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杖高高举起,沉沉落下,惨叫一声盖过一声,直到渐渐微弱下去,再也没声了。
大片大片浓稠的鲜血在新雪里蔓延开去,洗刷肮脏的尘埃,渗透陈旧的冻土。
顾昔潮立在正中,只静静看着,幽黑的双眼如凝深渊。
四面阴风猎猎,鼓动一袭玄青袍衫,他脚踏血海,鬓染霜雪,宛若地府阎罗,人间判官。
……
周宅院子里一道蜿蜒的血痕,经由大雪覆盖,浮在雪地上薄薄的一层淡红。
顾昔潮阔大的氅衣迎风飘举,他的身侧一两步开外,几名蓟县的官吏正朝着他点头哈腰,一时与纸人空洞的瞳仁两两相对。
骆雄正在一旁训斥官员:
“那十九名女子的案子,也不必我们将军亲自来查了吧。”
“不用不用,哪敢再劳烦顾将军。下官马上去办,一定秉公处理。事毕整理完卷宗,再誊抄一份呈给将军过目。”
“义庄里那些女子尸首呢?”
“自然是要下葬的。下官已派人寻得一处风水宝地,请大人跟我来。顾将军英名盖世,我等景仰多年……”
沈今鸾朝天翻了个白眼,呛声道:
“顾将军好大的官威,那杀妻的罪人都收拾干净了,总该动身去寻鬼相公了罢。”
“还有一事。”
顾昔潮带着纸人,身后跟着一队铁甲挽弓的亲兵,一道来到了蓟县北面的一座山麓上。
从马上望去,此地积雪方化,松柏屹立,萧萧木叶落于中间一片空旷的土地上。
十九个新挖的土坑,还有十九块墓碑,还有,从义庄里搬来的十九座棺椁,静置雪地。
赵羡挥洒起满袖的纸钱,底下,一丛堆积的金元宝熊熊燃烧,化为缕缕青烟,飘向半空。
棺椁周围的军士们得到顾昔潮的示意,开始抬起棺椁缓缓埋入土坑之中,将这十九名女子下葬。
众人唱起了送葬的哀歌,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抑扬顿挫,婉转动人。
纷飞的纸钱下,飘扬的余烬里,顾昔潮默默扫视了一遍十九座墓,沉声道:
“女子生而为人,不一定要作为谁人的女儿,谁人的妻子,不必非得入谁家的祖坟,才算有归处。我今日替诸位新立坟冢,收敛尸骨于一处,入土为安。”
“从此,己身便是归处。”
语调沉毅,掷地有声。
就算作为孤魂下葬,独立一座孤坟,又有何不可?
我,便是我自己的归处。
沈今鸾细细品着这一句话,心神震荡不已。
她的四周,静静飘落的纸钱忽作漫天飞扬,犹如欢欣鼓舞。树影随之婆娑,响振一片枯枝林木。
这些死去的无辜女子,自今日起,脱离了夫家,自己有了坟冢,也有了归处,便可以往生,轮回转世了。
敬山道人赵羡正半蹲在墓碑前,手里捧着一册子,一一为这些碑文描上黑墨。
一如赵氏祖宅供桌上的灵位,写着死去女子的姓氏。
唯独不同的是,这一回,顾昔潮命赵羡单独为这些女子立墓造碑,用的并非是夫家的姓,而是她们原本的姓名。
她们,不再是谁人的妻子,只是她自己。
赵羡手端着黑墨,正在描写最后一块碑上的人名。被军士领来的周贵,朝着那墓碑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哭得泣不成声。
碑上阴刻的字描完了墨,一个一个全露了出来,
上面赫然是“孟氏讳茹之墓”六个大字。
“嫁入周家之前,她叫孟茹。”顾昔潮望着墓碑,道,“从此,她不再是周家娘子,只是孟茹。”
而后,他的目光缓缓移过来,不动声色地落在她面上。
“孟姑娘,”顾昔潮眉峰微动,缓缓地道,“她是孟茹,你又是谁?”
