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人,又调头走回去。
绿洲里有一片长满荆棘的灌木丛,灌木与黄沙一色,只有面向阳光的那一层生长着青翠的绿叶,荆棘密密麻麻地铺盖在黄沙之上,是个极好的藏身之所。西门吹雪矮身钻进去,荆棘刮破他的衣服,尖刺扎进皮肉里,他浑然不觉,一直钻进最深处。
他非但不能拔剑劈砍这些荆棘,还要任由自己被刺得遍体鳞伤以保护它们的完整。
钻进去才发现,荆棘下竟有一条浅沟,他抱着达斯琪跳进去,一条腿跪下,一条腿支起撑着胳膊,数条荆棘将两个人团团包裹住,一大队人马便已到了眼前,马蹄正落在灌木边,与两个人的藏身之处近在咫尺。
西门吹雪和达斯琪不仅被荆棘围着,同时也被这些人围了起来,幸而藏身之处十分隐蔽,没有人发现他们。
来者果然是马匪,个个身染血腥,拖着包裹和财物,有几个人的腰间甚至还挂着几棵血淋淋的人头。血伴着组织黏肉正沿着灌木往下滴,达斯琪被西门吹雪仰面抱着,视线刚好与断头相对,她喉咙不停滚动,已忍不住要呕吐。
眼前忽地一黑,冰凉的手掌盖在她眼睛上,西门吹雪悄声道:“别怕。”
达斯琪不怕,海军清剿海贼时大都是先招呼一顿枪炮,残肢断臂,血肉模糊的场景她见得多了,若连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她还当什么海军?她只是饿了太久,骤然闻到腐肉血腥气,想吐。
她努力抬起手,把西门吹雪盖在她眼睛上的手往下,死死拉捂住了口鼻。
虽然呼吸不畅,但胃里舒服多了。
浅沟狭小,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女人湿热的呼吸打在手掌上,西门吹雪活了近三十年,还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冰凉的手掌竟有些发热发烫,一路热到了手腕,他沉默着,默默移开了手,然后拉起达斯琪自己的手盖在她的脸上。
达斯琪看了眼他的脸,他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眉头微蹙,警惕地盯着前方的人。
达斯琪小声道:“你别紧张,他们不会发现的。”
西门吹雪道:“我不紧张。”
达斯琪道:“可是你的心跳得很快啊。”
西门吹雪:“……你别说话。”
“好。”
几句话的功夫,马匪们开始砍伐周遭干枯的灌木,生起火堆,再从包袱里拿出新鲜的肉块来,放在那一湾泉水中洗净,撒上各式佐料,再用木棍串起,放在火上烤。
火上架了个锅子,添满水,依次放上白菜、香葱、蕨菜,几块大肉用刀子一块块削好放进去,又依次放进了好几种压腥的香料,最后再撒上一把红艳艳的辣椒,锅子一盖,盖不住四散的香味。
恶心的血腥气一扫而空,小小绿洲里充满了浓郁热烈的香气。
达斯琪捂住口鼻的手按住了胃,企图把辘辘声给按回去,当然是徒劳无功,这只会让声音更响。
算起来,她在来到这里之前,G5军舰曾驶入一片迷雾中,转了两圈便彻底迷了路,永久指针也跟着失灵,航海士揪着头发天天把脑袋往甲板上撞,带着船没头苍蝇似的航行了两个多月,船上食物匮乏,海军们想钓个鱼,船舷上坐了半天,连条虾米都钓不上来,厨师搬出了储存的发了霉的黑面包当应急粮,就这么生生吃了半个多月,她的上司斯摩格先生本就极度讨厌黑面包,等驶出那片见鬼的海域时,听见面包这两个字都想吐。
达斯琪本以为离开迷雾海域就能附近的岛上好好吃一顿,没想到打个盹的功夫居然到了沙漠!她已经一天一夜零一个上午没吃东西了。
这是……牛羊肉的香气吧……嘶吸溜吸溜
猛咽口水之际,她忽然听见身后也传来一阵饥鸣声。
西门吹雪的脸这次真的有些发红了。他杀人前有个习惯,那就是斋戒沐浴三天。
换言之,他吃了三天的水煮青菜,这个神圣的习惯让他此时饿得手脚发软,头晕目眩。
这一天一夜一上午,他也只是喝了点水罢了。
饥肠辘辘的时候,闻着烤肉的香气,看着别人吃得满嘴流油,欢声笑语不断,这简直是一场酷刑折磨。
马匪们很快吃饱喝足,稍稍收拾了一番,呼喝着骑走了,饿得眼前发绿的两个人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将一锅肉连菜带汤喝了个干净,烤的肉吃得只剩一根骨头丢在火堆里。
火堆只余灰烬。
马蹄声远去,达斯琪不自在地动了动:“我们出去吧。”
西门吹雪道:“等一等。”
达斯琪道:“那些人还会回来吗?”
