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羽朝女子怯懦软弱,没有主见,惯会哭哭啼啼。”
“巧了,我从前听说,奚族女子飒爽英姿,果敢爽利,来了才知道,已婚女子回趟娘家都要向夫君打报告,这点,竟是连羽朝都不如。”
“你,你不过是仗着这副娇滴滴的姿态,迷惑了殿下,你们羽朝女子惯会装模作样……”
“够了,齐小姐。”
卢筠清的声音忽然拔高,语气冷得可怕。她站起来,一步步逼近齐兰竹。
“我不介意你评价我个人的品行,但请不要对未曾谋面的羽朝女子肆意污蔑。”
“在我的闺中密友里,有人射艺卓绝,凭着一把弓、一桶箭,救了全府性命;有人养尊处优、金尊玉贵,却能在城破之时,力劝天子开宫门、纳流民。”
“她们爱诗词歌赋,也爱搭弓射箭,她们懂胭脂水粉,更懂家国天下。”
卢筠清比她矮了半头,这会步步进逼,神情凝重,倒显得比齐兰竹更有气势。
“齐小姐,抢男人就抢男人,不要把战火烧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卢筠清盯着她,用这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
齐兰竹几乎被她震住,结结巴巴道,“你,你可真是牙尖嘴利!”
“多谢你称赞。”
卢筠清在距她咫尺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
齐兰竹垂下眼眸,“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你我之间的事,不该牵扯旁人。”
卢筠清恢复了一贯柔和的声调。
“很高兴,我们在这点上达成了共识。”
“不过,我不会认输的。”
齐兰竹猛然抬头,看向她,眼睛里透出渴望和执拗。
“殿下马上就要登基,作为奚族的王,他会有很多妻子。”
“就算他现在最爱你,未必永远最爱你,我还有机会。”
卢筠清唇角轻轻扬起,对她绽放一抹微笑。
“没关系,我一向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现在,他捧我在手心,我也将他放在心上,这就够了。”
齐兰竹起得一跺脚,扭身走了,临走前丢下一句话。
“那就走着瞧吧!”
卢筠清看着她飘飞的衣摆消失在走廊拐角,耸了耸肩,裹了披肩走到露台上,眺望城中灯火。
直爽的人,她不讨厌。
不过,今晚的事还没结束,齐兰竹之后,她还有一位访客。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穆长老拄着拐杖来了。
他是奚族七大长老中年纪最大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个多年来坚持不懈寻找千里的,因此,千里回归奚族后,对他最为敬重。
穆长老也不与她兜圈子,上来就说明了来意。
“千里最好能娶齐兰竹作平妻。”
卢筠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穆长老,这话您该对您的殿下说,跟我说没什么意思。”
穆长老放下捋着白胡子的手,叹了口气,一张苦瓜似的脸孔上,因发愁更添多几道皱纹。
“不瞒卢小姐说,老奴自然是说过的,可是殿下不同意,老奴没有办法,只能来求小姐。”
穆长老已有七十五岁,个头不高,平时看起来慈眉善目,从外表实在难以想象,就是他,统领着奚族最精锐、最厉害的一支死士队伍。
听到穆长老的自称从“老朽”变成“老奴”,卢筠清挑起眉毛。
欲取之,必先予之。
穆长老的自谦,正是为了让她就范。
卢筠清不说话,端起茶杯缓缓饮下一口热茶,等穆长老开口。
“卢小姐,你可知道,奚族七大长老中,最有势力的,就是齐长老?”
卢筠清笑,“略有耳闻。”
“奚族和羽朝、迟国不同,是部落联盟制,君主的权力受到各部制衡,齐长老所在的库卢部,占奚族总人口的六分之一、兵力是殿下所领中央军的一半。”
露台外风声呼啸而过。
秋日已深,夜凉如水。
卢筠清叫桃叶在穆长老脚边放了一个暖炉。
穆长老道一声谢,继续说。
“小姐也知道,殿下在外颠沛流离多年,如今虽然回归,但根基尚未稳固,如有齐长老的衷心拥戴,则能如虎添翼。”
“穆长老,我明白您的意思,照您这样说,如果将来奚族与他国对战,打不过的时候,是不是也得要你们殿下为国卖身,尚别国公主?”
