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晔竟是笑了,他神色坦然,握住他的手,言辞恳切。
“二弟,哥哥从未怪过你,也不会恨你。”
“外戚当道,你我兄弟年少,受制于人,无力反抗。这皇位,你若想要,便自取之,保我元魏祖宗基业,莫要落入外姓之手,我便死而无憾了。”
年少的元谕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敌视,心里却莫名痛了一下。
废帝失败后,元晔竟也毫无怨言,依旧对他友善关爱,及他出镇洛州之时,更是亲自送他出京,殷殷嘱咐。
那一刻,元谕就知道,他比不上元晔,一辈子都比不上。
他没他沉得住气,也没他能忍。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元晔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对他的友爱都是装样子,心里明明恨不得杀了他,却能一直在天下人眼前演好这出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的戏。
而现在他知道了,元晔的确是众兄弟中最适合做皇帝的。
当年废帝计划失败,不是失算,而是必然。
他是真的比不上他。
……
此刻,他看着一脸娇羞模样的陆丽华,陆氏大势将去,皇帝风头正盛,他必须尽快跟陆氏割席,或许,他是该给皇帝交投名状了。
“听闻你最近正是得宠,我以为你早忘了我呢。”
陆丽华眼波流转,语气有几分小得意,“陛下要宠爱我,我也不能拒绝不是?”
“不过你也要小心一些,我见袁姬流产,便不免会担心你。”
陆丽华娇媚一笑,见四下无人,便走近他附耳轻轻说了几句话。
元谕故作惊讶道:“原来如此,看来陛下是真心爱你,我也是男人,换做是我,佳人在侧,是万万忍不了的。”
陆丽华掩口一笑,“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陆修会帮我解决的。”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元谕意味深长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把陆丽华哄走后,元谕压了压心中的恶心,平复下情绪后,准备出宫去。
一转身,便看到明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脸色冷漠,语带鄙视。
“袁姬的孩子是被陆丽华害没了,你还能跟她勾搭成奸,你真让人恶心。”
元谕冷嗤,并不因她的辱骂而动怒,反问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明锦忿忿道:“给她报仇,保护她,让她不再被伤害。”
元谕点点头,赞可道:“你说的很对,我是该为她报仇。”
明锦一懵。
“我儿之命,不会如此轻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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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三长制成
时值隆冬,永安坊往来的各方客商依旧兴致不减,街上人群牛马络绎不绝。
得了陆丽华嘱托后,陆修便日日到京城各处寻找安全有效的避孕良方。
这民间的偏方自是比不上宫廷御医所制,可宫中御医都是太后的人,肯定不会帮她避孕。虽说陆家的府医水平也不差,可若让府医配药,自然瞒不过陆鉴,陆鉴知道了,太后也就知道了。
此时陆修也不得不在外寻药,可民间大多是给青楼女子所用的虎狼偏方,陆修是万不敢拿去给陆丽华冒险的,若是把她吃坏了,是瞒不过定期请平安脉的太医的,届时,太后不会饶了他们。
元季遥手捧热茶,坐在临街二楼的窗边,远远看着愁眉苦脸走在街上的陆修,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她摘下头上一支珠簪,漫不经心的往楼下一扔。
陆修垂头丧气,心情正是烦躁之时,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刚好砸到了他的头上。
他眉头一皱,就要骂人,却见三公主正在二楼窗前焦急探身往外张望,立刻双眼放光。
“公主。”
陆修看清人后,便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兴奋伸手跟她打着招呼。
元季遥心里翻着白眼,面上却是故作惊讶地笑道:“陆郎,你看到我的簪子了吗?刚刚不小心掉下去了。”
陆修被那一声娇滴滴的陆郎唤的是心神荡漾,他看着地上的簪花,立刻捡起来吹了吹,又捧在手心擦了擦,欢呼雀跃道:“公主你等着,我这就给你送上去。”
元季遥看着撒腿往楼上跑着的陆修,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笑。
楼梯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随即,陆修便气喘吁吁站到了她的面前,手上捧着那支珠花。
元季遥娇艳一笑,随手拿过簪花,往发髻上一插,巧笑道:“多谢了。”
陆修看的微红了脸。
元季遥扶着发髻上的簪花,忽而道:“也没个镜子给人瞧,你帮我看看,我这花戴正了吗?”
陆修立刻慇勤的凑上前,看着那如云的鬓发,结巴道:“有,有一点歪。”
元季遥便直接把身子凑近他,娇嗔道:“那你帮我正一正。”
陆修看着突然靠近自己的公主那娇艳的面容,修长的脖颈,若隐若现的雪白,不由咽了咽唾沫。
以前他年纪小,公主总当他是弟弟,不愿搭理他,只愿意跟那些年长的公子郎君们玩,公主于他,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如今他除官入仕,早就是个大人了,也该够资格做她的裙下之臣了吧?
