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眼神太似曾相识。她怎么就对叶春彦的那一瞥反应过激,原来病根在这里。
“好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父亲起身,回房间去了,留下杜秋已经站在客厅里,低着头,回味着那片刻的屈辱。
杜秋立刻给王秘书打电话,她那边也一头雾水,但立刻道:“请等我一下,我马上帮您去问。”二十分钟后王秘书的电话过来,“媒体那边出了些问题,网上闹起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直接联系到我这里,底下人在自己在开会。是我失职了。”
“把参会人员名单给我一份。”
杜秋的手抖了一下,不是怕,是怒。这件事她不知情,父亲却知道,也就是部门里有人越级上报把她架空了。虽然她是新官上任,底子薄,但闹成这样子,一点面子都不给,难怪父亲生气。她怒极反笑。
名单拿来了,果然组织会议的就是周长盛,几个中层骨干都在列。多少有法不责众的意思,就算她秋后算账,总不能把人全一撸到底。态度倒是很明确了,这才是部门里做实事的,一呼百应,谁才是空降的领导,众叛亲离。
简单上网搜了搜,原来这次的公关危机是父亲的采访惹出来的。采访视频上了网,他的那句‘一顿饭花一百块钱叫外卖,可以买多少方便面?’惹了众怒。网上都骂他是不食肉糜,寻常人家哪里会一餐吃掉一百块,再加上他说自己每月吃一次方便面,更像是逢场作戏。之前福顺旗下的方便面统一涨价,本就有怨气,这次一点火星,立刻就引爆。或许其中有竞争对手在推波助澜,但这种事不好好处理,难免影响品牌形象。
她再登录公司的内网,原来周长盛也不是没通知她,他是在办公系统上发了个加急申请,说要开个紧急会议。她当然没看到。 他打了个半天的时间差,就越级汇报了。真要刨根问底,反倒责任还出在她这里。谁让她周末不去公司,又一天只检查一次办公系统。
装得好像他没有王秘书的电话一样。他要真是毫无办法,她父亲又是怎么知道的?处心积虑,也不过是给她上眼药。
这种事也不方便她亲自出面。她让王秘书连夜给罗记者打电话,故意兴师问罪道:“怎么这么大的事情我作为杜小姐的秘书不知道,杜小姐却知道了?”公司里的内斗不能说给外人听,秘书就是派这用处,“还有为什么你们没有好好审稿子?当时拍了这么多素材,全放出了?”
罗记者也大呼冤枉,说是网友仇富心理重,一点小细节就揪着不放。他们事先也没想到,出了事也是第一时间邮件通知他们。最早知道的是周长盛的下属小郑,一向是他负责和媒体接洽。
话全套出来了,杜秋再打给周长盛,开门见山问他有没有讨论出公关方案,准备如何处理。
周长盛在那边伏低做小得厉害,“对不起啊,小杜总,之前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人。只能先找你爸爸,杜总说时间要紧,所以我们就先开会了。毕竟公关有黄金 24 小时,事情越拖越坏,网上舆论发酵就不好。这件事都是我的错,等这件事一结束,您想怎么处置我都好。”
杜秋笑道:“怎么会呢?你也是一心为公。你说的对,时间最重要。你去安排一下,明天六点我们公司开个会,尽快出一个处理结果。”
到公司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会议室里倒是灯火通明,亮光往外涨满,像是疲倦的人刻意瞪大的眼睛。已经到会场的人,人手一杯咖啡摆在面前。
杜秋笑着走到桌前,道:“大家辛苦了,都是为了公司不容易。这件事结束后,我一定会好好犒劳大家的。”
周长盛抓紧道:“小杜总这次也是第一时间赶过来。相信在领导的指挥下,大家只要齐心协力,肯定能解决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在场的人有几个捧场笑了笑,另有几个面无表情,还有一个打哈欠的最抢眼。杜秋一一扫过他们的脸,要细细分辨,却也分辨不清。那一张张笑脸,有多少是阳奉阴违,有多少是落井下石?而那些沉默的人里,又有多少称得上忠心不二。
咖啡店照例是礼拜天闭店,叶春彦把汤君送去上兴趣班,自己去见姨妈。他和姨妈家很不熟,但又不得不打交道。这其中有许多旧恩怨,拖到现在,一代人老了死了,成了新烦恼。
外婆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样子端庄,性格活泼,更讨喜些。八十年代随大潮去日本打工,那时候汇率高,一个月能赚一年的钱。可外面讨生活也不轻松,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出去无非是女的在洗盘子,男的去搬死人,十来个年轻人安排在一间房睡,像罐头似的。晚上总能觉得有人在偷偷摸她。
