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微抬头向上望。楼房与地面的距离可真是远,远得她看不清楚、听不清楚、也爬不上去。在门口的树下站了一会儿,她成为了保安的头号监督对象。时微也不在意这道目光了,她看着小区门口人来人往,有晨练回家的中年男人,有相伴而行的年老妇人,有牵着小孩往外走的妈妈,背着名牌包出门上班的青年女子......时微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她是没抱任何希望在这里看到卞睿安的。
卞睿安这个人,从来不会满足她任何的侥幸心理。就像当年走在巴黎街头一样,她没有虚拟作品里女主角的运气,总能转角遇到爱人。
她和卞睿安之间没有巧合,有的只是,你坚定不移地走向我和我坚定不移地走向你。但凡任何一方停滞了、躲开了、犹疑了,他们之间的链条就会“咔”一声断开。
想到这里,她低头苦笑了一声。突然觉得自己当下的行为好像那种在美女楼下吹口哨的混混。这时手机响了,是孙飞昂打来电话。
“时小姐,起床了吗?我这边几点派人过去接你合适?”
孙飞昂的声音很小,像是不方便说话,又像是旁边有人睡觉,不便打扰。
时微又抬头望了眼楼上:“我起来了,半个小时之后吧。”
“好的,稍后我把司机电话给您。”
“孙助理,”时微叫住他,“你现在跟他在一起吗?”
“在。”
“昨天晚上呢?”
“也在。”
时微做了一次深呼吸:“好吧,那辛苦你了。”
孙飞昂挂断电话,回头就见卞睿安半躺在沙发上,正睁着眼睛看自己,像是在看自己,又像是在通过自己,看别的什么人。
“她走了?”卞睿安沙哑着声音问。
“还没。”孙飞昂走到沙发边说,“半个小时之后,司机会去酒店接时小姐。”
卞睿安低头揉了揉眉心:“让他开车小心些。”
“明白,我都安排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孙飞昂打了个呵欠。昨天凌晨卞睿安头疼得到吐,各种药吃下去,胃都痛了,还是不能缓解,最后没办法,去医院打了点滴,倒霉催的碰到个新手值班护士,一只左手被扎得又青又紫。他难受,孙飞昂也不好受,全程陪同着,不敢有半点怠慢,根本没有机会抽空打盹儿。
卞睿安从沙发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你在家睡会儿吧,醒了再来公司。”
孙飞昂捏了捏后脖子,有点不好意思:“哪有老板上班,助理休息的道理。”
卞睿安活动了几下肩膀:“让你睡你就睡。否则休息不好,关键时刻掉链子,我更难办。”
孙飞昂点头笑:“就不能说两句温情些的话?”
卞睿安想了想:“这个月奖金翻倍。够温情吗?”
“够够够,”孙飞昂笑眯眯地赞叹道,“还是我老板知道心疼人啊!”
“行了,你又不差这仨瓜俩枣,不必恭维我。”
“仨瓜俩枣也是钱啊!”孙飞昂伸长胳膊抻了个懒腰,一直跟着卞睿安走到家门口,“不过,这开普敦还去不去?”他严肃了神色,“肖虹冰那边,好像有动静了。我担心到时候咱们两洲之隔,鞭长莫及。”
卞睿安打开门,回头道:“你在国内盯着肖虹冰,开普敦我自己去。”
第61章
时微到临海之后, 连家都没回,直接去了乐团,甚至比平时到得还早。排练厅里只有庄洁梅和几个年轻人在说笑。
远远看着庄洁梅这张优雅和蔼的面容, 时微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看得越久, 越觉得她眼睛不是眼睛,嘴巴不是嘴巴, 直到最后,这张熟悉的脸都变得扭曲了, 张开了血盆大口,像是要吃人。
“小时!”血盆大口在对她打招呼。
时微下意识抖了一下,然后尴尬补充道:“今天这空调温度有点低啊。”
“是吗?”庄洁梅抬头望了望头顶的中央空调,“我觉得还好,你要是冷了, 去更衣室拿我的披肩吧。”
“不用不用。”时微摇头。庄洁梅自然释放出来的善意让她心生愧疚, 毕竟在从卞睿安口中知晓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之前, 庄老师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与她交好的长辈。而且一直到今天,庄洁梅也并未做过任何损害她利益的行为。
其实在卞睿安回临海之前,时微的生活挺简单的, 圈子小,每天两点一线, 虽说身边的人们心眼多、心思重、嘴还碎, 绝对配不上一个“善”字,但如何也无法定性成“坏”,顶多就是烦人、恼人。
但现在不同了,时微一双眼睛变得模模糊糊, 看谁都好,又看谁都坏。
这种极端的矛盾让她想要逃走。本来是计划下月初辞职的, 但时微忽地发现,自己等不及了。结束上午的排练,她先是跟魏团长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正式提出了离职申请。期间魏团长百般劝说,庄洁梅听闻消息也赶到办公室竭力挽留。但都没有改变这个结局。
