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病房的时候,林怀孝刚挂完水,正绕着床散步,见到他过来也是惊喜,笑道:“你倒是稀客嘛。真不错,你没带东西来,我这里都快变成水果店了。”
病房里特意摆出个桌子来,堆起来的都是送来的礼物,三四个果篮没拆封,还有两束鲜花,花瓣微微卷曲。他病房里的花瓶已经插满了。东西到了,人却不来了。白羽翎虽然同在医院里,但上次闹翻后就不来见他了。他母亲倒是来得勤,可他急着打发她走,怕和父亲撞见了又闹出事来。
叶春彦没地方坐,也不敢贸然搀扶他,就把手里拎着的衣服袋子晃了晃,道:“你借我的衣服洗干净了,不知道你还要不要。”
“那个啊?我早就忘了,你随便处理掉就好。你是来陪我说说话的,还是来看我死了没有?”
“都不是,就是想来看看你。”他从袋子里拿出个卷轴来,小心取出一张画纸来,“这是我店里的客人给你的,他说之前答应过画好了给你。”
林怀孝接过来看,眼前一亮。是上次在店里和他闲聊的画家老头画的速写,画里是他 ,侧身的一个背影,不知为何看着很落寞。他笑道:“这是我这段时间收到最好的礼物了。他叫什么?我该怎么感谢他?要给钱吗?”
“意气相投,没必要说钱。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就知道他叫老林。很巧,和你一个姓。好像在画院工作,不过和领导闹不和,退休后的待遇不好,他也很苦闷,和家里人一直吵嘴,就出来画画,接完孙女再回去。你有兴趣,可以找他多聊聊,他每天固定时间过来。”
林怀孝点头,若有所思,“你去楼下便利店买杯咖啡吧。”
“你能喝吗?”
“当然不行,不过我想看你喝,闻个味道也好。”
叶春彦没多想,便下去买了。到了病房里,揭开盖子,让味道发散出去些,他刚喝第一口,林怀孝就候准时机开口,道:“你和杜秋睡过了,是吧?”
叶春彦立刻呛到了,咳嗽个不停。林怀孝就等着这一幕,笑两下停一下,扶着自己的胸口,怕再裂开,“虽然不知道你怎么就想通了,不过杜秋算是欠我个人情了。你们要是那天没见面,准吹了。记得逢年过节给我烧纸啊。”
“你不介意吗?”
“为什么要介意?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结婚对我们算是一种商业并购重组。你的合作对象谈恋爱,你也不会在意吧?”
“既然都这样了,何必要还要结婚。又不是你们的意愿。”
“你就当做是家庭教育吧。”林怀孝假笑着耸耸肩,“我爸和她爸,这一代富起来的人,再有钱心里也是不安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成功有时代的因素,跌下去容易,再想起来就难了。所以一切人都要当资源用。我和她从小也是受这样的教育 ,要为家里争气,要为家里担责任。毕竟在这么多年,钱也给我们花了不少。”
“我不觉得这是责任。只觉得你们像是小孩子,到这个年纪,还要玩爸爸丢给你们的玩具。再不喜欢,也要假装很高兴。”
林怀孝变了脸色,“叶春彦,你和杜秋怎么样,我无所谓。可是不代表你能说这种话,我们的事情,你什么都不懂。”
“确实不懂,也不想懂。”他含笑起身,说了会再来,就带上门走了。
第30章 男人得不到女人,便说女人造作 。穷人得不到钱,就说钱俗气
因为杜秋说她适合红色,红色就成了狄梦云最喜欢的颜色。她买了红色的围巾和帽子,每日轮换着戴。
她依旧给杜时青当家教,可一改往日怕得罪人的教法,半强迫式的加了不少功课。她想要狠抓杜时青的功课,来回报杜秋。
