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都走了,吃剩的餐点自然也倒了。但林怀孝的生日蛋糕没人动过,颇有些纪念意义,林家特意让他们带了一些走。杜秋回家后吃了几口,味道不坏,但总觉得像是在吃坟上的贡品。
见人已经没大碍了,老林就让妻子和小儿子先走,准备自己先陪半个晚上再走。但也不准备多留,毕竟他自认也老了,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林怀孝的麻醉还在,昏睡着,倒比清醒时更讨喜。
他在病房里守了一会儿,一个女人就闯了进来。起先她还没认出是自己前妻,看惯了年轻女人,老了的就不习惯。他看她脸色,预计她要和自己吵,就拉着她去外面说话。
一到走廊,前妻就开腔骂他,“你答应过我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林道:“事情很复杂,这么多年,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说。你也没管过他什么?”
“我没管他?当年是你求着我不要来见他,说搞学术没钱,他跟着你能过好日子。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那我当年还不如一刀捅死你。”
“这么大年纪了,说气话有什么用。”
前妻抬手给他一耳光,老林也被打懵了,这么多年来还没人敢对他这么放肆。他气得一寒颤,克制住,众目睽睽之下维持着风度,“你现在不清醒,我不和你计较。你有空多去看看他,也别来和我闹。没意义的。”
那句‘没意义’惹到她的伤心处了,像个孩子似瘫在地上哭起来。老林去扶她,没什么怜爱,只是觉得难堪。当初是为什么会和她结婚的?记忆里是她是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现在却无遮无拦起来。那点体面的风情好像是一场梦。
前妻不要他留下,说自己会守着儿子。他摇摇头,又劝了几句,见她不理睬,便走了。
到底是憋着气,老林回家也发了一通火,没人提前给他准备晚饭,他还要饿着肚子等厨房开火。他骂道:“我怎么连回家吃个饭都不行?那要这个家还有什么用。”
妻子给他摆碗筷,解释道:“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在外面吃了。你不陪夜啊?”
老林瞪她,“陪什么夜,谁走在谁前面还不好说呢。”
妻子斜了斜眼睛,没说话,去厨房帮他看汤。老林觉得她的态度也不对劲。
熄了灯,他整夜都想着那耳光,辗转反侧,自认委屈。林怀孝的病是命里带的,这么多年也没有亏待他,现在自知无望,也是大价钱供他上医院,不算亏待。那为什么明里暗里所有人都怪他?他六点就醒了,有高血压,吃过降压药觉得清醒些,给秘书发了个条紧急指令,原本定在十点的会推迟到下午一点。
他立刻动身去了医院,准备和林怀孝敞开心扉谈谈。病房里,林怀孝已经醒了,能吃一些流食,见他来,也有些诧异。
老林道:“你妈呢?”
林怀孝道:“守了一整夜,我让她回去睡了。”
“这样也好,就我们两个人。你身体还好吧。我们父子俩也好久没聊聊了。昨天你妈和我说了点话,我也认真想了下。可能我有时候忙于工作,疏忽了你。现在趁着这个机会,你也能说一下你不高兴的地方。”
“没有,我挺好的。”
“这种话没必要说。”老林摇摇头,仔细看他,说来也奇怪。起先还觉得他像自己,可是病了之后憔悴了许多,越看越像他妈。“你过去总是不爱说话,现在又装疯卖傻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要什么,想要我做什么,总要先把话说开。”
“我说的话你愿意听吗?”
“这叫什么话,你说的话我当然想听。你是我儿子啊。”
“你逼了我这么多年,总是想让我按你的要求做。我努力让你满意,越努力你好像越失望。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对我有期望,还是根本就是在利用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儿子,我当然器重你啊。”
“以前我会相信,可是现在很难。有了弟弟之后,你的态度就变了。高中时候,我从学校回家,看到他睡在我床上打了他,你知道后竟然打我。我那时候在发烧啊。”
“这么多年前的事,你怎么还记得?家里有那么多房间,你为什么要计较一张床?你是一个男人,又是哥哥,大气一点啊。”
“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他苦笑着摇摇头,“你根本就没有在意过我。我一直在想弟弟到底比我强在哪里。现在我明白了,他只是比我听话。你根本不想要个继承人,你还舍不得放权,你只想要个听话的儿子。能力不能力都是假的,只要我不是你想要的样子,你永远不会喜欢我。”
“你是个男人啊,不要这么小肚鸡肠的。你就是太敏感才会得病。你到底想要什么?”老林搭起肩膀,不由烦躁起来,对话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温情脉脉。
林怀孝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是想让你道歉。”
第26章 .5 我还是很了解你的,胜过你了解我
老林怔了怔,是当真觉得这话难理喻,噎住了一口气,道:“你等着我道歉?我要为你道歉什么?我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有一口气,还要想法设法让你留个后。你知不知道,杜秋和你结婚,我们家要分多少钱和股份给她家。我这是为了谁?不还是为了你?你还觉得我对不起你。”
“你就当骗骗我,不行吗?让我假装父母的爱是无条件的。”他眼眶微红,哽咽道:“爸,我快死了。”
“我知道。我是很理智的人,不会说这些很假的话。说了又怎么样?只是安慰一下你,对事情不会有什么帮助。你寻求这种安慰,也是很软弱的。”
“我不是软弱。我就是傻。在期待根本没有的东西。”他冷笑两声,用打吊针的手扶着头,禁不住落泪,哭着咬牙切齿,一把拔出了针头,“落到现在这个境地,怪谁?怪我自己,太蠢。”
林父看他这样也不舒服,皱着眉,抽了些纸给他擦眼泪,又去叫护士来重新为他插针。白羽翎听到动静,进病房来,林怀孝悲伤过度,人都虚下去。她帮他量体温血压,确定没事了,再打吊针,又把林父劝走,让他改日来探望。
林父问道:“他这样有没有事啊?”