提了离职,时微轻松得好像要飘起来。
这种飘逸之感并未带来任何快乐,她突然体会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部分含义。虽说走流程还得费些时间,但眼下乐团正值休整期,没有演出安排,所以她几乎立刻进入了一种无所事事状态。
不过琴还是得练的。俗话说,三天不练手生,其实哪怕一天不练,对时微而言,心里都会像猫抓一样难受。她的小公寓显然不是练琴的场所,时微打算联系唐总监,先去他工作室找个僻静的地方过渡一下。
想到这里,时微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住了脚步。
她抬头看着顶空上密不透风的叶子,就想起来,建州,卞睿安住所的楼下,也有像临海这般茂盛的梧桐。
如果是前几天,突然得了空闲,她应该会恨不得直接瞬移到卞睿安身边去。现在她不敢妄动了,因为不确定自己的出现对对方来说究竟还会不会值得欣喜。
缩在树荫底下,时微抬手拦了一辆出租回家。半道儿电话响了起来,她下意识猜想是卞睿安,接得手忙脚乱,连来电显示都没看。
电话那头传来了段嘉木的声音,时微有些失望,但没好意思表达太明显:“怎么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啊?”
“我就是想问你,昨天怎么没来啊?”
“啊这个,”时微一拍脑袋,“抱歉,后来出了点状况,就没去。以后应该也不用麻烦了,但还是多谢你啊。”
“哎呀,说多少回了,不用谢不用谢!你再谢我跟你急啊!”
单是听着段嘉木中气十足的声音,时微都能想象出他龇牙咧嘴的表情:“好,以后不说了。”
“这还差不多,”段嘉木刚才把声音喊劈叉了,开口略显嘶哑,他清了清嗓才又继续道,“那个,其实除了这件事,我还想问问你,周天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吃饭,顺便......再带安妮去逛逛海洋馆博物馆之类的。”
“就......咱们三个?”
“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段嘉木用真诚的声音解释道,“主要是我在临海就你一个朋友嘛,你要是能把苟利云之类的约出来,我也OK。”
时微想了想,觉得大概是自己太自恋、太过敏了。时隔这么多年,人段嘉木连孩子都有了,怎么可能还对自己有想法。出去玩一天也好,有事情做,免得左思右想,自寻苦恼。
“好啊,我明天正好有空。”
“那你把你家地址给我,明天上午我来接你!”
-
星期天段嘉木来得准时,时微下楼也准时。安妮是个懂事又俏皮的女孩,逛海洋馆的时候,一路拉着时微的手,跑跑跳跳。
她的小手很温柔,让时微回想起小时候。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也像安妮一样喜欢穿裙子,只不过她的裙子不比安妮干净,那些金发碧眼的小孩总喜欢弄脏她的衣服。
时微印象最深刻的一回,是六岁那年的夏天。一个穿着衬衫套装的金发男孩,热情洋溢地跟她打招呼,打完招呼,就向她展示手里的死蚂蚱,让她睁大眼睛仔细看着,看他是如何把蚂蚱的小腿大腿挨个扯掉,看着蚂蚱的断肢衔接处是如何冒出绿莹莹的晶亮血水,又看着他是如何把拆分之后的蚂蚱残躯丢进她的衣领里,把手上的脏污颜色擦在她的新裙子上。
垂眸盯着红裙摆上的黑色手指印,时微傻愣愣站了半晌,当场就咬着手背哭了。
那金发男孩没走远,中途被卞睿安拦了下来。时微蹲在草海里无声地哭着,等那眼泪仿佛都快流干了,她才抹了抹脸,从草丛里站起来。
卞睿安脸上挂了彩,就在四五米远的地方,远远望着她。背后是将落未落的夕阳,他的身影都被光晕镀上了金色,像童话故事里的英雄男孩。
那是卞睿安第一次为她打架。开了这个头,仿佛就很长时间没停下。时微也不记得,到底是哪年哪月开始,身旁再也没有飞来过苍蝇。
“想什么呢!”段嘉木碰了碰时微的肩膀,顺手递了个冰淇淋给她。
时微笑了笑:“没什么。”接过冰淇淋又说,“说是我跟你带安妮出来玩儿,更像是你带我俩出来玩儿。”
“是你自降辈分,与我无关啊。”段嘉木跟她说完话,又跑到安妮面前帮她拍照。父女俩的画面太过美好,好得让她眼睛发酸。
时微把目光挪到周遭,仔细打量着那些和谐出游的一家三口。
真是嫉妒啊。
她和卞睿安都从未拥有过这种童年。
-
中午吃饭,段嘉木选择了一家有儿童游乐设施的美式汉堡店,时微没给他任何点菜的意见,说什么都是“挺好”,问什么都是“可以”。
安妮三下五除二就把汉堡塞进了肚子,一头扎进了游玩区域。
段嘉木百无聊赖地对着面前的薯条挑挑拣拣,连眼睛都没有抬,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跟那谁吵架啦?”
