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还来不及尖叫,就见肉球暴涨,变成了她熟悉的船夫伯伯,“伯伯,你的船破了——”那么大一声,她都怀疑船底被凿了个大洞,谁知道对方豪迈地一挥手,“那种事谁管啊!”
予樵怀疑这个人是有毛病的,所以才会莫名其妙发疯,拉起春晓,也来不及帮她穿好衣服,就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谁知道他还没跨出一步,就被那船夫牢牢捉住后领。
“小兄弟,你不是要拜师吗?快点拜快点拜!为师的——”
他还没有展开唾沫横飞的吹嘘,予樵就冷冷地道:“我没打算拜你为师,麻烦放手。”
船夫大受打击,“你开玩笑吧?我功夫很好的!我曾经在昆仑山上和武当派前掌门激战三日夜不分胜负,你要去拜师的少林寺里,达摩院——”
予樵认定了这个疯汉是在戏耍自己,脸色更加难看了,“我说放手。”
船夫自然不放,突然恍然大悟地道:“我真是糊涂,怎么就没有跟你说我的名字呢!我是乔发。”
他以为这么一说肯定会被刮目相看,谁知道予樵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春晓捧场地问了声:“很有名吗?”
乔发大是尴尬,随即想到这两人都不是武林中人,因此不认识自己也是寻常事,因此搔搔头皮笑道:“也还好啦。”
其实予樵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却不觉得有对他假以颜色的必要。贴在父亲书房墙上的“百大高手排行”每个月都在变动,但是“乔发”这个名字却从来没有挪过地方——因为他总是在最后一位。不过这个人的出名并不在于他“勉强”位列百大高手,而是他教出来的徒弟。乔发自己行事亦正亦邪,也没什么惊人的劣迹,但是三个徒弟却一个比一个过分。第一个在一夜之间,宰了天罡级黑道丧魂帮堂主以上三十六个成名高手,自己坐上掌门之位,随后把帮里事务交给一个扫地的大妈,自己跑到西域玩去了。第二个踏平京城所有帮派的堂口共计四百八十个,在每个堂口的“遗址”上盖起了一家妓院,每天靠女子色相大赚特赚。第三个血洗了关外二十六个马场和驻军大营,所谓血洗,就是把所有马血抽光喝掉,马肉则风干后到处派送,害得本来要开战的中原朝廷与蛮子两边吃马肉到纷纷反胃,战力削弱到不得不握手言和。
这些事情太过诡异,偏生又没有违反任何一条公约,所以不管是“文裁”还是“武判”,都无法对他们做出制裁。
现在“精心栽培”出这么可怕徒弟的乔发竟然提出要收自己为徒,予樵已经可以想象如果答应的话,以后自己会变成多么多么糟糕的一个人,无论此人的功夫是倒数第一还是正数第一百,也无论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坚持要收自己为徒,他绝对、绝对不会答应入他的门!
“我不会拜师的,请你放开。”
“我不放我不放!你不答应我就不放!”乔发俨然化身六岁儿童,噘着嘴耍赖皮,予樵和春晓看得不禁寒毛直竖。
“放开!”
“不放!”
“放开!”
“不放!”
他们俩很有互相顶牛的闲情,春晓却觉得困了,她打了个呵欠,对予樵说:“哥哥,你可不可以放开我再吵?我想睡觉。”
予樵的注意力终于被拉回到现实中来——是啊,刚才不是还在发愁被人追杀的事吗,怎么变成两个人在为不着边际的事情吵嘴?
乔发也似乎在同时被点醒了——是啊,现在这两个小孩正在危难中,如果他在这个节骨眼施以援手,助他们脱困之后再提出收徒要求,小殷兄弟也不好意思不答应了嘛!
于是两人同时恢复表面上的冷静,就像之前的孩子气冲突没发生过一样,乔发做出老江湖的姿态,问道:“雇用我之前,你们有没有遇见过什么异状?”