他小心翼翼伸手,学着那些风流公子的模样,帮她把簪花戴正,将要收回手之时,元季遥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惊呼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大冷天的在外边走了那么久,定是冻坏了吧?”
陆修连连摇头,“公主,我不冷,你摸摸我身上可热了。”说着就拉着她温软的小手往心口上放。
元季遥抽回手,笑道:“行了吧,坐下,我请你喝杯热茶暖暖手,当是谢谢你帮我送花。”
陆修受宠若惊的落座,“多谢公主了。”
侍者端来新的茶具,为陆修倒上茶,又新添了几样精致的茶果。
陆修端起茶饮了一口,北人食酪,南人饮茶,北朝是游牧民族南下,即便入主中原,也不改草原风俗,权贵皆饮酪浆,并不流行品茗。
因这些年有不少南朝士子投奔北朝,朝廷厚待南来士子,才在宴会上同时准备酪浆与茗茶,故而有些北朝贵族中也渐渐开始流行品茗,可陆修还是难以忍受茶的苦涩之味,也不知道三公主怎么会喜欢上喝这些东西。
元季遥又帮他斟满,边倒边问,“你怎会在此出现?”
陆修看着又被倒满的茶杯,心中叫苦,暗呼今日有水厄了,“我受姐姐之托,帮她找些东西。”
元季遥秀眉一挑,“找什么东西?”
陆修闭了闭嘴,吞吐道:“这我不能告诉公主。”
元季遥脸一沉,故作不高兴道:“你有事瞒我,就是拿我当外人,既是如此,茶也别喝了,你走吧,我不跟不信任我的人来往。”
陆修连连摇头,心急解释道:“不是不是,这是姐姐的秘密,要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肯定事无钜细告诉公主,可姐姐的事儿,我不能随意泄露。”
元季遥依旧脸色不高兴,不为所动。
解释了半天后,陆修怕她真生气,以后都不理自己了,索性心一横道:“好了,告诉公主了,我是在帮姐姐找药。”
元季遥这才展颜一笑,“找什么药,我府上也有不少珍稀药材,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陆修心想,公主府上的医师也是医中圣手,说出来说不定能帮帮自己呢,他四下张望了一番,神秘兮兮道:“避孕的。”
元季遥故作惊讶的掩口。
陆修愁眉苦脸道:“公主也知道那祖制有多残酷,陛下还没有子嗣,姐姐如今又这般得宠,她若生下长子就是死路一条,她能不怕吗?”
元季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你刚刚在街上,就是出来寻药的,可民间那乱七八载的药能用吗?你别把人给吃坏了。”
陆修道:“我这不也是没法子吗?太后知道姐姐敢避孕,肯定会打死姐姐的,所以我只能在外边找,不敢让家里知道,可到现在也没找到合适的。”
元季遥叹了口气,“说来我和她都是被太后压迫的可怜人,看她日夜担惊受怕,我也于心不忍,你别在外边乱找了,回头我让府医配了给她送去。”
陆修眼睛一亮,“公主有法子?”
元季遥掩口一笑,“那是自然,否则你当我这些年是怎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陆修大喜过望,她私生活放纵,却从不曾有孕,想来是真有什么仙丹妙方,可是——
“公主为什么愿意帮姐姐?”
元季遥故作伤心的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我这辈子都被太后给毁了,太后不喜欢的,就是我要拉拢的,太后讨厌她,陛下现在又这么宠她,我当然要帮她啊,以后她若得势,能忘了我的好处吗?”
陆修眼睛一亮,信誓旦旦道:“公主别难过,等我姐姐做了皇后,就一定让你跟驸马离婚,脱离苦海,到时候公主就改嫁给我,我一定好好疼爱公主,不让公主委屈。”
元季遥咯咯笑了起来,“你?我纵是不介意,可陛下大约是不会允许我改嫁你的。”
陆修脸一垮,能尚公主的都是显贵世家的继承人,他一个没有继承资格的庶子怎么配尚主?
随即又自信满满道:“公主不用担心,等我姐姐做了皇后,陛下就看得上我了,我就能位极人臣,一定能配得上公主。”
元季遥面有不信,摇了摇头,“是吗?我可不信,陆聿才是陆氏的嫡长子,只要有他在,哪儿有你出头的机会?”
陆修脸色沉下,眼神有几分不甘心,这世上要是没有陆聿就好了,当年,他怎么没一病死了呢?
