾孙女,但既占了这具身体,我也一定好好履行该尽的义务。”
起身时,听见旁边两个人低声议论。
“听说陛下赐婚,卢公的曾孙女要许给纪州的殷侯爷了。”
“哎呀这可真是太好了!可怜卢公子嗣不昌,如今只这一个嫡亲的孙女,殷侯爷少年英雄,也配得起卢公的后人。”
“是啊!殷小侯爷麾下的西洲兵……”
原来,两人的婚事已在民间流传开了。
“落月,来。”
殷玄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凝神细听。
殷玄牵着她的手,走到墓碑的侧后方,给后面排队祭拜的人让路。
身后一株苍翠松树,衬得殷玄越发姿容俊逸,面如冠玉。
他站定,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对象,放于掌心,送到她面前。
她低头去看,是一柄摩挲地圆润光亮的木梳,极简单的样式,通体没有任何花纹和镶嵌。
她记得这木梳,当日在崔尚书府中她险些被瑞王欺负,幸得殷玄所救,她在马车中梳理头发,问他有没有梳子,他就掏出了这把梳子给她。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是她最心爱之物。母亲在世时,随身携带此梳,片刻不离左右,母亲去世后,我便将它日夜带在身上。”
“今天,我将它送给落月,往后余生,落月便是这梳子的主人,也是从风情之所寄。”
卢筠清珍重接过那把梳子,用丝帕包好,放入怀中。
“希望落月不要嫌弃,这把梳子,并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却是母亲幼年仅有的私物。”
卢筠清一怔,早就听说殷玄的生母虽是公主,却是先帝醉后宠幸宫女所生,并不受宠。这般珍视一把普通木梳,可见公主幼年在宫中过得十分艰难。
“再好的东西,若没有情意倾注,也不过是寻常之物。这梳子原本是普通的,但有公主和从风的珍视,便是世间难寻的宝物。”
殷玄定定看着她,眼底有笑意蔓延。
“你已送了我许多东西,裘袍重迭、珍饰盈列、香车宝马,无所不有。如今又将母亲遗物赠予我,我没有这么多贵重的东西拿来送你,只有这把短剑,是曾祖所留,送给你,好不好?”
卢筠清唤来桃叶,从青箱里取出一把古朴短剑,递到殷玄手上。
剑虽短,却沉甸甸地极有分量。
“自古宝剑配英雄,姑母说,这把短剑是曾祖的爱物,想来也只有从风可与它相配。”
殷玄接过那柄短剑,端详一番后,在手中转了两圈,动作潇洒利落。
“我听过这柄短剑的故事,据说当年,卢公便是以这柄短剑手刃迟国国君。落月将此剑送与我,胜过世间万千珍宝。”
“不过,能得落月赞赏,更叫我心悦。”
他总能用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她心跳加速。
卢筠清微微涨红脸,轻咳一声,正色道。
“羽朝上下,谁不赞殷小侯爷是当世英雄。”
殷玄忽然上前一步,凑近她,俯身低声道。
“可惟有落月的赞扬,最让我欢喜。”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际,让她全身烧了起来。
回程的路上,殷玄忽然问她。
“落月,你愿不愿意跟我回纪州?”
若是在现代社会,她会当即点头说好,但在这年代,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她犹豫,殷玄又耐心解释。
“如今陛下殡天,你我的婚事怕要推迟至三年后,新帝即位,朝局不稳,奚族、迟国恐会趁机作乱,我打算回纪州严守边境。”
“可留你一人在京城,我既不舍得,又不放心。落月,你考虑一下,跟我回去可好?我带你去侯府后山看你喜欢的狮子。”
“你放心,我已叫人在府中隔出一个院落,专给你住。若姑母不放心,她可陪你一同来住,直到你我成亲那天,如此可好?”
“这,须得问问姑母的意见。”
殷玄眉眼舒展开。
“这是自然。”
一晃他们回京已有数日,殷玄向新帝上书,提出要返回纪州,并建议在羽朝西北和东北边境增加兵力,以防奚族、迟国异动。
姑母对殷玄要带卢筠清去纪州一事,颇有些犹豫,说道“虽说陛下赐婚,六礼已走过了四礼,到底还未成亲,传出去恐于名声有损。”
姑父照例又占星卜卦一番,卜完捋着胡子沉默良久,半晌才道,“……流星大如三斗瓶,起贯索,东北流,朝中将生大变,不宜行,不宜行哪!”