这倒不是,主要是腿蹲麻了,身上没有力气,有点起不来,得稍微缓缓。
日光愈发焦灼,即便头顶有荆棘挡着也实在烤得慌,总蹲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西门吹雪蓄了点力气,一鼓作气,钻了出来。
他的手腕、两臂、后背、双腿,甚至包括脸颊都被划破,一丝一缕地往外渗着血。他把达斯琪放下,自己也躺了下来,手背放在唇边,吸吮着不断溢出的鲜血。
“你还好吗?”达斯琪扭头去看他:“饿的话,或许这水里面有鱼……”
西门吹雪忽然低声笑了:“沙漠里气候无常,地形变换极快,今日这里是绿洲,等到下个月或许就会变成枯木黄沙,怎会有鱼?”
这里除了几片又苦又涩,或许还有毒的叶子外,连个果子都没有。
他坐起身,顺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朝远方眺望:“那边是东,朝着东方一直走,离这里最近的集市大概要两天……”目光落在她伤处,那里已不再流血,透过破损的衣衫,隐约能看到一点青白发灰的皮肤和血肉外翻的创口。
她实在流了太多的血,伤口又那么深,这全都是拜他所赐,眼前这具身体虽然是柳青青的,可达斯琪毕竟无辜。
他的剑从未染过无辜之人的血,他也绝不想看着一个无辜的人因他而死!
西门吹雪道:“你还撑得住吗?”
达斯琪道:“还好。”除了饿之外她没感觉有什么不适,这会连伤口都不怎么疼了。
她发现自己又被抱起来,抱着她的双臂虽然有力,却止不住地发抖,她听得见,她倚靠的胸膛,心跳越发剧烈。
“西门吹雪先生,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
西门吹雪却连看都不看她,道:“我会把你带出去……不管是你的人,还是你的尸体。”
达斯琪脸颊发红:“我是说,你把我放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乱成一团的长发,脸脏得几乎看不出容貌,只有一双眼,清正,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西门吹雪道:“我只怕你走的时候肠子会掉出来。”
“你放心,我的肠子绝对不会掉出来,我已经用布条勒住了伤处。”
西门吹雪走出去,一丝一毫都没有放开,虽然他的双臂仍在发抖,每一步都在挑战他的极限,可怀抱仍旧平稳,让达斯琪觉得自己不是被托着走,而是躺在急救的担架上,被至少两个人抬着走。
达斯琪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或许不信,这样的伤对我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我知道很多种超越人体极限的方式,如果是我自己身体的话,我甚至还可以战斗。”
“你也该保存一些体力啊,万一我们遭遇了沙漠红蝎怎么办,或者油油蛇,那我们可是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会被它们一口吞掉的。”
“我记得沙漠里有一种致幻的莓果,玫红色的,看上去汁水很丰富,如果遇见的话,可千万不要吃,噢,还有伪装成沙砾的巨大食人花……你再这样抱着我,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的!”
