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识字,抚琴弄曲,骑射武艺,这些东西通通都是李寻欢手把手教给她的。
近两年来,小姑娘常有偷懒顽皮的时候,过了饭点还团在炕上看话本子,吃完的瓜果皮扔得到处都是,他也不生气,最多坐在她身边,揪着她的小辫子晃一晃,笑她远不如小时候勤快了,再这样下去,日后八成要嫁不出去。她笑嘻嘻地说:“是呀,嫁不出去怎么办?”
那时候李寻欢是怎么回答的?
他刮着她的小鼻子,笑道说:“那我只好养你一辈子了。”
他忘了,自己并不是她亲生的父亲啊,在她眼里,他只是一个年长她许多,时时在她身边照顾她,教养她的成年男人。
小姑娘云鬓花颜,望着他时,有几分少女的羞涩,更多的是热烈的爱意。孩童时执拗的神情早已被岁月埋葬,不知在何时悄然换了样子,他竟未曾发现!
李寻欢终于意识到,奈奈是认真的,这些话绝非兴致上头随口胡言,是她渐渐明晰自己的心之后,在脑海里盘桓了无数次的。
李寻欢张了张嘴,又闭上。
诚然,他完全可以立即拿出长辈的身份训斥她,说她目无尊长,恬不知耻有悖人伦,或许还可以罚她把三纲五常抄个一两百遍,但他清楚的知道,奈奈的话固然是错,但错,绝不在她!
是自己的错,是他自己没有明晰界限,诱惑了她。
“我一直将你当成我的女儿,绝没有……”李寻欢徒劳地解释,奈奈却不预备听,而是对他微笑着,展露着自己势在必得的决心。
“今日就成亲的话,对大叔来说确实太突然了,我又想了想,我现在的年纪确实还有些小,这样吧,我们可以先订婚,等过两年再把婚事办了。”
“不管大叔怎么说,反正我是不会放弃的。”
李寻欢怔怔地看着她飘然离去。她就像卸下了什么枷锁似的,脚步是他从未见过的轻快。
震惊之余,他忽然又升起一些庆幸,该庆幸吗?至少奈奈没说“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杀了所有人”这样的话。
至于会不会把他囚禁起来,那也难说的很。
……
暮色四合。
桌子上堆满了空酒瓶,自从李寻欢决定戒酒开始,五年来他沾过的酒加起来还没有今天多。
他想把自己灌醉,但是越喝越清醒这种事,他也没法子。
然后他就看见了铁传甲,这个忠心的仆人,不离不弃的好兄弟,他前些天跟着商队去贩货,今日才回来,定然还不知道奈奈这个疯丫头干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少爷。”铁传甲道:“我方才碰见小姐了。”
李寻欢讪笑:“她一定跟你说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铁传甲平平淡淡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当少夫人,还请我来说媒。”
酒杯在桌子上滚了一圈,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寻欢好像第一次认识铁传甲这个人似的,把他从头打量到脚,甚至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她对你施了幻术?”
铁传甲道:“没有。”
李寻欢怕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是来给我说媒?你……你想我娶……娶奈奈?你昏了头了不成?”
铁传甲道:“十年前我被人一掌打下山崖,多亏了少爷相救,这份恩情,铁传甲便是一生一世也不能报答万一,我这一生,只要能看着少爷过得快活些,便已心满意足。有了奈奈,少爷就忘了前尘旧事吧!”
李寻欢道:“你的心意我如何不知?可她……我一直将奈奈看做是我的女儿,这些年你也都看在眼里,这种禽兽不如的事,也是我能做得出的么?!”
铁传甲道:“这又有何不可?少爷你跟小姐本来也没有血缘关系,连师徒之礼也未行过,她如今又一心爱慕于你,少爷便娶了她又有何妨?”
“小姐年纪或许小了点,却也是少爷您一手调丨教出来的,依我看,小姐跟您正相配呢。”
李寻欢脚下一个踉跄,约莫是酒劲儿上来了,他痛苦地捂住了头,就觉得自己要是被气死了,铁传甲也一定有份!
……
这一整天奈奈也不知跑去哪了,到了睡觉的时候才回来,她把自己洗得很干净,还在身上涂了香膏,人还没凑近,浓郁的香味先钻了进来。
李寻欢看着她,就觉得事情要遭。
他故意沉下脸,冷冷道:“你不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过来做什么?”
奈奈白润的脸颊略红了红:“算起来,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跟大叔一块睡觉了,你要赶我出去吗?”
李寻欢一下子绷紧了全身,只觉得血液全涌到头上去了。
自然是要赶她出去的,且不说她的念头明明白白地展露在他眼前,就算她没这个念头,李寻欢也万万不能再跟她同榻而眠了。
自己不要脸无所谓,小姑娘还要呢!