“没有啊,都好好的。”两双眼睛直视乔发,仿佛他是那个惹来麻烦的灾星。
乔发十分吃惊,“从九江到这里的路途何止千里,武昌过来也有至少八百里,你们两个小孩子,竟然没有遇到过任何麻烦?!好不容易跑出个要杀人的,也刚巧被我遇上,一点不费劲地挡了回去。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在江中劫个财越个货的事情一年里总要干上那么几桩,我老娘的忌辰快到了,才发愿‘吃素’,可巧就给你们碰上——你们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是我啦是我啦!”春晓凑上来,一脸邀功的表情,“大家都说我是小福星哦!我出生以后爹爹的生意就越来越红火,原本以为不可能赚钱的买卖,都赚了大钱。我两岁的时候,九江发大水,淹了大半座城,只有我家店铺一点事都没有!每年我们去宣化的时候,爷爷马场的母马就都会顺产,爷爷说都是我带去的好运。”她扳着指头一件件数过来,乔发听得频频咋舌。
“凑巧的吧?哪有那么邪乎的事?以前听说财神转世的人,路过的地方都挖地三尺有黄金,要不咱们潜进江水里,看看有没有宝贝?”
“江水里有没有宝贝我不知道,”面对他的玩笑,春晓却很认真,“可是,刚才我挖树根的那里,藏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予樵在路上已经领教过她神奇的挖金能力,也因此搞了不下七八回的“拾金不昧”,所以没有什么异议。乔发则说什么都不信,径自“飞”去她说的地方。他体型矮壮,本来怎么都说不上赏心悦目,但是那凌空而起的飘逸身法,却让予樵和春晓看得目眩神驰。
春晓挖树根的地方离船很近,今晚月光透亮,没多久两人就在船上捕捉到乔发像是见了鬼似的表情。
乔发僵着身体把一个东西捧了出来,同手同脚走回船舱,予樵这才看清那东西是个盒子,而盒子里面,则装着比手掌略小的一尊金色的文殊菩萨像,佛像应该被掩埋了很长时间,纵使有盒子保护,莲花宝座外侧的铭文还是有些漫漶不清,整尊佛像闪着幽微的金光,并不耀眼。
予樵有些艰难地问:“镀金的?”
乔发小心取出整尊佛像在手里掂了掂,摇头道:“纯金。”他把玩着精美的佛像连声赞叹,又道:“小姑娘,我也不混什么江湖了,以后就跟着你到处挖宝怎么样?”
他说完才转身看向春晓的方向,小女孩已经裹着被子沉沉睡着了,小嘴微开,呼吸平稳。
予樵走上去替她掖了掖被角,之后就望着她无邪的睡脸出神。
乔发将佛像小心翼翼地收回盒中,凑近轻声问道:“怎么了?”
“她家会变成怎样?”
予樵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乔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天行有常,历来是损有余而补不足。要这孩子真是福星,依靠她的运气而兴盛起来的那个家,本身福运多半极度微薄,失去她的护持之后,曾家会不会遭到过于兴旺运势的反噬,继而发生异变?