杜时青只觉得她烦,抱怨道:“是不是我姐姐和你说什么了?你最近好严格。她就是见不得我闲下来,总要给我找点事做。”
“你不应该这么和你姐姐说话,她不容易的。”
“她付钱给你,你当然帮着她。”杜时青趴在桌上,朝天翻了个白眼。
狄梦云语塞,想起自己的身份来,又有片刻凄苦。再不驯,她们也是亲姐妹,不容她这个外人放肆。如果是她是杜秋的妹妹,断然不会这么和她顶嘴。人前人后,都能成为姐姐的骄傲。可这也不过是想想。
杜时青闹脾气不愿意学,狄梦云只能默默收拾教案。她见她低垂的眉眼,便道:“你别不高兴啊,学不学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和我姐姐告状的。”
狄梦云摇头,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天生这样的表情。”
她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喜欢的人觉得是忧愁之美,不喜欢的就觉得晦气。她是属于后者。既嫌弃自己,又希望自己人生中有更轻盈的情绪,可太困难。
在学校里她就没什么朋友,虽然功课好,可是性格古怪。又想要被人注意,又怕被人太注意,一点小事就患得患失,一直没什么知心的朋友。高中时有个玩得很好的朋友,朋友还有其他朋友,三个人总是同进同出,她家境最差。说好了谁生日,另外两个就要送礼物。她收到了一套印着百合花的咖啡杯和一条带吊坠的银质项链。
母亲见了,立刻用眼泪威逼她还掉,“现在她们送了你这么贵的东西。你以后用什么还礼。现在都是学生,她们用的也都是父母的钱。是你妈妈没用,没办法挣大钱给你,可是精神上的富足,用物质也补偿不了。你们如果是真的朋友,送不送礼物都不要紧的。”
她不愿意,说宁愿自己打工赚钱也要回礼。母亲就打电话给班主任,语重心长说了半个钟头,大意就是现在是要高考的关键时候,学生不应该把心思放在闲事上。这样轮流送礼物,更是助长了攀比的风气,对学习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结局是绝交。难堪留给了她,得意是母亲的。她后来考入名牌大学,母亲自认有这一份功劳,还特意去打听过,那两个朋友都不如她考得好。
好几次她想质问母亲,“我们家缺钱,你也想要钱,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呢?没什么丢脸的。”可见到母亲那疲惫的,浸着凄苦的脸,她又沉默了。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在为难母亲。当女儿的难道也要为难她吗?
上午的课结束了,回去的路上,狄梦云收到了朱明思的消息,他想约她出来喝下午茶,聊一聊他孩子的事。对这人,她没有太多的好感,嫌他拿腔拿调太油滑,可到底是杜秋的亲戚。她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赴约,想着只是喝下午茶,不是吃饭,能够避嫌。
她的客套在朱明思眼里却是另一番情致。一身素白,可又点缀几抹红,首饰还是上次见面时那一套,显然是对他上了心,要不然早就该换下了。因为他对她是别有用心的,于是看起她来,一举一动都是可以勾引。
狄梦云落座,有些拘束,手搭在膝盖上,也就笑笑,“朱先生好,不好意思,让您等着了。”
“没事,等你是我的荣幸。来,你喜欢什么都点。蛋糕要不要?” 朱明思含笑眯起眼,眼神像一条蛇,顺着她的领口往里钻。狄梦云摇头,不想要。他笑道:“也对,你们女孩子,怕胖。其实你这么瘦,长点肉也不要紧。你今天是不是没化妆?”
