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高,在树丛间行走本就不易,只能佝着腰,而抬手将伞撑得更高。
许嘉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也放慢脚步,尽力配合着他的动作。
张准在挨个介绍桃子的品种,说哪些该多浇水,说哪些更喜好阳光。他大声地说,眉宇间有种遮不住地兴奋劲。
许嘉倾听着,偶尔会附和两句。她对培养桃子不感兴趣,可也不想让对方扫兴。
午餐地点选在桃园中的平台,许嘉用带来的编织纹餐布遮去木板表面的水,仔细拉整盖布的边角,才将便当放了上去。
昨夜是凌晨三点醒的,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用家中所剩的食材来做便当:水煮虾,鸡蛋卷,蒜香西蓝花。
菜品都很清淡,没有牛排,也用不到胡椒酱。
“如果嫌口味太淡,我这里还有醋汁。”
许嘉从包里翻出个小瓶,递给张准,“是酸甜口的,用来调味正合适。”
张准接过,笑着道了声谢,想要将肉干放到她碗里。
许嘉连忙拒绝:“不,我不用。”
张准劝:“接下来要走很远的路,再多吃些吧。”
“舞者要保持体重。”
许嘉朝后躲,仓促地解释,“每餐要摄取合适的营养就足够了。”
话落,没有听见回答。
许嘉一怔,这才意识到语气太过生硬,上下唇碰撞着,半晌才挤出音节:“抱歉,我没有—”
“你不用道歉。”
张准打断她的话,掌心磨搓着后颈,耳尖有些红,“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深呼吸,音量渐高,“我有时太不会说话,你千万别介意。”
许嘉懵:“诶?”
张准的语调缓而更显严肃:“家里人都说我太古板,但你放心,我会尽力改掉这项缺点。”
张准这架势像是在坦白罪行,面无表情得都有些吓人了。
许嘉不知该如何回答,指节轻搓鼻尖,轻声问:“你要尝尝醋汁吗?”
张准愣住:“......嗯。”
许嘉松了口气,笑:“你突然说什么改正缺点,我还以为是在嫌弃我的手艺呢。”
张准嘴唇微张,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像是忘记自己会说话了,许久都没发出声音。
许嘉将筷子递给他。
张准愣愣地接过,缓而拆开包在外侧的布。
许嘉往空碟中倒醋汁,透棕的液体逐渐占据瓷面,刚欲停手,忽地听见一句。
“没有。”
张准握住筷子的手隐见青筋,一字一句说得十分郑重,“我很荣幸能收到你做的便当。”
许嘉手一抖,险些将瓶子丢掉:“哈,哈哈。”肩膀颤抖着,都快笑出泪水来,“你也太正经了。”
张准轻咳,说有些问题还是要当面讲清才好。
许嘉极配合地表示赞同,催促他赶紧吃饭。
张准轻嗯着点头,板起脸,将虾与西蓝花往嘴里塞。
得益于有这段插曲,两人的关系比先前更加熟络。
用餐时,张准主动提及舞蹈的话题,有些地方虽说得不准确,但一看就知道是做过功课的。
许嘉先配合他的思路,逐渐也开始提及自己的想法。
张准倾听着,时而掏出纸笔在本子上记录。
张准认真的态度给了许嘉自信,她越说越高兴,终是脱口而出:“你知道《天鹅湖》吗,我曾主演过这部芭蕾舞剧。”
张准看向她,一时说不出否定的话。
许嘉的眸子亮如星辰,眉宇间簇拥着前所未见的生机,像是被压抑许久的天性,终于再度迸发出来。
许嘉刚来南桑村时,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除却日常汇报工作外,基本不怎么与外人交谈。
张准本以为许嘉是来混资历的,起初对她并没有好感,直到有幸见过她的舞蹈课,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观念是多么愚笨。
张准欣赏许嘉,渐渐地对她产生无法言喻的情愫。
他深知遇见美好的存在已为幸事,但依旧想将对方留在身边。
“我不了解这些。”
张准的声音干涩,笔尖在纸面胡乱地涂出圆,“学校里的孩子也没听过芭蕾舞剧。”
许嘉微怔,眸间的光彩悄然散去:“啊......抱歉。”垂眼,长睫于眼睑留下弧形的晕,“我不该讲这些。”
张准笑:“没关系。”牵起她的手,轻声说,“你可以留下来,给学生们普及舞剧知识。”
留下来吗......
许嘉有些犹豫。
可张准的目光真挚,仿佛一心只为孩子们着想。
许嘉看向他与她交握的手,点头:“嗯,我知道了。”话落时起身,将便当盒放回袋中,“之后要去哪里?”