第16章 荒坟
坟前一曲挽歌唱尽了,半空中洋洋洒洒的纸钱寂静无声地落满白茫茫的雪地。
顾昔潮不动声色,也不催促,只等她作答。
“贱名不值一提,恐污了将军尊耳。”沈今鸾咬着牙道。
闻她此言,顾昔潮眉梢一动,似是不悦,修长有力的五指轮流叩动着腰际的刀柄,流露出几分微微躁意。
纸人还被顾昔潮揽在臂下没动,沈今鸾脑中已闪过无数种后路。
下下之策,不过就是魂体破纸而出,自己去往崤山找到鬼相公,大不了就是个魂飞魄散。
“她呀,不过是我在路上偶遇的孤魂野鬼。”
赵羡的声音从后传来。
他撒完最后一把纸钱,急匆匆地来到顾昔潮面前,解释道: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魂魄差点要消散,我做了个纸人才留下她的魂魄。正好当时族老们催得紧,我就让她做鬼娘子了。”
“我算过,她的身世也可怜极了,没有至亲,也没有爱人,连坟头都没一个,魂魄差点都要散尽了……就算是在我遇见的孤魂野鬼之中,也是最惨的一个了。”
他一面卖惨,一面还抬袖抹眼,故作垂泪状,眼缝里还直给纸人使眼色。
沈今鸾压下怨怒,也垂下头去,装作黯然难过的样子。
她心道,赵羡这小子能处,竟然还没忘记她教给他的最后一步。
“这最后一步,如果顾将军还是怀疑我的身份,你便如实说来,我是你在路上捡来的魂魄,看我孤苦无依,即将魂飞魄散,便将我封入纸人里,当作鬼娘子,好有个归宿。”
只因,赵羡捡她是真人真事,再怎么逼问,都问不出来破绽。
唯有真诚,才是最大的把戏。
赵羡依葫芦画瓢,照她指示一口气说完这一段后,声音怯生生的,还有几分阴阳怪气:
“说来,是将军你强抢了纸人,和她拜了堂成了亲,我只能把她暂时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切记,这纸人不可焚烧,不可浸水,避潮避热避利器……她魂魄虚弱,将军可要懂得怜香惜玉……”
本是洋洋得意的沈今鸾笑意凝固在了面上。
没想到赵羡素来畏畏缩缩的窝囊样,这胆子竟然大到虎口拔牙。
“当时不过权宜之计,可不能作数的。”她摆摆手,慌忙矢口否认,“怎能辱没顾将军清誉呢……”
赵羡提了提行囊,捂嘴笑道:
“哎,一日夫妻百日恩!待我此去崂山精进道术,定为你再塑个肉身,到时就可做回真夫妻啦!”
沈今鸾眼前发黑,真想掐会儿人中。
所幸,顾昔潮倒是神色如常,唇角微压,一言不发,再未深究追问。
赵羡离去之后,沈今鸾定了定神,咳了几声,转而推进她的目标:
“依照那个孟茹姑娘所说,她阿爹是在崤山北发现了鬼相公的尸骨,可是,那里已靠近云州……”
她熟悉云朔二州地理,深知之前喜丧最远不过崤山南,而崤山北已是云州地界。
当年一战之后,云州已为北狄人占据,常派游骑在四处巡逻。顾昔潮亲去寻访鬼相公的衣冠冢,万一遇到北狄人,必是一场恶战。
顾昔潮为北疆戍边主帅,若是不慎遇险,定会累及边防。
即便她一心要寻尸骨,即便她对顾昔潮恨之入骨,也不愿拿大魏边境安稳冒险。
“我欲探云州。”
她讶异回首,只见顾昔潮已从树间折下一株枯枝作笔,在雪地上画起了什么。一旁的众将士很快围拢了上来,都是他身边执掌一营的千骑长,一个个神情严肃。
沈今鸾轻扫了一眼他所画,顿时眉目一凛。
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她一眼看出,这是北疆边防的舆图。
他早已事先谋划好了布防,以防北狄突袭。即便无他坐镇,他麾下边军也能抵御攻势。
顾昔潮一面在舆图上比划,一面对众人道:
“此去崤山北,凶险难料,朔州三镇,托付于诸位。”
沈今鸾瞧着他肃穆的神容,轻哼道:
“这架势,怎么这倒像是安排后事了呀。”
她望着顾昔潮指挥若定的样子,想到当年她父兄在北疆,也是如此排兵布阵的。她歪头看了看他画在雪地上的布防图,随口说:
“朔州东多林木,地势复杂,才一队轻骑巡逻太少了。”
顾昔潮颔首,道
“朔州东加一队巡防。”
沈今鸾又瞟了一眼,继续道:
“此处本有条河阻断,可寒冬河面结冰,北狄人或许也能过河。”
顾昔潮略一沉吟,回道:
“派斥候,日夜探冰面深浅。”
一道道军令下去,众将士各自领命,带兵驾马离去。最后余下的,都是一直在顾昔潮身边的亲兵,不过二三十人,皆是轻装简行。
出发之时,顾昔潮向自己的坐骑走去,不经意地道:
“你对朔州三镇的边防,甚是熟悉。”
沈今鸾轻咳一声。
能不熟悉么,云朔二州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幼时待得最久的故乡。
在她才刚会爬的时候,阿爹就抱着她上沙盘,让她拿军旗当小玩意儿耍了。父兄与部下商讨重要军情之时,也从不避着她。
沈今鸾却并不心虚,反倒有几分骄傲。
北疆男子多有从军,家家皆是军户,并不足为奇。她的阿爹大哥二哥,都是北疆最厉害的将星。
于是,她便正气凛然地回道:
“家父曾是行伍出身,我不过略知一二。”
一副嘲弄他少见多怪的样子。
顾昔潮在马上仰首远眺,面色无波,鬓边一缕白发在风中温柔拂动。
从前,只能在梦里见到的人,又看见了,恍如初见时灵动。
只静静听她说话,他便轻轻莞尔。
跟在顾昔潮身后的几名亲兵睁大了眼。一人实在没忍住,一踢马镫上前,扯了扯骆雄的袍边,小声道:
“刚才,将军是不是对那纸人笑了?”
