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武营服下毒的孩子毒发时症状都相似,然每个人的毒不一样,主子手里拿着的毒也是独一份,根本无法使巧计从其他人那里拿到解药,以此控制每一个主子身边的近卫不敢生有异心。
子厦也是进武营出来的孩子,但他与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都等着被挑选,而他是自己选择了殿下。
世家或是不得宠的皇亲国戚前来挑人,进武营的管事只会拉出四五个孩子供人挑选,那日子厦却与二十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站成一排。
管事说,今日来的是北晋最最尊贵的殿下,让他们拿出最好的表现来。
当时子厦不明白,什么是最最尊贵,反正那些人都只是依靠毒来控制人,是谁有什么差别?他们也不懂人,不过看谁武功更出众。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殿下时六岁,彼时殿下尚离七岁差几月,悯宣太子还未作为质子前往西佑。殿下个头刚到悯宣太子的腰处,被他牵着,她还没成为现在这样沉稳,活泼跃动地朝他们走来。
时至今日悯宣太子的容颜他已记不太清,只记得那时一张容颜堪绝的脸,十六岁身高八尺,着一身月牙白绣万兽的袍子,如神祇降临,世人站在他面前都会觉得自惭形秽。
正值寒冬,天一片雾白,鹅毛大雪簌簌下落,他们只穿了薄衫,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殿下头顶扎两个精巧的丸子,栓白色绒球坠在身后,正红金线绣团花的夹袄,是雪地里是一抹艳色。
她走近他们面前时,不曾第一时间让他们展示各自本事,让管事给他们找了厚袄来穿上。
管事诧异,但不敢有异议,很快将事办好。
悯宣太子陪同而来,应是为了替妹妹掌眼,但在殿下发话的所有时候都不曾插言,给了她足够的自主权。
管事谄媚弓腰请殿下挑选。
“进武营的人实力都毋庸置疑。所以我今天不是来挑人,是让人来挑我的。只有他们心甘情愿的挑选我,才会认真在我跟前做事。”容清樾用着嫩嫩的声音说着很有想法的话。
太子听到殿下说的话时,欣慰地弯了眼。
但没有人想要挑选一个女孩。
除非是被迫被选择,没人愿意跟随女子,跟着他们意味着往后只有跟随困在后宅作保护之用。也正因为女子多是困于后宅的命运,没有多少人会为家中女儿找近卫保护。
容清樾站在人前,不缩不畏,任由他们看,也看到他们与自己对视时的闪躲,一一看过去只有一人眼里带有思考,而不是对女子的嫌弃。
子厦确实在认真考虑,能让太子亲自陪着来的妹妹,或许他可以搏一搏。
心中鼓起一股冲动,子厦从二十多人中往前站了一步。
殿下看见他笑了,眸中带了肯定,她转头看向太子似是询问,太子捏了捏她头上的小丸子:“这是你的近卫,自己决定。”
“管事,这个人,就交给我吧?”
管事哪能不同意:“他能被殿下看上是他的荣幸。”
殿下摇了摇头:“能被他选中才是我的荣幸。”
管事依例给殿下递上以作控制的毒以及解药,子厦这时已换了合身保暖的衣服,站在堂下站在管事身后。
殿下坐在主位,太子则坐在下方用手指触碰茶盏里水的温度,意在体现妹妹才是今日做主的人。
她不曾去看呈上来的红瓶紫罐,仔细打量底下还没她高些的男孩:“你为什么愿意选我?”
子厦最初想说些体面话,可对上殿下那双真诚的眼改了口:“殿下看着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
管事被他的‘我’字吓破了胆,连连呵斥让他改称,被太子抬手拦下,让他退了出去。
殿下一双眼亮闪闪,小手捧着头,问他:“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子厦彼时六岁,说不出个所以然,如实说出心中的感觉,“就是感觉殿下不一样。”
容清樾看见阿兄略微满意点了点头,便问他:“你的名字叫什么?”
“狎。”子厦说,“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叫狎。”
狎,本意训犬。
进武营是训犬的地方,进了这里他们都是进武营的犬。
“你曾有父母,可有姓氏、名字?”