“你这像什么话?快出去!”
奈奈一向很听李寻欢的话,只有这一次,她非但没出去,反而很自然的钻进他的被窝里。
谢天谢地,她没有脱衣裳,亵衣穿得严严实实的。
李寻欢手背捶在额头沉沉一叹,又是生气又是无奈道:“好好好,你喜欢睡在这里,也随你。我出去睡。”提了外衫就要走。
他当然走不出去。
猛然间,四周的一切都在变化,房门在扭曲,天和地都在旋转,目之所及,只剩下黑与白在交织。
渐渐的,他连一点白都看不见了,只有黑。
在这一片黑暗中,他却连动都不能动,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很快,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简陋而狭小的房间里,烛火惺忪,奈奈打了个哈欠,抱着李寻欢,就像一只贪吃的树袋熊,又像一只正在同主人撒娇的猫。
她很开心。
从来她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无论是世面上少见的孤本,还是花样精巧的铜簪……十三岁遇见的少年从她生命中悄然溜走已是个意外,这一次,绝不会有意外发生。
铁大叔睡在外间,门窗包括房顶都被土遁挡了严实,没有人能闯进来,更没有人能出得去。
她不是一开始就想这么做的,今天她找了她的姐妹们诉说着她的苦恼,姐妹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说什么两情相悦最重要,若是不成,干脆赌一票大的。
奈奈的一双血红眼睛立刻瞪大了:“怎么赌?”
“失身于他!”
四个字,让她的心砰砰乱跳,从耳朵一路红到脖子,她嘴上说着:“这怎么能行呢?”心里却想:“这个主意实在不错。”
大叔对她当然有感情,不管是亲情也好,爱情也罢,那都不重要,只要有情,就算两情相悦。
那么她今天的所作所为,也算不上强迫了。
其实这样的场景常常会出现在她梦中,如今做起来也没什么真实感,空虚的仍像一场梦。
奈奈不会允许这一切变成梦境的。
望着李寻欢的睡颜,她的手指慢慢抚摸过他的脸庞:“我知道明天早上你一定会很生气,但一定不舍得生气太久,只要我哭一哭,你就什么重话都不舍得说了。”
李寻欢近些日子总说她越来越懒散了,奈奈却不这么认为,瞧啊,剥掉他衣服的动作实在麻利极了。
“小兰说这叫生米煮成熟饭,你就是后悔想也跑不掉啦,你要对我负责的!”
奈奈很快也把自己的衣裳脱干净,紧紧地贴着他,被子一盖,花瓣一样的唇印在他的唇上,心跳得快极了。
“就像小时候一样呢。”
“不过我已经长大了,这样睡几次,我是不是就会有孩子了?”她笑得开心极了:“我和大叔的孩子,一定又聪明又漂亮。”
“叫什么名字好呢?”
她怀着美梦,慢慢睡熟了。
第44章 故人
李寻欢这么多年以来, 从未像今天睡得这么香甜,连梦都没有,暖阳从窗子探进来照在他的脸上, 他睁开眼睛, 从头到脚都无比的惬意舒适。
假如他怀里没有抱着奈奈的话。
李寻欢略微一动奈奈就醒了,她“呀”了一声,羞涩地拉着被子, 脸红红的, 笑着道:“大叔睡得好吗?”
她笑得像只偷吃了鸡的小狐狸:“现在我们亲也亲过了,睡也睡过了, 已有了夫妻之实,或许还会有个孩子, 你就算不娶我也不行了!”
李寻欢冷静了很长时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天,小姑娘对于男女之事一点也不懂,否则这一夜若真发生了什么, 必定叫他悔恨终生!
小姑娘不会永远都是小姑娘的, 她迟早会懂得男欢女爱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到时候再来这么一次……秋风渐起的季节,李寻欢只觉得后背像被冰刺骨一样的凉。
他穿上衣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土遁已经解开, 没有人知道这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街头传来小贩的吆喝声, 这一切都好似与昨日没什么分别,太阳还是照常升起。
奈奈有些慌了, 她料想大叔必定会狠狠地骂她一顿,或者异想天开些,他会怜惜的把自己抱在怀里,订下婚期。他都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就像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奈奈愣了片刻,利索地穿好衣服追上去。
“大叔,大叔……李寻欢!”奈奈追上去拉住他的手,本想哭给他看的,却不知为何,眼泪怎么挤都挤不出来,她只好干巴巴道:“我错了,我又惹你生气了。”
从前她犯错时,只需这样说一句,李寻欢就一定会蹲下来摸摸她的脑袋,安慰她,告诉她自己并没有生气,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后来她长大了一些,性子更顽劣了些,他也很少苛责,最多也就是打一打手板,绝不会打多,更不会打得太重。
这一次,李寻欢什么都没做。
奈奈鼓起勇气,仰头看他的表情。
李寻欢逆光而立,俯下身,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脑袋,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
“大叔……”奈奈也有点想哭了,她穿得单薄,清晨风凉,一身里衣被风裹挟着,眼里的血红好似随时都会滴下来。
“大叔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她抽了抽鼻子:“大叔学问那么好,武功也好,想必有很多人非你不嫁呢,而我只是个什么都没有小丫头……”
“你真的想嫁给我?”李寻欢问了这么一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喜怒。
奈奈没有迟疑,狠狠点了点头:“嗯。”
他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奈奈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反正我就是喜欢大叔嘛,我想每天晚上都跟大叔睡在一起,一个人的话,真的很孤单啊。”
“我明白了。”
李寻欢道:“我可以娶你,可将来你总免不了要后悔。”
“我绝不后悔!”