张准似乎为此感到高兴,摇手指个方向:“径直往前走,我们去参观幼苗培育场。”
日升日落,云层堆积又散开,阳光浅薄而变得透彻。
回去的路上,张准调高空调的温度,又从后备箱拿出毛毯,披在许嘉的肩头:“回去还有一段路,闭眼休息会吧。”
毛毯有皂角与阳光的味道,既温暖而更显柔软。
许嘉遮住酸胀的小腿,足尖翘起又落,轻轻活动着僵硬的脚踝。
‘在车上小睡片刻,这样就有精力做基础动作与瑜伽了。’
许嘉这般想,手指抓住毯角,终是沉沉睡去。
现在已是立夏,白天的时间比往日更长。
邵宴清不知道站了多久,脑袋昏沉着,双腿仿佛也失去知觉。
刘科给他打过三四通电话,先问他在哪,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公司有文件要你签字,赞助方面的材料我已经发给你了,对方说最迟周五就要回复。”
邵宴清:“嗯,我知道了。”
刘科:“拍摄前期需要进行演员培训,可是许小姐她—”
邵宴清蹙眉:“没有可是,计划不会改变。”
傍晚七点左右,天才渐渐地黑了。
女生背着双肩包,蹦蹦跳跳地走来,瞧见楼道旁的火星,连忙提醒:“诶,不能在这里吸烟。”
那男人侧目,被烟遮蔽的眼睛隐见红丝。他长相英俊,眉宇间却似有肃杀之气,唇线紧绷着,表情十分严肃。
女生愣住,咽了咽吐沫,小声说:“附近都是草坪,很容易引起火灾的。”
“啊,抱歉。”
男人似乎才听清她的话,捏灭了烟,右掌轻敲着额间,“我没有注意。”
女生一个劲地摆手说‘没关系’,羞涩地抿唇,最后望他一眼,才小跑着离开。
邵宴清将丝巾用烟蒂包好,抬头望向橙黄交叠的天,缓慢地舒一口气。
压抑,痛苦,麻木,而感受不到时间在流逝。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等在这里的意义,却仍固执地呆于原处。
大约是晚间八点。
不,大概......是九点?
邵宴清已经记不清楚具体的时间,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才像被解除封印般微微抬头。
周遭光线黯淡,许嘉的长发乱蓬蓬得,眼里仍有刚睡醒的困意:“就送到这儿吧,今天辛苦你了。。”
张准将桃子递给她,笑:“不用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
许嘉朝门口指去:“那我就先走了?”话落,正要转身离开。
“许嘉。”
张准叫住她。
许嘉回头。
张准笑着招了招手,说:“明天见。”
“嗯,明天见。”
许嘉以相同的态度回应,话落时却是松了口气。
今天的出游让她有些疲惫,即使小睡过,双腿的酸胀依旧未得缓解。
‘得先做完拉伸,再去练瑜伽。’
许嘉打哈欠,边掏钥匙边向前走,刚跨过门槛,却忽地停住脚步。
不远处,一道高挑的身影正守在门外,低垂着脑袋,身影在夜幕中更显萧索。
许嘉讶然:“你......”
邵宴清慵懒地靠着墙,歪头看她:“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第71章 天鹅
◎“许嘉,说你爱我。”◎
又是这样。
邵宴清总能掌权者的姿态,理所应当地指点她的一切。
许嘉向前走,全然当他不存在。
恰时,手腕被抓住。
视线忽而一晃,未等反应过来,肩背已经撞上白墙。
许嘉压抑着声音,低喊:“你干什么!”
邵宴清却笑了,身体猛地前倾,死死将她抵在墙边:“这会又认识我了?”
许嘉别开脸,硬是不作声。
邵宴清用力地攥紧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捉住她的视线,咬牙道:“许嘉,你都没有心吗?”
邵宴清是典型的利己主义者,面对任何情况都能极快地占领道德高地。
分明是他欺骗、编造谎言、毁掉无辜者的前程,却依旧可以趾来高气昂地质问。
仿佛他从头到尾都在忍受委屈,他才是整个事件中最可怜的受害者。
许嘉昂首,睨眼看向邵宴清:“你凭什么这样问。”
邵宴清:“许嘉—!”
“我们的合约已经结束了。”
许嘉冷静地说,“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生活。”
邵宴清极慢地皱眉,一如无法理解的模样:“我们,结束了?”
许嘉挣开他,看向腕部的红痕:“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找我。”想走,却又被扯回去,“再说最后一次,放手!”
邵宴清弯下腰,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姜珊还活着......”
许嘉怔住,张了张口,声音如游丝般溢出唇齿:“什么?”
