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樵很小的时候就主动提出要分房独眠,当时还让殷氏失落了很久,现在已经是个半大人,睡觉时却被个牛皮糖似的家伙巴着,顿觉不习惯,一连失眠了五个晚上,才算稍微有点适应。
他的苦难并不只在夜里。早上起来,曾春晓就要披头散发地冲出门吃早饭——明明每晚上都吃得很饱,她却总表现出已经被饿了好几个月的样子。予樵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小孩子这么邋遢,就另外付钱,请客栈的老板娘给她梳辫子。谁知道这孩子事儿真多,一会儿嫌人家下手重了,一会儿嫌人家头路挑歪了。小孩子经不起累,所以走得很慢,两人路上宿了不下几十间客栈,没有一次春晓乖乖任人折腾的。不过也确实有些老板娘手艺糟糕,因此到了渡河前的清晨,予樵黑着脸拿过老板娘手中的梳子,把被挽成两朵鸡冠花形状的头髻放下来重新打理,谁知道这一上手,梳子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予樵身边。
接下来还有什么剪指甲修头饰,浆衣服洗鞋子,铺床叠被,烤地瓜烤麻雀,等等。总之一句话,他把这小祖宗照顾到就差给她喂奶了。
分明是雇来的“保镖”,保护雇主安全的事情一次没做,倒是老妈子的工作件件拿得起来,予樵作为一个从小安然享受下人服侍的富家少爷,每天被“牛皮糖”的胖手指掐得中断午夜梦回时,总是将满腔心酸,尽数付诸一声长叹以及报复性地猛捏“牛皮糖”的脸蛋。
这小牛皮糖被养得水嫩嫩,脸颊捏起来又软又有弹性,很是舒服,予樵几乎爱上了这份触感,每次被她烦得不知道该怎么排遣的时候,说不得便动手整治,看她被捏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和委屈的神情,心里就爽快得很。船家有时候看着心疼,会出言阻止,可予樵谁理他啊!而且又没有真的捏疼小牛皮糖,若他手指使上些劲,小牛皮糖皮肤再水灵也早给捏成烂柿子了。予樵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这个习惯很不好,甚至有点毛病兮兮,但既然忍不住,就也不去给它特意忍耐了,大不了就当作他尽心伺候这家伙的额外报酬。
最后一点点罪恶感也在这样的开解中消失殆尽,到后来予樵根本是照三餐在捏她的小脸,春晓委屈扁嘴、眼里含着一泡泪水的样子,简直比他家后山的松鼠还像松鼠,予樵虽然仍维持着面无表情,对春晓的态度亦没有变得和蔼,心里却开心自己培养出了有趣的爱好。
予樵默默看着小牛皮糖握住小刀认真削木头的侧脸,捏她的冲动又一次主宰了他的脑子。
春晓发现他靠近,开心地抬头道:“殷哥哥,你看我要把这块——唔唔。”
双颊又一次成为玩具,一泡眼泪迅速占据春晓的眼睛,予樵脸如寒霜,心里却发出恶鬼般的恐怖笑声。
在船舷上玩了一阵,予樵将满身泥巴和木屑的春晓抓到船尾洗漱,完了之后踢她进船舱睡觉。在毫无催眠效果的凶恶瞪视下,春晓又一次奇迹般地香甜睡去。予樵出舱,坐在船尾,默默想着护院教过的武功招式和粗浅的内息运行之法。船家拎着一壶酒坐到他身边,问:“要来点吗?”
予樵摇头。一来他不会喝酒,二来江湖险恶,他也尽量注意不吃别人给的东西。
船家耸耸肩,给自己倒了一杯,看样子颇有意继续方才未竟的话题,“春晓说,你们是去南阳投亲?”