很不幸地,他们的担忧,在那唐门子弟受不了酷刑终于松口时,就得到了证实。
第七章 拜师
春晓离家之后,她的母亲越发的整日啼哭自不必说,父亲的生意,更在极短的时间内连遭挫折,这种情况下,曾家自然没有心情迎新人进门。家里上下都觉得是春晓的离开,才让好好的顺境变得不太平,而春晓之所以离开,定是因为不能忍受父母整日怄气。这么一推论下来,曾父逐渐打消了娶妾生子的念头,反而派人全力寻找女儿。
谁都觉得小孩子走不远,便在九江城以及附近的地域地毯式搜寻。本来纳妾之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谁料对方却是和唐门大有干系的武林一脉。她确实是真心对待春晓的父亲,此时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便找上唐门,出钱让他们除掉春晓的母亲。这女子本来是想在危急关头现身,迫使曾夫人接纳自己,谁晓得春晓的母亲宁愿死也不肯与人分享丈夫,她恼羞之下,竟真的下了杀手。春晓的父亲当时在外地斡旋生意,无奈处处求告无门。女儿失踪,百万家财行将毁于一旦,他本已灰心丧气,回到家又见发妻惨死,几重打击之下,就此投缳轻生。那女子美梦成空懊丧不已,另一方面又怕极了春晓日后报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请唐门中人杀人灭口。
那唐门子弟被用重手法点了麻痒穴半夜,又说下来这么一番话,已是气力用尽,坐在地上只管喘息。
乔发久经江湖,见惯生死仇杀,虽对春晓十分同情,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予樵却呆愣得说不出话来。
春晓离家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就失去了双亲……她是为了弥合父母关系才跑出来找祖父,此去宣化路途还遥远得很,父母却已经与她天人永隔。
连予樵这个外人都觉得没有一点真实感,那小牛皮糖又要怎样接受这个事实?
他有些脚步不稳地走到船舱中,春晓半个脸埋在被褥里,打着小呼,睡得正香。予樵凝视她的微微带笑的圆滚滚脸蛋,作了自己认为对她好的决定。
“乔……伯伯。”
“你想干吗?”乔发挑眉,这小子还第一次如此礼貌。
“请不要对她说。”
乔发一听就明白了,沉吟道:“你觉得好吗?她总要知道的,也总要自责的。”就算现在想不明白,她日后想起也会因此自责,又或者有人会直接对她说,因为她的离开,才让家里遭此厄运——这种事儿听着玄乎,不少人还是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情吧。
“她太小。”予樵一边说一边又有点自厌——这话显得自己很关心很为她着想似的,真是……啧。
“看不出你小子还挺会体贴人的嘛。”乔发脸上挂起一个十分讨厌的笑容,“这事不难,我答应你就是了。”见予樵青着脸不回应,他也没有继续调侃下去——就眼下的情况而言,隐瞒并非第一要务,而这小子也不可能为了此事对自己低声下气。
看乔发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予樵硬着头皮道:“乔……前辈,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是吗?你说说看。”
这矮子装什么死!予樵不甘不愿地说:“请乔前辈襄助摆平唐门。”
乔发瞪大眼,用夸张的口气道:“不是吧?你要知道,唐门可是很厉害的!”说完他还交抱着双肩,做了个“怕怕”的动作。
予樵深吸口气,压下揍人冲动,“前辈要多少银两,只管说便是。”别人不知道,他是从畏武山庄出来的,还会不明白唐门和乔发谁更厉害?
乔发一摆手,一脸淡泊名利,“我孑然一身,花不了什么钱的。”说完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予樵,如同老鼠看一块上好肥肉。
“我拜你为师便是。”予樵静默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他答应过小牛皮糖要平安送她回家,自然就要做到。和被乔发教导成可怕的人相比,眼下人命关天的事情更加重要。
乔发端详着他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感觉自己成了逼良为娼的恶霸,“你对曾家小姑娘,真算是情深义重啊。”
予樵皱眉,“你在扯什么?君子一诺千金,我不能失信。”
“连句玩笑都开不起,”乔发闷闷地嘀咕,“明明是你要拜我为师,还这么不情愿的样子,弄得我多没面子?”
予樵忍住气,问:“你要怎样?”
乔发双眼放光,凑到予樵跟前,带着一种令后者毛骨悚然的膜拜神情,摸着他的后脑勺和肩胛骨。
“你先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师父好不好?”喔哦,如此美质良材,竟然被他得到,实在太幸运了!
“先办完事,再拜师。”这个人真的是乔发吗?早知道他应该听爹的话,多看一点畏武山庄暗探们的报告,也好对这人的诡异程度有一个了解。
乔发有点不爽了,“臭小子竟然和我谈条件!我命令你现在就拜师!”