很久以后,卢筠清回想此时,才发现这是姑父一生中难得的占卜准确的一次。
陛下总算准了殷玄回纪州,三日后启程。
临行前,殷玄将卢筠清带到自己府中。
“既然长辈不同意,我便先行返回纪州,待过些日子,再回来看你。”
殷玄将她双手捧在掌中,双眼写满不舍。
“不过在此之前,我必得肃清你身边的人,确保你的安全。”
卢筠清愕然,“我身边的人怎么了?”
殷玄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眼中眸光闪动,“落月心思单纯,自然不知,像崔以晴那般将一个’恶’字写在脸上的,是不足惧的。最可恨的便是面善心恶、暗中使坏之徒,落月身边既有这样的人,我必除之才能安心。”
“这个人,落月可有察觉?”
卢筠清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察觉到偶有凑巧之事,但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结论。
“无妨,今日我便扯下此人的假面,叫落月看个清楚明白。阿蒙,把人带上来。”
阿蒙依言而去,不多时便将一个人带来,卢筠清远远地便瞧着此人身形熟悉,待走近了一抬头,四目相对,她不由站起来,颤声道:“不可能……”
第37章 扯下假面
“为何要将念纯捆住双手,快放开她。”
说着,卢筠清便要上前去解开她手腕上的布带,被殷玄一把拉住。
“盛刺史的女儿自幼习武,又心机深沉,万一解开,恐伤了落月。”
殷玄语气中有毫不遮掩的讽刺与厌恶。
“可是……”
卢筠清还要凑过去,被殷玄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另一边,盛念纯忽然抬起头来,直直看向殷玄。
“小侯爷战功赫赫,左右都是顶尖高手,还怕我一介弱女子不成?”
殷玄将卢筠清拉回座位,亲自给她斟了一盏茶,送到她手里,这才幽幽道,“本侯当然怕,因为本侯容不得未过门的妻子,受一丝伤害。”
听到这话,盛念纯眸中猛然闪过一抹厉色,一贯平和的面容瞬间变得扭曲。
卢筠清握着茶盏的手为之一抖。
这不是她熟悉的盛念纯,一定有哪里不对,一定是弄错了什么。
“我们虽已清楚你的底细,落月却还将你当作知心好友,我焉能不防备着。”
卢筠清如坐针毡,仰头看殷玄,目光带了点哀求。
“从风,你先解开她手上的绳子,一定有误会……”
殷玄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她肩头。
“落月,乖,耐心一点,你看,我只是将她双手捆住,并没有做其他的。对不对?”
“可是…… ”
“你闭嘴!”
一声高亢尖利的声音响起,卢筠清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盛念纯发出的声音,她在吼她。
卢筠清愣在那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有何反应。
“我听见你的声音,便觉得恶心。”
盛念纯自从来到这个凉亭,第一次抬眼看她,眼中却写满怨毒。
“为什么,我不明白……”
卢筠清喃喃道。
她初来京城,入静嘉堂学习,盛念纯是第一个来跟她打招呼的,也是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她们一起读书、习字,一起赴宴、一起聊天,像小姐妹一般同去买胭脂水粉。
第一天上学,她被崔以晴骂时,盛念纯是第一个来安慰她的,她感激她的善意,自那时起就将她当作好友。
“落月,”殷玄唤她,“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卢筠清点头,“自然记得。”
“还记得你是如何从楼上掉下来的吗?”
卢筠清低头皱眉回想,“当时人多,挤来挤去,不知被谁推了一下,就掉了下来。”
“你从谁口中得知我进城的时间?又是同谁一起去的?”