穆长老气得抖了抖胡子,“卢小姐,你这话就过分了,你举得这例子也不恰当。”
“我的例子或许极端了些,不过对我来说,要千里娶齐小姐和娶别国公主,都是一样的,本质上,就是为国卖身。”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接,请您不要介意。”
穆长老两条花白的眉毛拧作一团,在眉心刻出两道深沟。
“卢小姐,话不能这么说,殿下心里只有你,这点老奴都看在眼里,娶齐小姐,甚至以后娶其他女人,不过是权宜之计,威胁不到你在殿下心中的地位。”
卢筠清看着穆长老,觉得自己和这位老人之间,实在话不投机半句多。
“穆长老,我不与任何人共享夫君,这点,请您明白。再者,我相信千里,他不必依靠女人,也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从羽朝,到天一坞,再到如今,千里的每一步都是靠自己走过来的,不仅如此,他还帮助了他身边的很多人,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远离迟国官府盘剥和山贼劫掠,对了,他还让孩子们读书。”
“正因如此,卢小姐才该为殿下着想,国君的婚事,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关系着一国百姓的福祉。”
“不,穆长老,我没有那么大格局,我只要千里一心一意对我。”
她站起身,“穆长老,夜深了,请回吧。”
深夜,千里才回到宫殿,照例先来看她。
卢筠清迎上去,仰头去解他颈下的披风系带。
千里黑曜石一样的眸子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你笑什么呢?”
“听说今晚,我们落月接连打发走两人。”
卢筠清瞪他一眼,“还说呢,一个两个都来巴巴的叫我大度点,把你让给别的女人。”
千里喉间溢出低笑。
“听说那位齐小姐回去之后,好一通哭,穆长老也放出话来,以后再不提此事。”
卢筠清轻哼了一声。
“算他们明白。”
千里从身后拥住她,强壮的手臂搂住她的腰,附在她耳边低喃。
“我今日方知,落月有舌战群雄之力。”
“我亦是今日才知,在落月心中,我是这样好的男子。”
他身上带着夜风的气息,草木的味道,还有兵器的金属味。
卢筠清握住他的手。
“我看中的男人,自然不能为国卖身。”
千里忍不住笑起来,笑意通过震动的胸膛传递给她。
千里将她搂抱得更紧。
“我是落月的,落月说了算。”
第92章 王者归来
游街当天,奚族王城的百姓全都涌到街上,向他们的新王朝贺。
自从来到这里,卢筠清只匆匆出宫数次,对这座王城还不太了解。
她好奇地打量着宫外的一切,热情的人群、兴奋的孩子、陌生的街景、新奇的吃食和服饰……
拐过一处街角,她盯着用灰白色石块垒起来的锥形烤炉,看得出神,那半人多高的烤炉,顶端开口,冒着热气。
千里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心,低声问她,“饿了?”
卢筠清立刻调整视线,目视前方,悄声回答,“不饿,只是有点好奇。”
两列皇家近卫队骑着骏马在前方开路,枣红色的马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上好的绸缎,颈间悬挂璎珞,额头上的银色流苏迎风飘扬。
好不气派。
千里穿着奚族王的黑色礼服,头戴抹额,抹额中间是一只金鹰的造型,银色的腰带上,用碎钻拼成展翅的鹰隼,千里又特意叫人在上面绣了一轮弯月。
在王城中央的高台上,近卫队身穿甲胄,规整站立,七大长老全员出席,穆长老作为资历最老的长老,负责启动新王登基的仪式。
穆长老先用奚族语念诵了一大段诗文,卢筠清只能听懂登基、富足、金鹰护佑几个字,接着,穆长老转身,从侍从所持的金托盘里捧起王冠。
王冠上镶嵌着七颗宝石,象征着七大长老制度,二十六片金羽毛镶嵌在底部,象征着奚族的二十六个部落,也象征着金鹰对奚族的护佑。
最顶端打造成箭矢形,尖锐地刺向天空,代表奚族人善用弓箭。
千里微微低头,让穆长老为他戴上王冠。
接着,以穆长老为首,众人在地上跪下,齐声喊道,“恭迎新王归来”。
声音向波浪一样,以高台为中心,一圈一圈向外扩散。
触目所及,王城里的人全都跪了下来。
卢筠清忽然有些紧张,她捏紧了手边的裙子。
她依然是羽朝女子的发式,奚族人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够尊重他们?
至少那位齐长老看她的目光,就称不上和善。
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卢筠清愕然抬头,正撞进千里的眼睛里。
四目相对,千里眼中闪过一抹笑,对她迅速眨了下眼。
他在逗她。
卢筠清的唇角止不住上扬,心头的紧张散去大半。
千里拉着她的手,向前走了一步,站到高台正中。
“各位奚族子民,我回来了。
自今日起,我将恪尽职守,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奚族的每一位子民。司弈霄将在金鹰的庇佑下,让诸位的谷仓一日比一日满,让诸位的牛羊一日比一日肥,让诸位的钱袋一日比一日沉。”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
千里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即位后,我将以我的骨、我的血、我的肉,尽忠于奚族,同时,我要你们忠于我、尊敬我、服从我。”
“这位是我的未婚妻,一月后,我将迎娶她做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陛下,未来的王妃为何做羽朝装扮?”