“公主相信我,我一定能让自己配得上你。”
元季遥眼神一动。
陆修又大胆拉住她的手,见她没有拒绝,愈发心神荡漾道:“公主,你可得等着我,我一定会让自己配得上你。”
元季遥娇媚一笑,指尖从他手背划过,不置可否,陆修全身已然酥倒一片。
*
与三公主商量好之后,陆修又抽空进宫了一趟,把公主的意思转告给了陆丽华,只是配药需要时间,可能还要等几天。
陆丽华心中大喜,先前袁姬出事时,公主就那般帮她说话,如今又这么帮她,她们果然是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啊。
“我在这宫里没什么朋友,公主也算是我一个知心人了。”
陆修又道:“好了,现在最大的问题解决了,下一个要解决的就是陆顺华,只要扳倒她,就没人跟姐姐抢皇后位了。”
陆丽华皱起眉,“虽说陛下不喜欢那小贱人,可有陆聿护着她,我能拿她怎么办?”
陆修恶念一起,心一狠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陆聿毒死算了,只要陆聿死了,陆顺华就没靠山了,我也能成为陆氏的继承人。”
到时候,他就配得上三公主了。
陆丽华吃了一惊,这蠢弟弟可真敢想啊,连忙捂住他的嘴,斥道:“你疯了吗?他死了,你能活?”
陆修不以为意道:“太后本来就想扶持我制衡陆聿,他只要死了,就算太后怀疑是我下的手,也会捏着鼻子保我,毕竟,若是我们都死了,陆氏就后继无人了。”
陆丽华被他疯狂又大胆的念头吓的不轻,痛骂了他一顿,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后,就让他滚出宫了。
出宫的路上,陆修越想越觉得毒死陆聿,是自己出人头地的好机会,可他与陆聿关系不佳,平南王府常年谢客,他在宫外没有下手的机会,不由烦躁不已。
与此同时,明锦从尚服局返回长春殿。
临近年关,宫中各处都忙的是热火朝天,明锦刚去了一趟尚服局,把太后新制的衣服拿了回来。
回去的路上,远远看到陆修模样鬼鬼祟祟的,眉峰微蹙。
这混小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做事,现在又在宫里乱窜,指不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把手上的衣服全交给身后的宫人,便悄悄跟了上去。
*
尚书台,朝臣关于三长制的推行争论不休。
如今皇帝专宠陆氏女,给足了太后面子,只要下一任皇帝是从陆氏女肚子所出,太后还何须担忧自己驾崩后,皇帝会清算陆氏?
故而近期精神好了一些后,陆太后就开始积极促成新政落实。
秘书令李凭制定三长制度后,陆太后今日亲自主持朝会,命公卿大臣商议,希望在年前定下这道国策。
魏国早期为了平衡胡汉矛盾,是以宗主督护负责户籍事务。汉人宗主大量收容流民,为自己开垦土地,因此掌握了大量土地,聚集流民自卫,大量隐匿人口,逃避赋税。
过去,宗主们为了隐匿人口,往往是将邬堡中的几十家人报做一户。
而三长制便是规定以“家”为单位,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将大户分成了小家,此削弱宗主的权力,把他们隐匿的人口全都成为朝廷的编户齐民。
自耕农的数量增多,就能减轻土地兼并的情况,维持国家稳定,保障朝廷的赋税和劳役来源,增加财政收入,加强皇帝的中央集权。
但是,三长制却会大大侵犯汉人宗主的利益,削弱世家豪强的势力,因而遭到汉人世家的强烈反对。
中书侍郎荥阳郑崇为首的汉人世家反对的态度尤为强烈。
郑崇认为此令推行,各邬堡地主必然反抗强烈,会再度引起天下大乱为由,坚决反对。
李凭却认为,此令的推行就是让百姓看到平均徭役、省却赋税的好处,只要百姓支持,就不会跟着地主造反,朝廷推行政令也会顺利的多。
京兆王元显则是鼎立支持,认为旧无三长,惟立宗主督护,所以民多隐匿人口,官吏与各地豪强勾结,欺凌百姓,避强侵弱,如果实行三长制,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尚书令崔允虽不反对新政,却担忧旧制实行已久,若是贸然变法,恐怕会在民间造成混乱。
在争执最为激烈的时刻,陆太后当机立断,一锤定音——
“设立三长,使课税有标准,赋税有固额,让地主隐匿的百姓走出邬堡,去开垦自己的土地,打击那些心存侥幸,投机取巧的地主豪强,如此利国利民的良策,有何不可?”
百官不再争执,三长制就此确定。
散朝后,郑崇神色尤忿忿,“李凭那小子,不过是爬上了太后的凤榻才有了今日,有什么好得意的。”
崔允提醒他道:“以诋毁你的对手,来轻视他的能力,只会降低你的水准。”
郑崇尤忿忿不平。
……
离开尚书台时,元谕看着陆聿远去的背影,跟上了他。
“大表哥,今日朝会,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陆聿神色淡淡,“你不是也一句话都没说吗?”
元谕淡然一笑,“今日三长制落地,汉化改革中最难的土地问题终于算是解决了。”
陆聿面色如常,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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