“这几日,将军一直带着那纸人,跟宝贝似的,怪瘆人的……”
骆雄举起马鞭拍了拍那几个咂舌的军士,斥道:
“什么纸人?那是夫人!没看见那天将军和她拜堂了吗?”
“再敢胡言乱语,对夫人不敬,仔细你们的皮!”
“可是,那天要烧了夫人的人,不是你吗?”
“你可闭嘴罢!将军都走远了,还不快跟上……”
……
从蓟县北进入崤山腹地,翻山越岭,最后来到崤山北山麓,疾行了半日有余。
入夜以后,崤山以北朔风凛冽,一片寒壁清野。漫天的雪地少见草木,枯叶凋敝,大地裸露似的不着寸缕。
一弯弓月渐上山头,练练月色如缟素一般照满山间,映在众人的甲胄上。
月下夜雾弥漫,四野影影绰绰。骆雄下了马先探,指了指雾气深处,自语道:
“前面这一个个土馒包似的,不知是什么?”
沈今鸾抬眼轻瞥。这人怎地这么没眼力见儿。她没好气地回道:
“这不是馒包,这是坟头。”
一到此地,她就感到阴气凛人,细看,这处尽是荒坟,骸骨遍地,了无人迹,却有鬼气。
大夜弥天,雾霭重重。黑黢黢的荒坟一丛接着一丛,在浓重夜幕下,好似没有尽头。
顾昔潮面无波澜,不见惧色,带头继续往里深处走去。
纸人在男人臂下低垂着头,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骨在她面前划过。直到一道破碎的寒光闪过她的眼。
“等一下。”
闻言,顾昔潮停了脚步,他屈身,手执雁翎刀挑开了脚底那一寸的冻土。
一片反光的锈铁从乌黑的雪里露了出来,晶亮如霜华熠熠。
与四周普通人的尸骨全然不同,这倒像是碎裂的盔甲。盔甲的正中,隐隐可见雕刻着一面巨大的夔牛纹。纹路四周,插着数支折断的箭镞,入甲三分。
这便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了。
沈今鸾感到疾风扑倒在脸上,耳边似有嗡名声不断。
她认出来,这一角残片,是当年北疆军的甲胄。
夔牛纹正是当年北疆军的甲纹。
顾昔潮也无声地凝视着她所见,刀尖拄地,半蹲下来,缓缓将甲胄的残片翻了过来。
一角褪色的布料在箭镞尖头游离飘动。可想而知,当年甲胄的主人拔出箭矢的力道之大,连带甲胄和里衣一道撕裂。
箭镞和布料上黏连的血肉早已风化,已与泥土融为一处,只可见凝结成团块的绛色痕迹。
虽然布片残破不堪,血污已作沉黑,还能隐约能看出镶绣的纹样。
是一株并蒂莲。
历经岁月磨砺,仍可见左侧的花叶细密精巧,右侧的却针脚粗大,也不齐整。
这一刻,沈今鸾脑中轰然一声炸响,魂魄颤动不止。
风声呜咽,她意识混沌,仿佛又回到了旧日京都,那处她客居的宅院里。
庭前榴花如火,翠叶似云。她绾着少女时的双环髻,膝上铺着一件簇新的男子劲袍,面前坐着一名素雅端秀的女子。
她听到自己对那女子撒娇道:
“栖竹姐姐,嬷嬷又让我做女工,先给二哥出征的袍子绣纹样练练手。正好你来了,你绣一半,我绣一半,可好?”
面前的女子螓首低垂,耳珰轻摇,颊边涌上一抹薄红,轻轻摇头道:
“如此不妥。”
沈今鸾摆动她的手,嬉笑道:
“有何不妥?等我二哥这次从北疆回来,你就要做我嫂子啦。以后我二哥的外衣中衣,都是你来绣了。”
“栖竹姐姐,你绣工好,我帮你赶在二哥出征前送给他,他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她一抬手,从面带娇羞的少女手里取出一块纹样,比了比,笑道:
“我瞧,你选的这朵并蒂莲就极好,绣成一双,佑我二哥二嫂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哎哎,好姐姐,我不说了,你别挠我呀。”
少女的欢声笑语渐渐消散在了寒风里。阒静之中,响起沉闷的雷鸣,一声接着一声,断断续续。
那不是雷鸣。沈今鸾发现是自己强忍着的哽咽之声。
她已是鬼魂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这一块破布上的并蒂莲,是当年她和二哥未过门的嫂子李栖竹一起绣的。
她犹然记得,二哥出征前一日,收到这身新制的袍子时,毫不掩饰地眉眼俱笑,目中焰光灼灼。
满心欢喜的少年一刻等不及,很快换了新袍出来,身姿英挺如青松,蹀躞带勒出一把劲腰,难掩得意洋洋之色。
她跑过去,扯着他的袍袖道:
“快些打完仗回来,我要喝二哥的喜酒呢!”
“姑娘家的,不知羞,”二哥轻刮她的鼻梁,故作嫌弃道,“去去去,别弄脏我的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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