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锦又问她,“那你说皇帝利用我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利用我做什么?”
陆沅止默了一下,“你真的想知道吗?”
明锦点点头。
*
夜幕四合,万籁俱寂。
明锦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来到檀斋,按照沅止的指示,找到了博古架后的机关。
机关打开后,暗格中安安静静放着一张鬼面,一把长剑,还有一个半旧的榆木匣子。
明锦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她一边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一边故作冷静的抱出匣子,坐到了陆聿平时常坐的书案旁,颤抖着双手打开。
匣中是一个个装裱精美的小卷轴,一个压一个,铺满了匣底。
明锦随手拿起一个,打开看了之后,脸色瞬间凝滞。
随即,她又迫不及待的将画轴一个个全部取出来,一个个打开。
因为太过震愕,手指都在隐隐发颤,随着她的动作,一张张小像展露开来。
十三岁的芝芝,十四岁的芝芝,十五岁的芝芝,十六岁的芝芝……
明锦一张一张看着,思绪越来越凌乱,他们分别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会有自己不同年龄时的小像?
直到拿出最后一个画轴,看到匣子最底下压着的那一方绣帕之时,明锦脑中轰然一声。
她颤抖着手拿出那一方绣帕,帕上那朵熟悉的芙蓉花,是她亲手所绣的。
这是她送给魏长风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在他手上?
明锦全身都在发抖。
她想起这段时日以来陆聿的反常,他说他想带她去流浪,他想给她一个家,给她安逸稳定的生活,这不都是她曾对魏长风说过的愿望吗?
明锦猛然抬头,一切豁然开朗。
那一刻,仿佛全天下的声音都在嘲笑她,崔明锦,崔明锦,你就是个傻子。
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
他骗了她。
是他,是他,一直都是他。
魏长风是他,陆聿也是他,从始至终都是他。
泪水纷纷而落。
明锦瘫倒在地上,巨大的悲痛冲击着她的心神,她用手紧紧捂着嘴,牙齿抑制不住的打颤,泪水沿着指缝溢出。
陆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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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边写一段朔州往事
第40章 朔州往事(一)
从廷尉被放出来后,明锦被送回了自家。
那时,她整日整夜的做噩梦,梦中,不停回荡着冷酷的审问声、恐吓声,她缩在冰冷黑暗的牢狱角落里,哭着喊哥哥,哥哥,救我。
噩梦惊醒,冷汗淋漓。
月光从窗格子洒下来,她的落魄,在皎洁的月光下无所遁形。
她坐在冷硬的床塌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看着自家寒酸破败的草庐,泪水一滴一滴滚落。
从被关到被放出来,陆聿都没来看她一眼,她不是他的妹妹了,他不要她了,他不会救她的。
兄长崔琰听到呼喊声,推门进来,给她擦擦头上的冷汗,喂她喝水,让她别怕。
崔琰过往不曾见过明锦,却也听闻过陆氏贵女的风华,却怎么也想不到这遥不可及的仙境琼芝,原是自己的亲妹妹。
那时他们还生分,崔琰也不知道怎么关心她,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守护这个娇弱可怜的妹妹。
明锦抱着他,在他怀里大哭了一场。
不久后,朝廷对他们一家的决策下来了,崔晟被贬为朔州司马,他们一家都要即刻离京。
离京那一日,大雨滂沱,她恍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陆聿脸色苍白,匆匆追来,求她留下来,他会保护她,他不在乎她不是他的亲妹妹,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爱她,保护她。
她摇摇头,躲在了崔琰身后,他不是她的哥哥,这才是她的哥哥。
她毅然跟着父兄走了,从被关在廷尉那一刻她就知道,什么养育之恩,没有血缘的羁绊,都是一盘散沙。
她宁愿相信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兄,也不会再相信这些养育她长大,却一心置她于死地的假亲人了。
“我叫崔明锦,从今以后,跟你们陆家没有半分关系,我再也不做你的妹妹了。”
陆聿面如死灰,崔明锦,她现在姓崔了。
他跌跌撞撞跟在她的车后,苦苦哀求妹妹别走,她还是毫不犹豫的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们在那场大雨中分别,后来,又在另一场大雨中重逢。
来到朔州后,他们一家在怀朔镇安家,日子过的很贫苦,她靠跟公主阿娘学的编花手艺,做花补贴家用。
在街上卖花时,总会被胡女们刁难,经常跟人打架,打的一身泥的回家,却也被几位贵妇人注意到,开始跟她买花。
那一日,她出门给怀朔镇将夫人送花,却被镇将家的小郎君纠缠。
小郎君说她的底细他一清二楚,她得罪了太后,不会有汉人世家敢娶她了,看她这么漂亮,不如嫁给他,他们胡人不拘小节,就算她曾经是皇帝的女人,他也照样敢娶。
明锦不肯,小郎君就想强行逼她就范。
她拿花篮砸他的的头,把他打的抱头鼠窜后,从屋中逃了出来。
那一夜,向来干燥少雨的怀朔镇,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她冒雨奔逃着,撞上了一堵结实的胸膛,她抬起头,和他的目光在风雨中交汇,闪电映亮了他微愕的棕眸。
男人戴着一个恐怖的罗刹鬼面,越过她走向了镇将府中。
那一夜,怀朔镇将遇刺身亡。
明锦看着滚了一地的人头,吓得腿都软了,她看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大杀手,脑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脱口对他说了一句——
“你要买花吗?”