“只记得姓子。”子厦垂眸,他不曾记得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娘亲总叫他‘阿宝’。
殿下给他赐了新名字:“叫子厦吧,舍了进武营的枷锁,往后就是我身边的人了。”
“你要记住,是你选择成为我的近卫,将保护我作为最主要的责任。日后,你若是做不到,我会选择放弃你。”殿下稚嫩的声音说着再严肃不过的话。
子厦双膝磕上地面,俯首保证:“殿下是我的再造恩人,我会用尽一切护殿下平安,死而后已。”
管事呈上的蓝瓶紫罐被丢弃在堂内桌上,子厦不远不近的跟在兄妹二人身后走入冰天雪地里,离进武营越来越远。
***
李绪只受了些皮外伤,但他身子孱弱,大量体力消耗后,回来后半夜便发起高烧,茗生守到天明才好转。
第二天醒来,得知她肩胛伤得严重,他本想不顾体弱去见她,但来来往往的客加之太后到来,孔氏提前遣人来不要过去,免得被太后迁怒,被困在西院,让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去见她。
又一日天光熹微,梁郝身后两个侍卫绑着刺客,过来找李绪时,他早已因睡不着坐在槐树下多时。
他虽然看不见,梁郝仍旧尊礼拱手:“绪公子,刺客的事有了眉目,殿下有请。”
书房里,容清樾已经坐回桌案前,两侧的烛火孔氏已经让人灭了。
容清樾使眼色,让梁郝引着李绪在左下落座。
梁郝遵意退了出去,几个跃身上了房脊。
刺客两只手臂的血肉都被剜去,剩森森白骨藏在空落落的衣袖下,书房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
容清樾放松往后靠在椅背上,浅笑着注视刺客:“把你知道的与你们七皇子殿下说一说。当然,你可以选择不说,我也可以给你们殿下讲清楚。”
这次的刺客的目标是李绪。
遣死士来的人很明显并不清楚李绪的底细,抑或李绪在南启时隐藏太好,他们不知道李绪有保命的功夫,只选择了并不厉害的人来,除了拦住她的人,其他能接近李绪的都近不到身,让他活了下来。
死士称为死士,因为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或没有家人或已得到所求又或受恩于人忠心耿耿,很难撬动他们的嘴。
但世上最痛苦的不是生也不是死,是生不如死。
子厦守了一夜的时间,拿了刺客藏在嘴里的毒,将他脱臼的下巴装回去,问他愿不愿意说,每次他想咬舌自尽前子厦能准确感知并卸下他的下巴。
吩咐人用特制刀具一片一片地剜下他的血肉,奄奄一息时用上好参汤吊着气,直至他愿意开口。
想死死不成,想活活不下的感觉,宛若与地狱只差临门一脚。
但他硬气,硬生生坚持到两只手臂皆被剐完,不知昏死过去多少回,才选择说出实情。
子厦用纸笔将他说的话记录,手背轻轻拍了拍刺客的脸说:“不折磨你了。殿下说,想现在死还是去殿下面前陈述完再死,随便你。”
刺客最终没有选择即刻死。
“我是南启大皇子派来的死士,此行就为了将来北晋为质的七皇子杀了,最好能嫁祸给北晋,让北晋为七皇子的死背锅,待他登基就能名正言顺讨伐北晋。”刺客跪在地上,两只手没了用处,只能靠自己本身的身体素质才能稳住平衡。
南启不讲立嫡立长、立长立贤,只讲谁最有手段活着踏上皇位。所以南启每任皇帝在年老将定立下一任皇帝人选时,免不了血雨腥风,进而导致南启每挑选出一位新皇,其他皇子都存活不下来。
不过南启益丰帝现身子还算健朗,按理而言不应该这么早出现夺位的情况。
南启大皇子一直以来都是李绪心中一根刺,他会变得像如今这样,都是派他所赐。
容清樾静静观察他的神色,并无太多波动。抬手令人将刺客拖出去处死,并安排一个尸坑埋了。
他早知那夜会有刺杀,杀的是他。
李绪故意将他的身手暴露在她面前。
“李绪。”
容清樾叫他。
李绪闻声‘望’去,等候她的下文。
容清樾说:“这,就是你给我的投诚礼?”
李绪勾唇笑了笑:“像殿下说的,要让殿下承认我的身份,总要拿出些于殿下有用的诚意来。”
“指甲盖大点的东西,还算不上诚意。”容清樾走到他面前,手指捏上那薄薄的下颌,她很喜欢观赏让人赏心悦目的这张脸,“绪公子要做本宫帐中人,还得再大方些。”
李绪抬手将女人柔嫩的手剥下,握住掌心,靠近自己的唇似要落下一吻。容清樾触火般将手挣了回去,他得逞地哼笑一声,说:“殿下位高,我总要慢慢来,一下将底牌告诉给殿下,殿下不要我了可怎么办?”