卢筠清不以为意道,“当时全城都在谈论你要来之事……”
慢着,彼时她刚来京城不久,消息并不灵通,殷玄要来之事,正是盛念纯告诉她的。
也是盛念纯,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殷玄的战绩和威名,让她萌生了好奇,最后同意与她一起去看,看本人是否对得起传言。
卢筠清视线逡巡在盛念纯身上,惊疑不定。
“难道……”
看出她心中所想,殷玄点头,肯定了她的想法。
“当日正是盛小姐安排人推了你,然后装作关心来扶你,顺便在本侯面前露脸,塑造一个温良贤淑的形象。与你跌下楼的狼狈相比,她是那么善良稳重。”
“对了,盛家小姐来京城之前,在曾州就颇有贤名。”
“从风,你的意思是,她为了在你面前露脸,才会这般设计……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她拼命克制着没说出“自恋”两个字。
殷玄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淡淡一笑,倒是他身后的双蒙忍不住了。
“卢小姐,请恕属下多嘴,您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您曾被咱们府上守卫拦在门外?当日之事,一来确实是守卫李大可不够细心,没认出您,另一个原因,却在这盛小姐身上。”
“那几日,她每天来咱们府上,不是送香囊,就是送腰带,为讨侯爷欢心,还故意穿和您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式。李大可把您当成她,才不让您进来的。”
寥寥数语,如晴天霹雳,劈得卢筠清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将视线移向盛念纯。
“念纯,他说的,可是真的?”
“呵呵,今日将我绑来此处,便是心中已有论断,你又何必假惺惺来问我?”
“老天瞎了眼,竟让小侯爷看上你,你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粗陋不文的破落户。早知有今日,那日便该将你推偏些,直接摔死了倒好!”
这已是变相承认了。
“我早就打听过了,来京城的路上,已有七名女子作出假装摔倒、蒙侯爷所救的举动,他定对此种浅薄手段感到厌烦。不管你是不幸摔断了腿,还是命好被他救了,都不会令他心生好感。”
“你……只为了在他面前博一个好印象,你竟这样算计朋友?”
“朋友?”盛念纯猛然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在她身上,唇角高高翘起,扯出一抹讥笑。
“高门贵女之间,没有朋友,大家不过是互相攀比,看谁嫁得如意郎君,看谁嫁入高门大户,看谁的夫婿最先封侯拜相,看谁的儿子最早位极人臣!”
“你……你疯了!别人的生命和健康,都是你达成目的的垫脚石吗?”卢筠清激动地站起来。
“呵,卑贱之人本就该为尊贵之人所驱使,无能之辈也只配做有能之人的垫脚石!”
盛念纯字字句句,言之凿凿,仿佛她说得是什么至理名言。
“你们卢家早已败落,如今的羽朝,卢家只算得三流门户,只有我们盛家,我盛家嫡女,才配得上当世英雄。”
说到此处,盛念纯的目光移到殷玄身上,透出一种着迷与莫可名状的痴态。
铺天盖地的伤心在胸腔中翻腾,几乎将卢筠清一颗心淹没。
为了抑制双手的颤抖,她双手紧握成拳,在极端的震惊和伤心中,过去的记忆在脑海中翻腾,有些隐晦的东西,忽然清晰地浮现出来。
“尚书府、春日宴、公主府,我一直想不通,怎么就那么巧,每次瑞王都恰好碰到我、纠缠我,若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第三次呢?这么多巧合,未免太过?原来那不是巧合,是你做的,是不是?你知道我几时去花园散步,几时过林中取药,是你偷偷告诉瑞王我的行踪,是不是?”
“那日故意带我去买茉莉花头油,让我看到祁修容上了殷玄的马车,也是你故意安排,是不是?”
盛念纯讥讽地看着她,眼中透露赤裸裸的鄙夷。
“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你知不知道,每每听你提起小侯爷对你的好、提起你的心动,我有多难受?嫉妒得火焰烧得我发狂。小侯爷何等风神毓秀,你这样的给他提鞋都配。所以我要让瑞王占有你、毁了你,如此,你便再也不能出现在小侯爷面前。”
“你看,你还是这般蠢笨,若不是有人帮你,你便是到今日也想不明白,是不是?我便是把你卖去青楼,你还要帮我数钱,是不是?”
听到“青楼”二字,殷玄眸中厉色一闪,阿莫接收到指令,飞身上前给了盛念纯两个耳光,直打得她嘴角沁出血来。
27/72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