杀手估计也对她无语了,向她走近,长剑上的鲜血,随着雨水滑落。
她后退着,以为他要杀了她。
男人看着小女郎惊恐的模样,停下了脚步,弯腰捡起了一朵她掉落在地的芙蓉花,伸手要还给她。
她不敢接。
他收回手,默默将花收回自己掌心,转身消失在了风雨之中。
后来兜兜转转,不想这朵芙蓉花,最后竟还是簪到了她的发髻上。
……
怀朔镇将遇刺后,六镇军事力量重新洗牌,定北王贺洛跋兼领怀朔镇将,贺云珠也随父来到了怀朔镇。
贺云珠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爬到树上摘野果,准备带回家给父兄吃。
贺云珠在树下欢呼雀跃的喊她。
“芝芝,芝芝,我是珠珠啊!”
明锦缩在树枝后边,用那寥寥无几的树叶挡着自己,根本不敢看贺云珠,就像不敢再面对那被抛弃的过去。
贺云珠看着树上瘦瘦弱弱的小女郎,原本的欢欣也变成了心疼,她喊她下来,说要带她去云中城。
明锦不愿意,廷尉的噩梦经历,给她造成了近乎毁灭般的心理打击,曾经张扬自信的千金贵女,竟也变得胆小怯懦,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那时的她,憎恨陆氏、恐惧陆氏,不敢相信任何跟陆氏有关的人。
贺云珠没有勉强,就在树下守着她,讲她们过去的事,讲陆聿的事,说陆聿为了她独闯廷尉,受了很重的伤。
明锦大为震愕,这才知道,离京那一日,陆聿是强撑着伤体来挽留她的。
她还当他是不管她、不救她了,原来哥哥从来没有想过抛弃她、不要她。
她大哭了一场。
等哭的体力不支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贺云珠接住了她,把她抱在怀里大笑。
“我抓到你了。”
她跑不了了,就跟着贺云珠一起去了云中城。
六镇气候恶劣,难以自给自足,汉化改革以来,六镇边境将士的生活愈发贫困潦倒,必须自寻出路。
魏国是鲜卑王朝,素有重商传统,在贺洛跋手中兵马的支持下,两个小女郎便合伙做起了绒花和丝绸生意。
曾经的她是天之骄女,而今她一无所有,每往上爬一步,都要付出比过去多十倍百倍的艰辛。
明锦不怕吃苦,跟曾经遭受的磨难比起来,如今的辛苦,只是让她更加快速的成长强大起来。
她带着商队四处经营,脚步踏过丝绸古道、河西走廊,遍布柔然、西域、高句丽,积累了大量财富,供给六镇的军费开支,改善了六镇将士原本拮据的生活。
事业有成后,她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光艳风华。
她还知道了那一夜她遇见的杀手叫魏长风,是这两年横空出世的一个大刺客,以刺杀当朝司徒,将其头颅悬挂在皇宫金顶之上,一战成名。
他自称汉人,刺杀过很多胡人勋贵,六镇权贵对他深恶痛绝,是朝廷重点通缉对象。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六镇汉人百姓心中,却有着极高的声望。
六镇是汉人、鲜卑、匈奴、氐族、羯族、羌族等民族混居,治安混乱,勋贵不法,肆意抢掠良民,抢占土地,朝廷又对勋贵多有包庇,百姓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魏长风斩杀了很多为祸一方的勋贵,在汉人百姓的心目中,他不是魔头,是救赎。
跟着商队天南海北跑的时候,明锦经常能听到百姓传颂魏长风那些被编排夸大的英雄事迹,并在这片土地上广为流传。
明锦就在这一段段离谱的传说中,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了好奇之心。
朝廷推行均田制改革那一年,六镇起义不断,贺洛跋带兵四处镇压,贺云珠随父出征,明锦则需要前往敕勒部送一批绸缎,来交换他们的战马。
商队在马邑郡遭到流民围堵,货物被抢掠一空,他们被困城中时,她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天神般降临的男人,一剑划破长夜,救她脱困。
距离上一次见他,已经过去了快一年了,她又长高了一些。
他转身就要走,她不依不饶的追寻着。
他走的很快,她只能小跑跟随,鞋子磨烂了,脚也磨泡了,她也不知疲惫,不知疼痛。
陆太后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以要了他们全家的性命,她不想再过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那时她想着,她或许可以跟他联手。
男人不爱说话,却也没有赶她走。
“你天天戴个面具不累吗?”