“嗯?”
“卞睿安。”
“嗯。”
段嘉木这才精神抖擞地睁大了眼睛:“哟,承认得这么干脆。所以前天你问我空房子,就是想要离家出走吧?”
“你真聪明。”时微敷衍道。
“那是,”段嘉木骄傲地说,“女人的心思我最懂了!”
时微无奈地笑了笑:“看把你厉害得。”
“所以......因为什么吵架啊?说出来,我替你分析分析。”
时微喝了口可乐:“我倒是乐意跟你说,但我说不明白。”
“有什么好不明白的,男女吵架不都那点事儿吗?”段嘉木摆出一副专家架势,“要么是他对不起你,要么是你对不起他,要不然就是互相对不起。万变不离其宗的!”
“那......太对得起了,是不是也算一种对不起?”
段嘉木轻拍桌子:“那叫不知好歹!”
时微摆摆手:“算了,我跟你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就算了呗,这样吧,下午送安妮回家之后,我带你去打球,挥洒挥洒汗水,发泄发泄。”
-
晚上时微当真跟着段嘉木去打了两个多小时的壁球。很久没体会过挥汗如雨的感觉了,让人由内到外感觉通畅。时微几乎是泄愤似的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直接瘫倒在地板上,夸张地喘着粗气。
段嘉木挨着她躺了下来:“舒服了?”
“还行吧。”
“还行就是行了。”段嘉木说,“差不多就原谅人家吧,缘分能像你们这样长久的,这年代也不多见。”
时微抱着膝盖坐了起来:“你误会了。是他在跟我生气。”
“他在跟你生气!?”段嘉木挠了挠头发,蹭到一手汗,由嫌弃地擦在了裤缝上,“那更简单了!你随便服个软,给他个台阶下,事情转眼就过去了。”
“要真像你说的这么容易,我——”时微顿了一下,“算了,没力气跟你争了,我洗澡去。”
段嘉木很贴心地,把时微送到了单元楼下才离开。拖着酸软的身子,时微慢条斯理地乘坐电梯上楼,脱鞋、穿鞋,走过客厅,站在沙发边斜身一倒,躺在沙发上眯了不到两分钟,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醒来已是凌晨三点,身体极端疲乏,脑子却跟冰透了一样清醒,时微像诈尸一般坐了起来,她走到窗户面前往外看,城市还在沉睡,一切都寂静深邃。
她拿出手机,犹豫着,给孙飞昂发了条微信:“他气消些了吗?”也没抱希望能在这个时间收到回复。
下一秒,手机猛然一阵,孙飞昂回了时微六个字:发烧了,在医院。
第62章
时微打电话跟孙飞昂询问情况, 简单沟通几句之后,她飞速洗脸牙刷换衣服,拿了车钥匙就直奔停车场, 往建州开去了。
从来没在大半夜开过车, 高速上除了她和荧光带之外的一切,都像是死的, 但时微并不害怕,只是一路心里难受。昨天和程玉生带安妮出门玩, 眼睛里见到的人事物都是好的,温温暖暖、健健康康,平凡普通得叫时微艳羡不已。
这个世界对卞睿安太不公平了。
小的时候,他没有得到过多少爱,至少还有健康。但时间把他生命的能量一点点往外抽走了。时微记忆中的卞睿安, 像哥哥、像弟弟、像朋友, 甚至偶尔还会像一位温和的父亲, 将她自小缺失的,那份最厚重的爱和关心,竭尽所能地补足给她。
分明他自己都没有怎么拥有过, 却还是一个劲地往外给。慷慨得不得了,强大得不得了。
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呢?
当年卞弘毅坠楼后, 时微心里就总会发出这样的疑问。时至今日, 她仍旧找不到答案,只能归结于天道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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