予樵冷冷瞥他一眼,掠过他身边往船舱里走。
“你干什么去?”
“带她走。”
“什、什么?”
“我护不了她,一起死便了。”
乔发大急,瞬间放软身段,扑上去抱住予樵的肩膀,道:“我是开玩笑的!先吃饭,后给钱,这是天下公理,为师的怎么可能颠倒过来玩呢?乖徒儿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气伤了身体可划不来,为师脑子一时抽风,你可不能跟为师一般见识啊。”乔发嘴上连珠炮似的说着好话,心里却在想等收到这个徒弟之后,一定要让他把最最最难练的功夫全部练个遍!
他既已让步,予樵也懒得管他占口头便宜,道:“如此甚好。”
唐门的事,乔发修书给离这里最近的三弟子,对方打了声招呼,暗杀令马上取消。乔发对未来爱徒大献殷勤,上蹿下跳地叫嚣索性直接挑了唐门,算是师兄们给师弟的见面礼,不然至少也要“做掉”那个惹祸的女人,不过这些提议都被予樵否决。
“她的事,以后自己解决。”
“对对,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乖徒儿说得太有道理了,见识高明!”乔发又是竖大拇指又是热烈鼓掌,没多久在一个冷飕飕的注目下,乖乖走到路旁面壁。
类似的对话场景在之后的路途上不断出现,春晓每回都会不解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没事。”予樵的回应则总是这两字,然后顺便捏捏她依旧水嫩嫩的脸颊。不过最后一次,他总算是多补充了一句:“你家到了,以后自己小心。”
面对离别春晓并没有特别伤感,她把几乎分辨不出样子的木雕小兔递给他,说:“殷哥哥,这个送给你。”
予樵盯了好久,道:“好丑。”虽然这么说,他还接过兔子,放进了怀里。
春晓甜甜一笑,露出沾着糕饼屑的蛀牙,“这是定情信物哦,你要好好保管!”
站在一边的乔发忍不住“扑哧”一声,予樵白净的脸上生出可疑的红晕。
“笨蛋,快滚回你家!”
第八章 新的心上人
鼎鼎大名的四川峨眉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第一代女尼在这里清修兼习武强身,时间推移,峨眉山渐渐就变成了江湖中首屈一指的女性江湖人士聚集之地,峨嵋派的僧俗弟子加起来,有好几千之众。峨眉天下秀,峨眉女弟子们正如这幽然深秀的峨眉山,行事不喜张扬,武学造诣却独树一帜,女尼们精通佛理,与域内外同道论争时从不逊色,连俗家弟子的风采,也素来为武林中俊彦所仰慕。
可是,无论多么耀眼的光环都掩盖不了的事实是,峨眉山上清修的日子实在很无聊很无聊。
下山放风几乎是所有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事情,由于供求关系过于不平衡,每次师叔伯或者高位弟子出门之前,峨嵋派都不得不组织一次规模盛大的抽签活动,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选拔下山随行的低位弟子名额。
我们知道抽签这种事情是靠运气的,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办法抽到上上签,有些人则是好运来了怎么都挡不住。峨嵋派三十六代俗家弟子春晓,就是属于后者。
可是春晓也挺奇怪的,自从十八岁跟着师姐下山回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过出门的要求。
无奈签运太好,所以她连不参加抽签的自由都没有,每回到抽签之前,都会有一大群师姐妹跑到她所在的寝房,要求把抽到的好签让给自己,或者请她用宝贵的“神之一手”直接帮忙抽签。众人为了达到请她“出手”的目的,这个送点家乡特产,那个赠她一双绣花鞋,零食、正餐、荷包、绣花肚兜、漂亮衣裙……但凡谁手里有好东西的都往她那边送,轮值到力气活的时候也有人抢着帮忙——也许整个峨眉最过得顶顶舒坦的,不是威严的师太们,而是春晓这个辈分最低的俗家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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