白羽翎背对着他,面无表情道:“要有事,早就有事了。要没事,怎么样都是没事的。”
老林虽觉得她态度差,但这一天有的波折太多,他也无心追究,只嘱咐了几句就便走了。老林从医院出来,依旧有些气不过,但这话也不能对家里人说。正巧遇到了杜守拙打电话来问林怀孝病情,他就顺便说了,“我是真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觉得我有问题。全记得坏的,不记得好的。”
杜守拙笑笑,拿出过来人口吻劝道:“小孩子嘛,都是这样子的。一遇到什么问题,总觉得是爸妈的错。不像我们那代,全是自己拼出来,哪里想得到怪父母。”
“还特别喜欢翻旧账,说十多年前的事情,越来越像他妈了。”
“都一样的,我女儿也是,有一次和我说她十岁的时候,我哪句话说错了。还记仇呢。”他说着又笑,“你说说,怎么记性这么好就记不得点好的?算了,算了,为人父母的,总是要体谅下孩子。等过几天有空了,我去看看小林。”
杜守拙挂断电话,笑意就冷了。林怀孝还活着,对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他最大的用处是让杜秋搬出去住,好有个理由削弱她在公司的影响力,又多一层人脉。关键还是要结婚,签完婚前协议,这样就算将来打官司也有凭证。林家应该也不会打官司,本就是他们占便宜,怕闹大了丢脸。
可就怕杜秋不想结婚。他已经察觉她看那个男人的眼神了。
车停在咖啡馆门口,老周已经开过几次了,轻车熟路,确定就是这里。门面比他预想中小了许多,又冷清。他推门进去,叶春彦正在擦桌子,见他过来,就停下动作,去洗手。
但杜守拙不准备同他握手,只是点了点头,笑道:“叶先生,对吗?你看,我还记得你的名字。你估计倒是不认识我。”
叶春彦道:“不,我也认识您,杜守拙先生嘛。你可是大人物。”
“叶先生好记性,那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过来了。”
“还真不是很清楚。请您明说。”
“我女儿小秋是不是经常过来找你。来得勤,司机都认识你这里了。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一般在聊些什么?”
他很自然摆出一种油滑的腔调来,挑挑眉毛,谄笑着:“原来是为了这个啊,她没和您说吗?您小女儿的事是我处理掉的。我觉得事情办得不错,问她要一点劳务费。价钱谈了几次都没谈拢。我就劝她,到底是亲姐妹,出一点封口费求个安心,很值得的。她就想通了。”
“这点小钱我一般是不过问的。那您怎么成了小林的朋友?”
“帮人办事总也不能只盯着一个客户,林先生那边,我也帮过些忙,拿了点酬劳。林先生就比较好,给钱很大方。要是您以后有需要,我这里凡事也好商量。”
“叶先生业务倒很广,我还真是没想到。毕竟第一眼看你,觉得还挺有气派的。之前我和我女儿提起你,她还说不认识呢。”
“那她可真是不厚道了。我当时可是为了帮她忙里忙外的。”
杜守拙含笑点头,并不像是太相信,无遮掩的轻蔑。他拿出来手机来拨号,调到公放,“小秋,你现在忙吗?是这样的,你还记得上次和你去医院的叶先生吗?我现在和他在一起,正好聊起你。他说了一些你的事,你要不要和他谈一下。我把电话给他。”
杜秋在对面沉默了片刻,道:“爸,他说什么你都别信,别去管他,这人就是个混混。他要钱你别给他,我已经给过一次了。”对,就是要撇清才好,他们是有些在坏事上的默契。
叶春彦立刻接话,“杜小姐说这话,可真是太伤感情了。当初明明是你说的,事情办妥,别让你妹妹知道,价钱可以谈。怎么我和你谈钱了,你又说我要挟你呢?”
“那是你用我妹妹要挟我。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报警吗?”杜秋的声音狠下来,装得很凶相。
“可以了,小秋,你别说了。我来处理吧。”杜守拙掐断电话,对叶春彦道:“叶先生是想和我再商量一下价钱吗?”