“你为什么会想做一个游侠呢?”
“你跟我说句话嘛。”
小女郎天真浪漫,娇俏明媚,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话。
他不理她,但他喜欢她这样跟着他。
几天后,他终于跟她说话了,“为何要如此固执的跟着我?”
他的嗓音低沉浑厚,饱含历经世事的沧桑。
明锦眼睛一亮,有一种撬动了雪山的喜悦,那凶恶的鬼面看着眼里都顺眼了几分,立刻道:“你救了我,我只是想报答你。”
“我不需要你报答。”
男人转身继续走着,明锦继续跟着。
北境气候恶劣,胡天八月就会飞雪,不多时,细碎的雪粒便落了明锦满头,染白了她一头乌发。
明锦走在风雪中,脸颊被冷风吹的刺刺的疼,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路边。
她看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再也没有力气追上去了,她看着荒无人烟的原野,恍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她趴在地上,走不动了,也不想起来了,十二岁那年那种被抛弃、被放弃的孤独无力感再度涌上心头。
她想哭。
这时,一片阴影落在她身上。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了看,是男人回来了。
他对她伸出手,可这一次,她不想理他了,赌气般别过头。
男人跟她僵持了片刻后,突然妥协了,他弯下腰,蹲在她面前,把后背亮给了她。
“上来。”
明锦错愕了一下,忽然笑了,毫不客气的趴在他的背上,男人的肩背宽厚强壮,温暖着她疲累的身躯,说不出的舒适自在。
她的身子被他凌空背起,一路前行。
“崔明锦。”
他轻轻唤了她一声,戴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明锦怔了一下,这一路上,她跟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可这是第一次有人连名带姓的叫她。
那一瞬,她恍然想到和哥哥分别的那个雨天,她说她叫崔明锦,以后再也不是陆家的人了,回想往事的一幕幕,趴在男人背上的小女郎,情绪突然就低落下来了。
“你不知道我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吗?”
男人突然问她。
明锦回神,摇了摇头,“你杀的都是该死之人,若你是魔头,那那些滥杀无辜的人又算什么呢?他们连魔头都不如呢。”
男人面具下的棕眸,微颤了一下。
那一刻,他就知道,她还是恨陆氏的,是残忍的陆氏,差点摧毁了她无辜的生命。
他背着她走,迎着风雪,踏过原野,北境辽阔苍朴的风光,渐渐被他们落在身后。
“你很像我的哥哥。”
小女郎猝不及防说了一句,男人脊背猛然一僵。
明锦把脸埋在他的颈窝,落寞道:“只有我的哥哥,会这样无条件的纵容我,舍不得打我,舍不得骂我,我就算闯下天大的祸他都能给我摆平,可后来,我的祸太大了,他也无能为力了。”
男人沉默着。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吗?”
男人点点头,他想知道她的真实目的。
明锦看到他面具下还裹着一层黑布,把所有的皮肤都严严实实的包裹了起来,对他说:“我闯下了很大很大的祸,我无力摆平,常常担忧自己朝不保夕,死于非命。”
男人听着,背她继续走着。
“我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
可惜有钱也斗不过官,何况还是那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而你有这世上最快的剑,我想让你保护我。”
男人眼神颤了一下,虽然她已足够坚强,可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累的时候,也会期望有人呵护,有人宠爱。
过久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安稳对她是一种奢求。
他没有答应,只告诉她——
“崔明锦,生存,要靠自己。”
明锦一滞,心下轰然。
几天后,他们离云中城越来越近,路上,偶遇了贺云珠平乱的队伍。
贺云珠看到男人的面具,拔剑就要跟他拚命,“阿锦,你别怕,让我来对付这个恶贼。”
明锦拦下她,解释道:“他不是恶贼,是他救了我。”
贺云珠目瞪口呆。
男人把她安然交到朔州大军手上后,转身便要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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