予樵点头。
“我看你年纪不大,而且脚步虚浮,不像是练家子,小姑娘的家人,怎么放心你与她单独结伴同行呢?”他这回是直接认定了两人并非兄妹关系。
予樵不答。
船家又倒了一杯酒饮尽,道:“不过你也算是沉得住气,被人一路跟踪到这里,竟然没有半点慌张。”
予樵心中打了个突,脸上却依然不露声色——天知道他不是沉得住气,而是根本没发现被人跟踪。
只听那船家提高声音道:“岸上柳树背后的朋友,出来一起喝杯酒怎么样?”
话音刚落,但见银光一闪,响亮的破空之声紧随其后,直向二人所在处袭来。
船家“嘿”一声,抬手一招,银光就在他的酒杯里打转,不断发出清脆的摩擦声,不多时便停了下来,予樵一看,杯中是三根钢针,全身镀了银,针头却泛着荧荧的蓝光,显然淬过毒。
船家打了个酒嗝,大舌头地喊道:“哟,这不是蓝尾松针吗?唐门什么时候多了兄台这号人物,在下倒是真要请教。”
柳树上没有任何动静,予樵全神贯注防范对方,却突然被那船家抓住后背,往后跃了一大步,船家本来就是个粗壮汉子,提着另外一人向后猛然跳跃,船身却纹丝不动,予樵暗暗心惊。随即他便发现刚才坐的船舷上,密密麻麻插着牛毛般的细针,黑黝黝全无一丝光彩,他知道只消稍晚一步,自己全身恐怕就成了马蜂窝,忍不住冷汗涔涔而下。
“来而不往非礼也!”船家高喊一声,将手里的酒壶扔了出去,柳树方向又飞过来一枚蒺藜般的暗器,打破了酒壶。壶中酒并未饮尽,壶破之后,里面的液体飞溅而出,却并未循着常理往下坠,而是平平地向柳树飞去,水滴速度极快,在空中飞行的样子更是诡异。予樵还没回过神来,只听一声闷哼,柳树后一条黑衣人影直直摔倒在地。
予樵迟疑地问:“他……死了?”
“怎么会?”船家使劲瞪大他的眯眯眼,扼腕道,“想不到这位刺客兄如此不胜酒力,真是平白糟蹋我的美酒。”
予樵看了他无辜的脸色半天,决定相信此人并不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杀人的魔头类人物,于是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船家以“真是麻烦”为主旨咕哝了半晌,才说:“要不你去背他过来好了。”
予樵对这位深藏不露的船家生出许多敬佩之情,因此听话地跳上岸,吭哧吭哧将身材矮小的刺客背了回来。
船家踢了刺客的背心一脚,刺客哼唧着醒过来,予樵出于好奇将他蒙面黑巾揭下,一张马脸赫然出现。
船家在他身边盘腿坐下,道:“这位兄台,你夤夜来访,不知有什么要事?”
刺客哼了一声不答。
“蓝尾松针,是唐门去年才创制成功的新暗器吧?”
刺客生成倒八字的双眼微微瞪大,依然不语。
“牛毛针是老暗器,可你用来连发牛毛针的这个,”船家在刺客怀中一掏,一个手掌大小的轻巧小盒便到了手中,他无视刺客的惊惶眼神,兴味盎然地把玩着小盒,不经意地道:“这东西以前并未见使用,恐怕是比蓝尾松针更新的玩意儿。江山代有才人出,唐门这一辈的暗器高手,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听他如此赞许,刺客眼中显出一些傲慢的神色,开口道:“既知唐门厉害,你还不快放了爷爷!爷爷功夫是不如你,可唐门可不是好欺负的!”言下之意就是船家只要伤到他,就得做好与整个唐门结仇的准备。唐门武功低微那是整个江湖都知道的事情,之所以能够风风光光混到现在,就是仗的谁都没有自信躲过的暗器和毒药,若真惹恼了唐门,别说对付一两个高手,就算让哪个门派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
船家丝毫不为所动,嗤笑道:“三年前订立的公约言犹在耳,你还敢在江北用这种暗器,唐门再厉害,出了你这种不肖子弟又还有什么指望?还有,”船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上下齿列摩擦,发出恐怖的声音,“我爷爷二十年前就遭万箭穿心死透了,你既自称我爷爷,要不要也试一试那滋味?”