“也不是,钱虽然和我想要的差了一点,不过还算可以。就是杜小姐态度好一些就更好了,我还是想和她长期合作的。我自认我这人是很可靠的,口风也严。”
“下次吧。对了,叶先生你结婚了吗?”杜守拙起身往外走,叶春彦跟在他后面,一路送到门口,“有一个在读小学的女儿。”
“我怎么听说你丧偶了?”
“那不也是结婚了吗?” 叶春彦搓搓手,眯起眼凑近他,颇市侩地笑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把林先生送去医院,我也算是出过力了。不知道方不方便给点酬劳?不要钱也好。”
“我知道了,过几天我让人送来。”他上车去,叶春彦目送着他离开,见车驶过拐角去,才急忙去看转账记录。
杜秋转了一百块,发了个问号给他。他回复她道:“应该是混过去了,我说我找你要七十万,没谈拢。你就按这个说法应付他吧。”
“这次谢谢你了。”
“是你运气好,没穿帮。你为什么相信我会帮你圆谎,不怕说法对不上?”
“我还是很了解你的,胜过你了解我。”
“这就未必。”
“以后看来是真的不能再见面了,上次忘了好好道别。”
“再见。”
店要关门了,叶春彦把电和水都检查了一遍,坐在给客人的塑料椅上,默默点了一支烟。四周都是暗得悄无声息,唯有他面前一点橘色的火亮着,在他眼睛里明明暗暗。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如今杜秋是有钱的小姐,等她和林怀孝结婚,过上一两年,就是有钱的寡妇。钱上加钱。可他却不甘心,他是自由惯了的人。旁观别人的生活,望见其中的不自由,他也恼火。
今天杜守拙是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哪里来的底气?一位父亲,牺牲了女儿的自由来检验她的顺从,还要来指手划脚。他也配?
叶春彦咬着烟笑起来。不管杜守拙是信还是不信,必然觉得敲打一番后,他们该收敛些。那就更应该逆着他意思来,立刻上门去找杜秋。
要是换在二十岁出头时,他必然会去,咽不下这口气,反正是叛逆惯了。可现在有了孩子,似乎又不该乱来。他用两指捏灭烟头,用纸巾包住丢掉,把外套在风里抖了抖,没嗅出烟味再回去。
回家路上,叶春彦莫名有些心虚,绕路去了水果店,买了盒草莓给汤君。拿回家一洗,只有摆在上面的一层是好的,底下全烂了。
汤君无可奈何看他,“爸,你怎么一直被骗啊?外面的坏人这么多,为什么总骗你一个?上次的烤鸭也很难吃啊。”
叶春彦把草莓没腐烂的部分咬掉吃了,委屈道:“鸭子那次可不能怪我吧。”
第27章 没什么好哭,我的人生,你是无能为力的。
杜守拙回家和杜秋谈了谈,没多追问,只是多少责问她行事太莽撞,“你下次做这种事要多和我通气,不要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真碰上了地痞无赖,你是收不了场的,还白白花钱。你妹妹的事我也说过了,小孩子谈朋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干什么这么兴师动众?”
杜秋辩解道:“那个男人带坏她了,她都把家里的东西变卖了。”
“小女孩嘛,都一样。你以前谈恋爱不也是闹得风风火火的,算了,算了,下次我来和她说。我的话她总要听的。”他往储物间的位置点了点,“对了,姓叶的刚才向我讨东西,你随便找点不要的东西送过去打发他。这种小市民占了点便宜就闭嘴了。”
杜秋不清楚叶春彦把戏演到什么地步,想来是很过火了。她挑了一套水晶的鎏金酒杯,不是别人送的,是她的私人收藏,礼盒还没拆。她特意包了一层包装纸,又打上绸带。如果再不见面了,他看到这东西倒能想起她,只期望他别转手卖掉。
老林第二天再来医院看望,林怀孝已经恢复如常,像是无事发生过一样,顶多偶尔言语间更尖刻些。再问他昨天的事,他也承认自己情绪过激,先服软致歉了。老林也就放下心来,怕见到前妻,就不常来了。
林怀孝的母亲是每天都来,劝都劝不走,碰面的次数多了,和白羽翎倒熟了,有时还会多做些菜让她带回家吃。
至于探病来的朋友,总是东西比人先多,真正来医院的不多,但是把礼物转交给他家人,再由探病的家人带到病房来。唯一来过两次的是个拄拐的年轻男人。来去都很匆忙,看不清正脸,只是搭在门上的手雪白。他第一次来带了个仙人球,后来又拎着个果篮。
他进病房,也不多寒暄,桌子上堆满了礼物,果篮没地方放,他就搁在地上,自顾自拆开吃起来。林怀孝坐起身,笑着抱怨道:“这是给我的水果,你怎么吃起来了?”
“花是我的心意,果篮不是,只是一种礼貌习惯。也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来医院总要送水果。我可没拿你当病人。”他很自然坐在他床尾,拐杖搁在一边,慢条斯理剥香蕉吃,“送给你的水果,你肯定不会吃,放着烂掉也浪费,不如我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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