西门吹雪一直没说话,只是在休息的时候把手放在她额头上,确定她有没有发烧。
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忽然说起胡话来了?
达斯琪:“……”
……
恐怖的夜晚再次降临,他们运气比较好,在阳光彻底消失前逮住了一条路过的响尾蛇和一只小的像南方蟑螂一样的蝎子。
西门吹雪用剑串了一串挑到达斯琪面前:“这就是你说的沙漠红蝎和油油蛇么?”
达斯琪蜷缩成一团,冻得牙齿直打架,仍认真科普道:“不是,这只是普通的蛇和蝎子而已,沙漠红蝎有两百五十米高,单是它的尾巴就有一百米那么长,遇到它的话至少需要三个一等兵联手才能捕获它。”
“油油蛇更难缠,因为它全身都是滑溜溜的粘液,皮也很厚,连子弹都穿不透呢。”
西门吹雪:“……”既然没有发烧,是不是要考虑她中了什么毒才开始胡言乱语?他用剑剥开蛇皮,切了几块碎肉,就这么血淋淋地递给达斯琪:“可惜我们在下午路过那片枯木林的时候,没有顺便拾点木头。”
蛇恐怖,蛇肉血腥,对于大多数女孩子来说,与其吃这种东西还不如活活饿死。
出乎意料的是,达斯琪居然真的咬了一口,含浑道:“要是有炎贝就好了。”
西门吹雪也吃了一块,一入口,血腥气直充头顶,他差点连胃酸也一块吐出来,强自咽下去,疑惑道:“炎贝?”
“就是空岛上能喷火的贝壳啊!”
“空岛?”
达斯琪点头:“嗯,是十万米高空上的岛屿,如果不是曾抓捕过从空岛下来的海贼,连我也以为那只是传说呢!”说完,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把身体缩得更紧了。
“好冷啊。”
又一个喷嚏,达斯琪顿了顿,因为耳畔忽然传来一句句急促的呼唤声:
“达斯琪,达斯琪妹妹,呜呜呜,船医你在干嘛啊船医!达斯琪妹妹为什么会突然晕倒啊!”
“呜呜呜,达斯琪妹妹你快醒醒啊,我们登陆啦!”
“你们这群混蛋!都给我闭嘴啊!”
“啊老大你才是最吵的那个吧!”
是斯摩格先生和G5士兵们的声音!
第05章 相拥
与声音同时来的,是一阵阵强烈的眩晕感,达斯琪忽然觉得天地离她越来越远,像是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要把她拉走,剥离。眼皮越来越沉……她记得,那会儿在G5军舰的t望台上也是这种感觉!
是不是要回去了?
西门吹雪看着她摇摇晃晃,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沉声道:“你怎么了?”
达斯琪强撑出一抹笑:“我可能……要走了。”
这话模棱两可,西门吹雪追问道:“是你要离开这具身体,还是你要死了?”说到后面,声线已有些不稳,若是前者倒还好说,他怕的是后者,因为达斯琪一旦死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对于生命流逝的无能为力让他感到莫名恐惧。
他以为他应该很坦然才对。
西门吹雪的手白而修长,指甲很短,看上去很漂亮,实际上十分粗糙,虎口、手心还有指腹上有着厚厚一层硬茧,被这样一只手握住,就好像手掌裹着一捧粗沙,倘若柳青青的手稍细嫩些,定会被他攥出鲜红的印子来。
幸好同为剑客的柳青青的手并不细嫩。
达斯琪反握住西门吹雪的手,对上他黑沉沉的双眸,安慰道:“我听到了同伴在呼唤我……抱歉……”声音越来越小,她的双眼几乎要合起来。
西门吹雪的心忽然提起来,她若离开,那么接下来噩梦般的旅途他就要一个人走了。
大多数的时候,西门吹雪都是一个人孤独寂寞地生活着,正是这种孤独和寂寞造就了他的无情剑道,从忍受孤独到享受孤独,可与达斯琪相处了一天一夜之后,一同经历过生死危机之后,那种早已习惯了的孤独寂寞忽然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他本就是靠着“一定要把她带出去”的意志力才咬牙撑到现在……
能不能不要走?能不能再……等一等?这话盘桓在西门吹雪的舌尖,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去!