那人听到“公约”二字,脸色就顿时一变,以至于船家进行后来的威胁,他根本处于恍惚状态。
予樵知道,船家所谓的“公约”,是指三年前武林中大小门派订立的所谓《限制暗器剧毒扩散武当山公约》,公约是为因应当时各派随便制造剧毒暗器伤人性命而出台,主要内容是各个门派每年创制的暗器和剧毒,都必须报畏武山庄备案,畏武山庄下属的“毒素检定司”以及“暗器测评署”,将对这些剧毒、暗器的杀伤力加以鉴别、分级,并且规定出对应级别暗器剧毒的使用情形和范围,如果该门派违反畏武山庄的规定,在没有呈报的情况下擅自开发和使用新式暗器剧毒,被整个武林唾弃不说,崇文堂将会切断其一切生活必需品来源,畏武山庄还将视情节的严重性,公布该门派的从初段的“甲子”级别到绝密的“癸亥”级别各种不宣之秘,后果之严重,绝不是任何门派承受得起。
不过为了尊重各派的自主创新,畏武山庄有义务对于他们的秘密武器之成分、性质加以保密,并且维护各派合理使用剧毒与暗器的权力。所谓“合理”的范畴是十分广泛的,比如说被评定为“天罡级”歪门邪道的修罗教,杀掉一百人以内都算合理,相对的,正道人士清理掉魔教教众一百个人以内,也算合理。由此可见畏武山庄和崇文堂的存在,并非热血沸腾地想伸张正义,而只是在一定限度内维护武林秩序而已。对于这一点,予樵是不太能够接受的。在他看来,明明有能力阻止恶人作恶却不出手,本身就是一种恶,所以就算他爹允许他学武,父子俩依然还会谈不拢。
顺便说一下,《限制暗器剧毒扩散武当山公约》这个笑死人的名字,是予樵爹仲孙海克的杰作,与之类似的名字还有《倡导男女平等峨眉山公约》、《招福镖局推进黑白道关系正常化五点共识》、《卧龙等十八派集团保护野生滚滚条约框架》、《瀚海沙漠对西域关系联席会议纪要》等等,因此予樵常常疑惑,为什么爹表面上看起来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脑子里却能编造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名称?更可怕的是他娘竟然对这些“创意”崇拜得不得了,每次说起来总要反复强调予樵他外公当年就是看重他的这种“才能”,才把掌上明珠下嫁给一个再婚男人,最后总是以一句甜蜜的“海哥就是油菜花”作为结束语,每每令年幼的予樵绞尽脑汁思考,他爹和田里黄黄的那一大片有什么关系。
第六章 刺杀
这三年来曾经有一个湘西的大门派,因为违背公约而在一个月内瓦解殆尽,唐门刺客想到这一层,不禁颤抖着声音道:“你、你想要怎样?”
船家悠闲地道:“我只是想问你的目的而已。当然,你浪费了我的好酒,回头也要赔钱。”
刺客连忙道:“我、我赔你钱便是!”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锭元宝和几个铜钱,道:“都给你!”
“太多了,我那酒不值这么许多钱。”船家摇头,“而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刺客沉吟不语。
“怎么?不方便说?那我这么问,是谁要你来杀这两个小孩的?”
刺客和予樵都吃了一惊。
船家道:“你们一惊一乍干吗?很简单的道理,如果是我的仇家,绝不会派仁兄你这样的上门来自讨苦吃。你既不认识我,目的自然就是这两个孩子,一上来就是剧毒的蓝尾松针,不是想致人死地么?”
那刺客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予樵也是惊疑不定,春晓家不是武林中人,那么就是冲着自己这边而来,是谁会要派人杀他?