人群中有个少年站钻来问,少年的母亲急得拉住他,去捂他的嘴。
当然,已经晚了,所有人都听见了。
周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千里,等他的回答。
千里淡然一笑,“我的未婚妻是羽朝人,自然要做羽朝装扮。”
话音既落,人群中响起低声议论,穆长老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齐长老气得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其他五位长老,眼观鼻鼻观心,不置一词。
“记住她的名字,卢筠清,你们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她。”
千里响亮的声音在高台上回响。
“我知道,过去奚族和羽朝彼此敌视,多有冲突,未来,我会致力于让两国和平相处、互通有无。”
“同时,要在和平的基础上,使奚族、迟国和羽朝的人,自由往来,通商无阻。”
“我要你们在家门口就能买到羽朝的佳酿、迟国的玉器,我要奚族的挂毯,出现在大陆最南端的市场。”
“请记住,固步自封的奚族是没有未来的,奚族必须学习羽朝和迟国的先进制度。”
“今日,我以奚族王的名义,下达第一道命令:永久废除奴隶制,凡私自蓄养奴隶者,没收财产、赶出王城。”
人群在片刻的安静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比刚才的声音更响亮、更持久。
卢筠清感动地看向千里,正午的阳光明亮耀眼,给他的脸孔镀上一层闪闪的金光。
这一刻,他的形象和当年破衣烂衫的小奴隶重合,卢筠清眼眶发酸,一滴泪砸到了手上。
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
自己淋过雨,所以要给别人撑伞。
登基仪式结束后,贺鹿黑就在城门外被吊死。
这个决策,是王城里的民众公投出来的,三分之二的人选择对他执行绞刑。
据说,贺鹿黑直到临死前还在对千里破口大骂,骂他是羽朝人的奴隶,不配做奚族的王。
负责执行绞刑的人,把他吊死后,按照奚族对待民族罪人的习俗,把他的尸体挂在东边的城门上,足足七日,然后再丢到水里喂鱼。
深夜的王宫,兽形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不知疲倦地燃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请恕老奴直言,陛下今日在城中的讲话,未免太过冒进。”
穆长老苍老的双眼中,浮现隐忧。
郭默敲了敲手中的折扇,悠悠道,“不破不立,我倒觉得,陛下此举,正是时候。”
千里端起面前的茶,仰头痛饮,一抹嘴,笑道,“穆长老有所不知,迟国那边发来消息,张桃汤带着天一坞的兄弟,已经打到京城外了。”
穆长老震惊地看看千里,又看看郭默,片刻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陛下有雄才大略,竟在离开迟国前,布置好了后来之事。”
穆长老捋着胡子,连连赞叹“老奴这才明白,陛下之意,不止在奚族!”
“此前形式未定,不曾向穆长老提及此事,还望穆长老勿怪。”
“哪里哪里,陛下胸有丘壑,实在是我奚族之大幸。老奴愿马首是瞻,唯陛下是从。”
千里的表情凝重起来,“既然如此,以后诸事,还要多多仰赖穆长老。”
“拿下迟国之日,便是启动离散部落和迁都之时。”
穆长老一震,看向千里。
视线交汇,他从千里的眼睛里看到了野心和坚决,还有他未曾设想过的未来。
穆长老和郭默踩着月光离开,千里照例来到卢筠清房中,跟她道一声晚安。
“今日已经废除奴隶制了,接下来要多建学堂,让孩子们受教育,是不是?”
千里专注地看着她,眸子里盛满柔情。
“是,先从王城开始,让奚族的孩子都去学堂。八岁以上的,学习中原官话,将来便能同羽朝和迟国往来。”
卢筠清用力点头,眼睛发亮。
千里轻轻握住她的手,随即皱起眉头。
“手这样凉,屋里没点火吗?”
“点了,是你的手太热了,才会觉得我的手凉。”
奚族地处西北,十月里已经冷起来了,尤其是夜间,寝殿里已经点上了壁炉,卢筠清喜欢在壁炉前的厚地毯上读书、写字。
千里把她拥入怀中,柔声问,
“今天累了吧?”
“还好。”
说着还好,声音却懒懒得没有一丝力气,千里把她打横抱起,放到壁炉前的地毯上,自己也顺势坐下,把她揽入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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