达斯琪已闭上了双眼,几乎闻到了海上特有的腥咸湿润的气息。
“不要走!”
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喊,慌乱、急促,还有……绝望。
“达……达斯琪,求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就死定了,你救救我好好不好?”
是柳青青的声音。
“这伤……这伤太恐怖了,我绝对撑不过去,就算不痛死我,我也会在沙漠里慢慢渴死、饿死,西门吹雪会带你出去,他绝不会带着我!他深入大漠本来就是要杀我的!达斯琪,海军老爷,求您了,您至少等出了沙漠,养好伤再走吧!”
达斯琪迟疑了,倘若她真的一走了之,那么柳青青必死无疑,她若真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也就罢了,偏偏……若她没有骗人的话,她杀人也算情有可原,罪不至死。
耳畔的呼唤声渐渐远去,只余黄沙在幕天席地里狂舞,冰冷刺骨的夜风呼啸,仿佛一只史前巨兽在肆意纵横,收割着如烛火般脆弱的生命。
达斯琪缓缓睁开眼,她忽然觉得没那么冷了,身体像是沉浸在一汪温泉之中,温暖便袭全身。与此同时,她听见了心跳声,怦怦怦,不急不缓,直入耳膜。
“啊嘞?”她这才意识到,她跪坐着,上半身被西门吹雪拥在了怀里,她的头正紧贴着他的胸膛。
达斯琪从耳朵红到脸颊,又从脸颊红到脖子根,紧接着,一股火从心里烧起来,整个人烫得要命,忙伸出手去推!
“别动。”西门吹雪道:“你……”
“剑士先生请放开我,这样……这样真是太奇怪了!”
是达斯琪,她说话的腔调跟别人不太一样,还有一点奇怪的口音,很好分辨,也很难模仿。西门吹雪稍松了口气,解释道:“刚刚你的心跳停止了……我用内力打入你的穴道,刺激心脏,令血液加速流动,其实这法子也不见得有用,可我……”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这法子的确不见得有用,他内力也只恢复了一点,想打入心脉使其加速跳动,必须免除外界寒风的干扰,他只能用这个姿势。
眼下毕竟还是个讲究男女大防的时代,虽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把人这么样紧紧抱着,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况且,就算他真的牺牲掉仅有的一点内力,救回来的也不一定是达斯琪,极有可能是柳青青。
他有一百种不救的理由,施救的理由却只有一个――不救,达斯琪或许真的会死,救,她或许能活下去。
――她或许能活下去
这就够了。
耳畔的心跳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沉,几乎盖过了呼啸的风沙。达斯琪感觉自己烧得更厉害了,这种救人的法子她此前从未听说过,可感受到的温暖不会骗人,她又不敢乱动,只能不停地深呼吸来缓解紧绷的身体,小声道:“治疗结束了吗?”
西门吹雪道:“结束了。”
她挣脱,他立刻收紧手臂:“别动。”
达斯琪抬眸:“怎么了?”
“冷。”
“噢。”达斯琪竟真的不再动了,伸出手环抱住西门吹雪的腰,手臂与劲瘦的肌肉仅隔了两层的布料,硬中带软。
抱在一起确实会暖和许多。达斯琪记得她跟斯摩格中将刚加入G5那会儿,对新世界还不大熟悉,为了追击一伙海贼,他们登上了一座无名荒岛,岛上气温诡异,明明上一刻还是酷暑,下一刻竟下起了鹅毛大雪,温度骤降了整整八十度,大家伙毫无准备,过夜时集体抱在一起取暖,为了活下去,谁也不会觉得男人和女人相拥而眠有什么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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