刺客依然不肯说话,船家道:“既然兄台你敬酒不吃,就先躺一会儿吧!”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刺客就全身抽动起来,张大了口想要叫喊,嘴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他脸本就极丑,此刻痛苦扭曲的样子更是不堪入目。
船家率先走进船舱,予樵有些不忍地注视了那刺客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船外动静那么大,春晓自然已经醒来,抱着被子缩在角落,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真遇到危险时,她也不过是个孩子。予樵把棉袄粗鲁地朝她头上一扔,道:“穿上。”
船家摇头道:“你这孩子真是别扭,说句‘小心着凉’会死吗?”
春晓披上棉衣怯生生地朝予樵靠近,“殷哥哥,怎、怎么了?”
“不知道。”
予樵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心底对自己的无能痛恨得很。他自己也是个面对攻击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窝囊废,哪有做这小牛皮糖保镖的资格。
船家双手抱胸倚在木质的船舱板壁上,吊儿郎当地道:“事到如今,两个小家伙要不要告诉伯伯我,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啊?”
春晓看了予樵一眼,轻道:“我从九江老家来,要去宣化找爷爷,殷哥哥从武昌来,要去少林寺拜——”话还没说完,予樵就捂住了她的嘴。
笨蛋,她要说自己的事就说好了,牵扯别人做什么?
船家大笑,“拜师学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小兄弟不必害羞嘛。”
“那、那伯伯你要不要教他?”春晓拉下予樵的手,小声说,“你武功很好,对不对?”
予樵对她怒目而视,心里却也不是没有这个想法,所以并没有再捂住她的嘴。
那船家点点头,“不错,我武功是很不错。可你家小哥哥相中的少林寺是名门正派,伯伯我其实是个大坏蛋哦!”
春晓倒吸了口气,随即笑道:“伯伯骗人!伯伯对我们很好,伯伯大前天睡觉的时候,明明发现我们有很多钱,也没有想来拿。”这个伯伯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来翻了包袱,连棉袄里的东西都摸到了,却什么都没有动,那个时候她做了个被大狼狗追的噩梦醒过来,正好看见。
船家一愣,忍不住赞道:“你这小丫头真是机灵得很!”
春晓摇头,“我不是机灵,伯伯是大人,就算没有武功,你要拿我们的东西,我们也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就索性不说话了,爷爷讲过要以静制动。”
船家大笑,“你真有趣,也得我的缘。要不然你来做我的徒弟好了,伯伯把一身功夫全都教给你!”
春晓飞快地摇头,“学武功很辛苦,我才不要!”
“你可知道你错过什么?”船家意味深长地问。
“总之我不要学武功!”春晓把予樵往他那边一推,说:“伯伯你教殷哥哥吧,你教他和教我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这回轮到船家飞快摇头,“这小子闷葫芦一个,三拳打不出一个屁来,有什么好玩?”
予樵被他这么一说,怎么甘愿忍气吞声,因此也很冲地道:“我没有求你,自作多情!”
“你不要恼羞成怒嘛!”船家涎着脸去拍他的肩,“以练武来说,你的年纪已经嫌大了,错过了打基础的最好时候,恐怕就算每日苦练,也很难有大成——”他一脸正经地说着,突然“咦”了一声,重新审视予樵一番,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开始在予樵身上乱摸,一边摸一边碎碎念着“不会吧”、“开玩笑”。
“你干什么!我知道我根骨差不适合学武!”予樵又是失望又是生气,却不管怎么躲都躲不开他的掌控,自暴自弃之下,也懒得再动了。
“谁说你根骨差?”船夫恶狠狠地瞪着他那双小眼睛,“你这种也叫根骨差,那一百年、不,三百年以内就再没有人适合习武了!”
予樵烦躁地挥开他又一次伸过来摸后脑勺的手,叱道:“少开玩笑!”
“我说正经的!”船夫脸上的表情像是激动得快要爆掉,粗壮的身体兴奋得不断发抖,“你真的没有师父,没骗我对吧?”
“谁会要我做徒弟!”予樵没好气地回他。
“哇哈哈哈!”船夫蹿出船舱,仰天长笑三声,“嗖”一下整个人飞到不见,两个小孩正在船舱中面面相觑,却听到“砰”的一声,一个肉球样的东西滚进来,把船舱砸破了好大一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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