“没有人可以对自己的决定说绝不后悔。”李寻欢道:“奈奈,你记着,有些错只要犯一次,就再也没有办法挽回,无论你有多后悔,就算你去跳河,去上吊,就算你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也没办法挽回。”
奈奈忐忑地听着,等着自己的宣判。
李寻欢叹息一声:“我已没有机会了,但是你还有。”
奈奈没有听懂李寻欢的前一句,但她听懂了后一句:“你是说……你真的愿意娶我了?”
“是,但不是现在。”
奈奈雀跃地看着他:“那是什么时候?”
李寻欢道:“五年以后,只要你五年以后还愿意嫁给我,我就一定娶你,这五年,是给你后悔的机会。”
奈奈一下子扑进李寻欢怀里,激动得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好,好,只是五年而已,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一定不会后悔的,你……你也不要骗我。”
五年的确不长,却已占了她来到人世间三分之一的时光。
李寻欢道:“我绝不骗你,但像今天这样的事,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做了!”
奈奈撅起了嘴:“我可以不拉你进幻境,但是我想跟你一起睡。”
她没去看李寻欢的表情,脸上还是孩子的倔强,重申了一遍:“不管怎么样,我就要跟你一起睡!”
李寻欢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苦笑道:“你一定是上天派来考验我的。”
……
当李寻欢说搬家的时候,不但铁传甲感到意外,奈奈也有些吃惊。
“我们在这里过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走呢?”
李寻欢对奈奈说的理由是:“我们如今这样的关系,怎么还能留在这里?若是传出去,你年纪小,人家不会说你,只会说我禽兽不如。”
其实李寻欢不怕闲言碎语,小李探花曾经狂嫖滥赌的名声早就臭大街了,他也不在乎,他只怕奈奈听了受不了。
他不敢拿自己的教学水平去赌。
奈奈自然欢天喜地,一面说要去收拾东西,一面又想着跟姐妹们告别。饶是铁传甲一向沉默,也不由得喜上眉梢:“少爷能放下前尘往事,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看着奈奈走远,李寻欢才深深叹气。
他看了铁传甲一眼:“我得多混帐,才能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下手?”
“我们出关去,中原不知有多少世家子弟,杰出的英豪,等她慢慢长大了,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难道还会把大好青春白白耗费在我身上?”
铁传甲道:“若是到那时候,小姐还是……”
李寻欢道:“那时候她已不是孩子了。”
……
北风卷地,漫天飞雪。
好像才入秋几天,寒冬就跟着一场大雪来了。
马车碾过冰雪,也碾碎了呼啸的寒风。
李寻欢坐在车里喝酒,奈奈搂着他的腰,睡在他的怀里。
奈奈的毛病还是像五年前一样,坐上车就爱犯困,马车走了十天,她就在车上睡了十天,白天睡饱了,晚上又来闹他,李寻欢也没什么法子,每每虎下脸说:“白天不许再睡了!”可真当她呵欠连天倒在他身上的时候,李寻欢却怎么也不舍得把她推醒。
旅途漫长而寂寞,车厢里的温度渐渐升高,充满了酒香,长久的被酒气熏着,就连李寻欢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他掀开貂皮做的帘子,朝窗外望去,这条路他十年前已走过一次,他记得要不了多远就是关口了,天黑之前就能到最近的一家客栈。
寒风入窗,困意渐去,而马车旁竟有一行孤独的脚印绵延向前。
是什么人赶风冒雪,走在这万里无垠的冰雪之中?
看脚印,那人应当走得很疲惫了。
正感叹着世间的诸多不易,后背就被一个暖融融的身躯贴了上来。
“大叔在看什么呢?”奈奈揉揉眼睛,刚张开一条缝,复又闭上:“你不是嫌我晚上闹你么?陪我睡一会吧。”
李寻欢在她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瞌睡虫,你看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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