“我耐心不好,等不了太久,绪公子可要拿捏好分寸。”
“这是自然,必不让殿下就等。”
若他眼睛有神,定是含笑勾魂地看着她。
手心发烫,垂下手任由如水似的绸缎盖住,回到桌案前,凉茶下肚驱了些热:“我身边的迷香被你大哥的人用五百两银子收买,已经处死。”
迷香早在将悯宣太子的事告知给茗生时,容清樾就已惩戒过,倒是没想到迷香能因此记恨上,想利用南启大皇子弑弟的心思将她也除掉。
好在南启大皇子收下的人不傻,自知杀她并无几率得手,且于南启大皇子来说并无好处,重心依旧在李绪身上。
“人已死,没什么好继续追究,殿下做的没错。”李绪对此事看得平淡。
一时无话,容清樾手指抚过上好的砚台,指腹沾了黑,她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前夜你问我为你选的面具是在暗讽于你?”
第29章 贰玖
“是。”
狐狸在世人眼中便是妖媚之物, 上不得台面,总用来形容美人祸主。
李绪自幼长相优于他人,他的一切苦难, 除了源自母亲的懦弱, 也源于这张恰到好处夺人眼的容貌。
李绪此刻无比希望自己眼睛能看得见, 他想与容清樾对望。眼睛是一个人最难隐藏情绪的地方, 唯有看着她的眼, 他才能肯定地打翻自己内心中那一半的惧怕。
他怕她也与旁人一般,落目于他的面容。
早晴后不过一个时辰,变了天, 灰云乌压压地扑来, 带一股凉风,容清樾越过桌案去关了一扇直吹的门,回身视线落在李绪身上。
在公主府养了近两月, 李绪瘦骨嶙峋的身子此时长出了血肉,看着精气神更好。
他今年十九,还有几月才及冠, 比她小了五岁余。
刚把他从小六手里救回来,讨人厌的很, 总装一副柔弱什么都听她的样子,假的让人作呕。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像是忽然多了十几年的阅历, 成熟起来。又或许他带刺的皮面下,这个成熟的人才是真正的他。
思及这里, 容清樾无声笑了笑自己。
南启皇宫比她北晋还要昏暗, 暗桩将李绪在南启近几年的情况整理送来,他在南启皇宫过得日子堪称地狱, 兄弟姊妹无止境欺压,母亲的不作为,他想要活下去,必然要伪装。
容清樾背靠门框,隔了些许时候,操着一口温和的语调,惋惜着说:“李绪,当你问出这句话时,便已不是他人在轻视你,是你自己轻视自己。”
“狐狸生性机警多疑,它聪明有计谋,虽不如虎狼等猛兽受人畏惧,却也有其独有的优点。就如你一般,警惕、多疑,却也只是保护自己的盔甲罢了。至于美貌,在你所有能力之外,它于你而言是锦上添花之物,是你独一无二的东西。不必因为他人的行为审视自己,拥有美貌不是你的过错,因你独特而欺辱你的人才有错。”
雷声大作,掩盖他如鼓点略动的心跳。
从没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那些人在见到他被嘲笑、殴打、欺负时,总在说‘谁让你一个男人长了张女子般的脸蛋,你是个异类’,仿佛男主长得好看,那容貌就成了过错。
可今天,有人告诉他,长成什么样不是他的错,是因为这个欺负他的人才有错。
李绪咬住下唇,闭了闭酸涩的眼眶,忍住那股长久以来的委屈,忽然咧嘴笑了声,困住他多年的魔障仿佛就因这样一句话破除。
容清樾看见他手搭了下腹部,猜想梁郝去时太早,他还未用多少早膳,让孔氏去为他备早膳,“再过两月,你便二十了?”
李绪怕暴露情绪,轻轻应了一声:“嗯。”
“马上就要及冠了呢……”容清樾低声呢喃,忽而转了个音调,“这次刺杀不成功,你的皇兄可不会善摆干休。”
这次刺杀可直观看到,南启的皇位争夺已有苗头,他那几位皇兄的品性,他们要夺得皇位必然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兄弟。
他是南启众多皇子中最弱的一个,母家没有背景,身残体弱最好拿捏。他身死北晋,能给登基的任何一位兄弟带来偌大好处,既能减轻障碍又为日后攻伐北晋找到借口。
李绪收拾好情绪,说:“我的几位兄长年纪较长,个个身份尊贵,在我离开南启之前,他们已经开始暗自整顿皇室子弟。”
南启皇室的混乱,可不是从他成为质子开始,很早便埋了祸患。而他只是庞大隐形棋盘旁棋奁中一颗无用棋,可以落下也可不落,可杀也可不必杀,所以高如惟才会放心让他成为质子。
“我背后无依无靠,孑然一身,南启的皇位最终只会在他和四皇兄手里决出。我在北晋不死,他们登基也会找机会接我回去,如水里的鱼亲自跃进捕鱼人的网兜里,生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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