她熬不下去,在饭店里经人介绍,去了银座当招待。自此以后,境况大不相同,工作清闲,客人大方,送她的礼物连包装都精致。她一个月向家里寄两次钱。不过风声也传回了国,都是当年和她一起出去的朋友,众口一辞说她在外面给人当情妇。既是笑话她吃不得苦,又恨她钱来得太容易。
一年后她回来,完全成了时髦的异国女郎,却肚子却大起来。家里人要打,要骂,她也不吭声,直接把包拉开,把一叠一叠的钞票铺满整张床。于是,都不说话了,睁一只眼闭一眼。
为了给孩子上户口,她胡乱找了个人结婚,孩子跟母亲姓叶,男人连她的手都没牵过就离婚。家里又买了一套房子,给妹妹添置了许多首饰。不过来得太快的钱又散得快。她原本想在日企当职员,可做了半年就不做了,孩子没人带。后来又和人合伙做生意,亏得血本无归。她没了钱,娘家也愈发冷淡她,就彻底划清界限,只拉扯着儿子,相依为命。
但是娘家也不好过,当年的钱谁都不敢动,就存在银行吃利息。十年一过去,贬值贬得可怜兮兮,结果到头来可依仗的只有老人的一套房。
叶春彦也是为这房子来的,汤君要上对口初中,需要学籍和户籍一致,就必须把户口迁回这套老房子。外婆过世前想着大女儿的好,明确说这房子有叶春彦一份,不过到底是口头协议。这套房子如今落在姨母手里。
在他母亲的印象里,姨妈是个沉默寡言的妹妹。但他所见的,不过是个刻薄老太。越是上了年纪,命运加诸给她残酷底色就越是鲜明。她的眉毛朝上吊,眼皮向下坠,鼻子两侧是深深的法令,嘴角往下一瞥,嗓子就捏尖着要吵架。她四十岁离了婚,儿子只上了大专,后来托关系进了地铁站当临时工。
每次叶春彦说户口的事,姨母都岔开话题。起先还打感情牌,后来让他问烦了,就只说要钱。叶春彦前前后后给了二十多万。到上个月是最后一笔款子,她那头也松口了,把他叫来面谈。
姨母住在工人新村的二楼,此地前年就说拆迁,但总有几户不同意,拖到现在进退两难。老房子,位置好,面积小,拆迁补偿不如房价高。可设施老化,久住不便利,只等着哪个冤大头横空出世,高价买下。不过真拿了钱再买新房也困难,只能看起了郊区的别墅。
先绕过一个垃圾桶,上一道窄楼梯。一户人家门口贴着张褪色的福字,叶春彦敲门,开门的是他表弟,几个月不见,似乎又胖了。他是很能验证心宽体胖这个道理,身高与体重在数字上趋近,微微驼背,从背后看像是能直立起身的龟,圆而宽厚的肩背,见不到腰。
姨母新烫了头,怕卷便直,头上还顶着发圈,也不避讳,见他来,先寒暄几句,又把地上的礼盒往他面前一推,道:“你表弟的单位又发东西了,这个牛肉干挺好的,你等会儿带一点回去。”
叶春彦道:“谢谢,不用了。”
“你那咖啡馆现在还好吗?有人去吗?”
“也就这样,做的是熟客生意。”
“现在很多生意的都不景气了,不像前几年势头好。所以说现在还是有编制最吃香。”姨母扭头对儿子笑道:“你也就熬一熬,过两年等编制空出来,日子就好过了。”
“我女儿的事情可以谈了吗。我的钱你们应该收到了。”
表弟低头讪笑,姨母扭头过去,眼睛望了一番,明白还是只能自己开口,“我和你讲,你还是要放宽心。现在这种好初中收人都是从小学和幼儿园看起来了。你家小孩,读的小学也一般性。学校还要看父母背景,你又这个样子。就算让她把户口迁进来,学校也不一定要她。”
“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我们也是为你好,不想你白开心一场。小孩子嘛,读书是一回事,开心最要紧。”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之前的钱不够,还要多少?”
“二十万那是去年的事,你看看现在房价是什么水平呢?话说难听一点,你小孩读书着急,我们没有几百万把房子卖给你已经很客气了。”她把一只手伸出,五指张开,“现在至少要这个数,五十万。”
叶春彦不声响,略抬了抬眼,拖长音噢了一声。
姨母怕他发火,索性站起身,语速飞快,先声夺道:“你也不要觉得我们对不起你。真对不起你的还是你妈。那时候和她一起去日本,现在混成大老板的都有好几个,再不行,房子总是有了一套。她倒好,大着肚子回来了。坍台哦,连我也要早点嫁人怕受她拖累。要不是这样,我会和那种人结婚的。”
“妈,别说了。”
“什么叫别说了,我讲的对不对啊?你那个爸靠不靠得住啊,你读书,读书他不管。你工作,工作他不管。两手一摊,说没办法。那谁有办法?还不是我拉着个脸给你去想办法。”她把脸一别,手埋紧脸,佯装又要哭。
叶春彦依旧面无表情,问她道:“是不是一定要这五十万才行?”