邵宴清:“她现在就在平宁疗养院,你如果愿意,随时都能去见她。”
许嘉垂眼:“嗯。”
邵宴清的腰身佝偻着,继续说:“田甜和李渝江都已经进入新的剧团,次月就会登台表演。”
许嘉:“我知道了。”
邵宴清急声道:“首场演出是《胡桃夹子》,你曾经说过,这是最适合宣传的剧目。”
邵宴清像在急切地证明着,自己并没有忘记她,甚至还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许嘉嗅到邵宴清衣襟的烟味,又看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忽而释然许多。
原来被困于这场闹剧中的,并非只有她一人。
如此想来,她的处境也就没那么可悲了。
“田甜与李渝江都是优秀的舞者。”
许嘉平静地说,“他们本就能胜任任何角色。”抬眸,直视邵宴清的目光,“但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你如果说完的话,就请放手吧。”
话落,靠在肩头的躯体一僵。
许嘉看向远处的路灯,心底并无起伏:“我现在很累,需要回去休息。”
“你爱他吗。”
邵宴清低声问。
许嘉一怔。
邵宴清擒住她肩膀的手在颤抖,呼吸急促,半晌才咬牙重复:“那个叫张准的男人,你爱他吗。”
许嘉想,邵宴清没有资格这么问。
他将自己视为林素妮的替身,欺骗,隐瞒,将她当作可以随意摆弄的玩物。
事到如今又摆出副可怜的姿态,试图要博取她的同情。
已经丢弃的物品没有找回的必要,她也不愿再承受那压抑至极的痛苦。
“大概吧。”
许嘉轻声说,“我与张准是情侣关系,我们在交往,以后也会结婚。”
邵宴清没有言语。
许嘉已经感到厌烦,开始推搡他,试图挣开束缚:“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人了!喂,你到底—”
话音未落,后续的字节已被吞入腹中。
邵宴清紧搂着她的腰,冰冷的唇贴于她的耳畔,像是蛊惑又卑微似祈求:“许嘉,说你爱我。”
快呀,说你爱我。
只要你肯回答,我们就能够重新开始。
这一次,我不会犯之前的错误。
所以拜托你......
再给我一次机会。
邵宴清在心底哀求着,喃喃:“我会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许嘉却一动未动,什么话也没有说。
邵宴清试探地亲吻她的脖颈,薄唇向上攀,想要尝到她唇畔的暖,恰时,冰冷的话音攸地刺入耳中。
“好玩吗。”
许嘉说,“戏耍我的感觉很有趣吧。”
邵宴清愣住:“没有,我只是—”
“够了!”
许嘉用力推开他,“不要再搞这些无聊的把戏!”低垂的手猛地攥拳,压抑着喊,“我现在只想让你离开我的生活!”
话落,顿时安静。
似乎连夏蝉都被惊到,聒噪的虫鸣停顿一瞬。
许嘉一字一顿地说:“邵宴清,我们早已经结束了。我不爱你,我们之间没有旧情可谈。”
她说完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沉闷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水珠从高处低落,撞于大理石面发出‘啪嗒’的响。
邵宴清想去追她,双腿却怎么也迈不开,摇晃着,砰地撞到白墙。
他低下头,身体脱力地滑落,膝盖终是落地,任由肮脏的泥泞沾湿裤腿。
云雾偏在此时散开,冰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肩膀。
他分明身居高处,却好似埋于尘土里。
必须向前走,绝不能回头。
许嘉这般告诫着自己,挺直腰,一刻未停地朝前去。
直到钥匙插/入锁中,铁门挪移着露出熟悉的景象,紧绷的神经才缓而放松。
抬头,又在角落看见熟悉的鬼影。
‘姜珊’正湿漉漉地站在那里,裙摆滴落的水逐渐在角落凝聚成洼。她歪着脑袋看向许嘉,青白的脸上并无生机。
“承认吧,你很高兴。”
‘姜珊’在笑,“邵宴清的落寞不正是你想看见的吗?可你赢得了我,也能取代林素妮吗。”
“闭嘴。”
许嘉第一次直视她,“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姜珊’没有回答,影子却在逐渐淡去。
许嘉走向她,心中已再无恐惧:“我不需要战胜谁,也不是谁的替代品。”
话落,立在角落的鬼影消失。
有风吹起帘纱,地板上已看不见斑驳的水痕。
许嘉将镇定类的药物扔进垃圾桶,侧目朝窗边看去,外面黑洞洞得,见不到丝毫的人影。
她缓而抬手,摘下束发的辫绳,眼前浮现出邵宴清悲伤的脸,肩膀似乎又感受到那微微颤抖的重力。
该说的都说了。
许嘉想,她的语气已经足够生硬,邵宴清又是最看重颜面的人,既然反复地遭到拒绝,日后必然是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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