“涂了一点防晒。”
“你皮肤这么好,是不用擦粉,所谓‘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出自《西江月。梅花》苏轼为悼念自己的爱妾而作。你长得好,本色自然就好。”
她的脸红了红,难堪多于害羞,“朱先生太客气了。您儿子的事,能不能具体说一下,有什么能办的,我一定马上去办。”
“其实也不太急,其实也和你说过了,就是小孩子想请个外语家教。现在上海的教育,真是不像样,光是小学生就要考证。那个叫什么来着?KAT 还是 CAT,弄的人心惶惶。”
“是 KET,剑桥英语,因为现在不让小孩子考口译了,所以都去考这个了,据说不少好初中,这个证书都是加分项。考出来的孩子优先录取。”
“到底狄老师,内行人。我家小孩呢很聪明,就是心思不在学习上。我也没兴趣送他去那种培训班,人也多,老师教得也粗。所以就麻烦你帮我问问,有没有教少儿英语教得好的老师,把我儿子直接辅导到这证书考出来,钱不是问题。”
“这我确实要打听一下,主要现在是学期一半,很多好老师不愿意中途授课。”
”没事,不着急,慢工出细活。”朱明思把椅子上的盒子放在桌上,是个 Chloe 的包。他大大方方把包推到她面前,笑道:“这个包,你看看喜欢吗?我让我老婆帮我挑的,她说你们年轻女孩都喜欢这样。”
“我不能收你的东西。”
“你别拒绝,拒绝就是不给我面子。出来托人情办事,这点诚意我还是有的。我的儿子就交给你了。”他又与她握了握手,掌心汗湿湿的发黏。他好像用小指勾了勾她手心,她没敢问,以为是错觉。
“好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这里有进展,就和我微信联系。”
狄梦云像做贼一样回了家,先把包藏好。好在母亲还没下班,学校有晚托,自愿加班的老师有加班费。不过因为母亲没编制,连这钱也比别人少。
她也承认自己犯了傻,没见过这阵势,当场就懵了。包当面没退掉,再要还就难了。她咬着指甲在手机上打草稿,不知该怎么措辞才能还掉包又不伤和气。在这上面耗了太久,饭煮得晚了,只把昨天的两个剩菜一热,好在母亲没在意,回来时就笑容满面的。她道:“菜不够不要紧,我老了,吃不下,开个酱瓜也是菜。”
她咬着筷子,忍不住就要笑了。狄梦云问道:“到底什么事这么高兴?”
“最近不是金价涨得很厉害吗?我正好有一条金链子,还是你奶奶当初给我的。她就给了我这一样东西。样式已经老了,我也不戴,就去金店里换了。本以为只能换一两千,你猜猜换了多少钱。”她笑着比了个手势,道:“三千五,是不是很好啊?这钱我存起来,以后给你结婚用。你别和你叔叔说。”
“我知道的。你既然有钱了,就去医院看看你的腿。”她有风湿病,腿脚不方便,医院里要求做理疗,一礼拜一次,每次三百。她舍不得这个钱。
“不要紧的,小毛病,我买了个五十块的绑腿,很好用。”
男人得不到女人,便说女人造作 。穷人得不到钱,就说钱俗气。母亲一瘸一拐走着,狄梦云望着她背影,下定了决心。穷太可憎,宁愿当个造作女人换俗气的钱。
漂亮又清贫的女人是含羞草,风吹得厉害些就要收起叶子,才能保全自己。她不是无知无觉。朱明思对她有意,东西按理是不该收的。但他是个有身份的已婚男人,不至于太出格,必然会讲究些风度。她只收这一次礼,为他把事情办妥,也算是两清了。
她立刻删掉了手机上的草稿,收下了那包,转手就挂在网上卖了七千,说这钱是雇主给的奖金,强拉着母亲去医院做理疗。只有两百块她是留给自己的,一咬牙,拿去做个指甲。
第31章 道德绑架只能绑架有道德的人,你是我身边最有道德的人
人真的很奇怪。林怀孝想着,有些事明明不想做,但是身体已经自觉动起来。习惯使然,一种生活的惯性。