“对,你有怨气也没办法,事情就是这样子了。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钱拿来,话才好说。不然只要我有一口气,绝对不给你女儿上户口。”
“我知道了。”叶春彦推门出去,穿过两条街,到了菜场买了点西红柿和牛腩,预备回家给女儿炖汤。
第10章 来日方长,她还年轻,就是熬也能熬死他
公司虽然有公关小组,但危机处理都是外包给公关公司做的。那面一早收到了消息,三把斧已经用上了:联系平台,控制影响,准备公告。公告已经拟定了一稿,但要不要发还是要公司内部拍板。
杜秋在会上听了各方意见,还是不赞成发表的居多。多数人还是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网上的议论持续不了三天,发公告道歉反而露怯,留给对手日后攻击的把柄。少数派觉得这本就是小事,略一低头博个印象分。
会开到八点,公关公司希望十点之前得到回应。杜秋拿不定主意,索性休会,“大家先去吃早饭,四十分钟后我们再回来。咖啡就不用买了,我请大家。”
她回了办公室锁上门,绕着办公桌踱步。这次的事父亲已经先一步知道,照他的脾气早就该插手,今天却没来公司,算是隐而不发,多少算是给她个面子,让她在部门里能立威。她真正该揣摩的是父亲的心意,这次的问题不算大,可要是不趁父亲的意,就是处理得好也是差。
可惜是君心难测。父亲有了决断也不说,就是要让她猜。
杜秋打了个电话给杜时青,这个时间她还没起,梦吟一般开口道:“姐,这么早你什么事啊?”
杜秋道:“你下楼去看看爸,看看他今天早饭吃什么?”
“为什么啊?你没吃早饭啊,要不要让司机给你送一点。”
“不用,你帮我去看一下,就当我拜托你。”
“好了,好了,你等我一下。”手机搁在一旁,就听到她穿拖鞋踢踢跶跶的脚步声,几分钟后回来,告诉杜秋,“爸在吃方便面。”
“有没有放肉?”
“没有,就是光面,好像调味都没怎么加。”
杜秋了然,父亲对方便面带有某种迷信。他是白手起家,赤脚医生的孩子后来成了木匠,在全国东奔西跑,第一次吃到方便面时惊为天人。他一向把开这公司当作一种伟大的责任,自欺欺人也好,他依旧觉得自己和那些吃面的普通人是一道的。
她把王秘书叫来,道:“我决定了,你和公关公司的人说一声,今天要发公告。不过现在的措辞不合适,要好好改。措辞要亲民一点,态度要不卑不亢。具体怎么改我们一会儿开会讨论,让他们也想想,到时候一起碰。”
“好的,我明白了。”
“对了,我之前让你去问你的事情怎么样了?到底是谁和我爸通风报信的?”
“媒体那边的消息给小邓,小邓告诉周长盛,然后他立刻去找了邱松涛,然后您父亲就知道了。”
“我想也是他,姓周的在我面前无法无天,应该就是邱松涛撑腰的。”邱松涛是早期跟着她爸创业的元老,也是之前去甄莉雅给她指教,被她打发回来的第一人。 这一班老臣,各个和她爸称兄道弟,觉得平白比她高了一辈分,什么都要按旧规则来。
“那下面人什么态度。昨天的会我没出现,就没人觉得有问题吗?”
王秘书吞吞吐吐起来,面上带着尴尬的笑。杜秋不耐烦道:“有话就直说,我找你来就是想听一点实话。下面做事的人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是有点抱怨,倒不是对您。主要是觉得朝令夕改,公司内部意见不明确,您这里点头的项目,过几天又被您父亲驳回了。对您的定位也不明确,不知道您会不会在部门长待。有些人就说了些气话。”
杜秋挑眉笑了,“说了些什么气话?我也听听。”
“说,反正是杜家的公司,杜家的钱,想怎么折腾,都是杜家人的自由。有钱人爱用钱打水漂,打工的也管不着。”
“说得挺客气的,看来我们公司的整体素质挺高的。好了,我知道了,还有一件事,一会儿开会,你帮他们订一下咖啡。换一家店,我把电话给你。”
她把叶春彦的私人电话给了王秘书,又先打了个电话过去,和他通个气,“给你一笔生意做,马上送点咖啡来我公司。我秘书一会儿给打给你说具体要求。”
叶春彦道:“我们店不送外卖的。”
“那可以从今天开始送。你不是说我应该有些特权吗?”
“要几杯啊,杜小姐?”
“你记得亲自来。”
“您觉得我店里还有其他人愿意来吗?”他似乎在那头苦笑,她则心满意足挂断电话。越是这种紧要时刻越是想见他,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种无伤大雅的叛逆,像是学生在课上传纸条。光是想到他垂头丧气打包咖啡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开心。
周长盛敲门请求进来,见杜秋脸上微微有笑意,以为她心情大好,便随意道:“小杜总,有什么事找我吗?”
杜秋轻笑道:“没什么,表扬一下你,你挺厉害的。昨天我不在,你已经把事情处理了一大半。”他沉默着低头,等着她来兴师问罪。“别紧张,你跟我的时间还不长,但是你的能力我已经清楚了。你在这个部门做了有几年了?”
“快十年了,下面不少人都是我一手带出来。 ”
“劳苦功高啊。”杜秋又笑,“其实我觉得你在这里待着也屈才了。是这样的,等这次的事处理好,我准备把你调去生产基地,主管一个部门,升半级,薪酬待遇,都会有提升,你觉得怎么样?”这是明升暗调,生产基地在外地,交通不便,油水也少,他的靠山和亲信也全远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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