他靠在床上,背后垫着两个枕头,半坐起身写感谢信。他这次一住院,许多人都借此来送礼。能回礼的自然要回礼,不能回礼的就要写些漂亮话,配上小礼物送过去。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边写边嘲笑自己,都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可顾及的。他恨不得把所有人叫来,借病撒泼把他们都痛骂一顿。可也不过是胡乱一想,他已经为了这虚假体面献出了一生,倒也不差这最后岁月,依旧在卡片上写着:“多谢挂念,我已出院,一切都好,日后有空小聚。”
老林送他的那幅画已经裱起来挂在墙上,用的是从比利时淘来的一个鎏金画框。来看的人都以为画的价钱更好,问他是谁的手笔。他也故意卖关子,“这是无价之宝,不告诉你们。”
写完卡片,他穿上外套起身,让做家政的阿姨帮忙叫出租车。他刚出院,还没办法走长路,但不想拄拐甚至坐轮椅。好像一示弱,就真的只是个病人了。
他提了礼物去叶春彦的店里,特意买了要送给那个画家。也不知道老人喜欢什么,但既然有个孙女,送孩子的东西总是不错。买了乐高和任天堂的游戏机,还有一个巴卡拉水晶Baccarat 法国水晶品牌做的镇纸。
林怀孝到店里的时候,老人换个位置作画。但人很好找,因为他衣服穿得不伦不类。白衬衫加羊毛背心,两臂戴着碎花袖套,怕袖口蹭到炭笔弄脏。老人也记得林怀孝,冲他点了点头,“老板说你住院了 ,身体好点了吗?”
林怀孝点头,“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的画。这就当我的回礼。”他把袋子搁在桌上。
老人摇头,莫名其妙看他,“就是一幅画,你喜欢就可以了,送这么多东西,意思就变了。不要不要。”
“我带都带来了,也不全是给你的,给你孙女的。你挑一个送给她吧。”老人在袋子里翻找了一阵,拿出水晶镇纸来说可以给小孩玩。他大概以为是便宜货,林怀孝也没点破。
老人自顾自画了一会儿,这次画的是前桌的一个女客人,黑鞋白袜子百褶裙,正偷偷拿手机拍叶春彦。“那谢谢你了,你要是没事情做,一会儿去我家吃点心好了。”
老人家里就住在附近,两条街过去的一个小区。他背着画架起身,和林怀孝边走边聊,想来也是没人能诉苦,就说了自己一连串的身世。他爸是做古董的,文革时也被斗过。还有一个哥哥当知青就留在了青海,在画院里最开始没编制,临到退休才给他入编,但退休金就比别人少一截。
林怀孝问他,“为什么现在还在画画?”
老人道:“开心啊,整天做不开心的事,那时间就来不及了。你现在大概还没感觉,以后懂了。 我一直想画一幅大作品,留下点东西。现在就是积累点素材。”鞋带散了,老人蹲下来系鞋带,手在地上撑了一把,没能起身,人就栽倒在地了。
林怀孝愣了一下,没有动。之前都是他突然昏厥,周围人来不及反应,现在换了他旁观,只觉得像是从一个俯视的角度看自己。回过神来,他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们也没走远,又去招呼叶春彦出来帮忙。
“估计是突然起身,心脏病发作了。”叶春彦蹲下身探他呼吸,然后立刻跪下来做心肺复苏。林怀孝默默看着,又是一重错觉,好像躺在地上的是他自己。救护车过来,他们跟着病人一起上车。到了医院,老人的女儿过来,是房产中介,胸前的工作牌还来不及取下。她和他们分别握手,谢过他们的见义勇为。
半小时后,医生出来,宣告抢救无效死亡,死因是心脏病突发。老人女儿没哭,只是木着脸去办手续。林怀孝倒有些站不稳,叶春彦扶他到一边坐下。他摇头,苦笑道:“我觉得这简直是我死的预演。”
叶春彦没说话,只是皱着眉看他。林怀孝不要他陪,劝他先回店里,为了证明自己没事,故意小跑着下楼。叶春彦没追上来,他则跑两步,歇一歇,停下来时,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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