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鹭不由想起方才席间冯坤对沈舟云所说的话:“沈大人,你说程小姐的父亲,那个程信明——他真是因为贪污而获罪的吗?”
平心而论,一笔富可敌国的财产的确诱惑力巨大,上至皇帝、下至王侯权贵,应该鲜有不心动的,而程信明作为程家的家主,究竟是真的犯下贪污之罪,还是某个觊觎程家宝藏的人想要针对程家,所以才把这个罪名安到了他头上呢?
“如果程家真的藏匿着一笔巨额财产,那程信明不太可能还要去贪污——但是我对这种没有被证实的传闻向来不尽信。”
沈舟云表明了他自己对宝藏的态度,而后说道:“不过鲁王和裕王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否则鲁王的小舅子钟少英和裕王的连襟金铭就不会屡次去骚扰程翩若了。”
但按照那个管事常誉所说,关注宝藏的不止钟少英和金铭,还有太守冯坤与其子冯知节。
想到冯坤,李星鹭回忆起他在程翩若登台表演后特意到沈舟云面前说的那一番话,心中顿时了悟:“沈大人,也许在冯太守眼中——长公主也对那笔宝藏有兴趣。”
她曾千万遍提醒自己不要再提起朝廷党争的话题,但查到现在,程翩若的死几乎可以确定与朝廷的几拨势力脱不开关系,既然如此,她干脆放开了说——反正她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了。
“这个老狐狸……”
沈舟云也意识到冯坤先前种种举动的目的,他冷哼一声,旋即转身对李星鹭说道:“我们先下去一楼,验尸工具已经给你备好了,你检验程翩若的尸体,看看能不能再缩小嫌疑人的范围。”
李星鹭点了点头,她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正要抬腿踏上台阶,这时,她身后却突然伸过来一双手分别托起她的后背和膝盖,将她腾空抱起。
“沈大人?”
她不用抬眸去看也知道抱着自己的人是谁,虽说因为查案需要,她已经被沈舟云抱过无数回,但从前有公务为理由,此时此刻却没有,所以这般亲密就有些变了意味。
沈舟云也没有俯首去看她,他只是摆出一副正经的神色:“我用轻功把你带下一楼会比走楼梯快上许多。”
话音刚落,两人果然已经抵达了一楼,李星鹭抿了抿唇,她被沈舟云放下、双脚再次触到地面,然后似是为了平复此刻起伏的心绪,她直冲着尸体走去,没有将目光分给在场众人。
在李星鹭戴好手套,将剪刀和镊子握在手心时,冯雅兰凑到了她身边:“你还会验尸?”
“这个,倒不如说我主要是会验尸。”
李星鹭第一次与这位原书女主直接对话,她不由多说了几句:“毕竟我不通武艺,若不是在验尸查案方面有些能力,我也无法加入提刑司。”
冯雅兰听后连声夸赞,直到李星鹭蹲在尸体旁边,两人的目光都齐聚在程翩若因坠楼而变得惨不忍睹的尸身,她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一定要开刀剖尸吗?翩若她已经如此了,就不能给她留个全尸……”
“冯小姐。”
李星鹭理解冯雅兰不忍见到好友尸体被剖验的心理,但她必须提醒冯雅兰:“令尊说你喜爱探案,想来你也懂得,比起所谓虚无的死后体面,我们更应该找出程小姐尸体上的线索,进而锁定杀害她的凶手。”
冯雅兰的确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只得叹息一声,安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李星鹭的动作。
李星鹭没有立即开刀,她先是褪去死者的外衣,查看其体表的损伤——由于坠楼的冲击,尸体上有多处擦伤和骨折,但是奇怪的是,骨折位置的分布并不规则,而尸体的擦伤面也多呈蜡黄色或白色。
她心底保留着疑虑,而后终于下刀剖开腹腔以验看尸体的内脏,这一看,端倪立现——死者的内脏已经破裂,这是坠楼的正常现象,但出血量却很少,更重要的是:“没有迷药的痕迹。”
这话传到一旁的冯雅兰耳中,她开口猜测道:“没有迷药,难道翩若是被凶手打晕架在屏风后……”
“不,不对,凶手控制她在屏风后上演争执戏码时,她没有被迷晕或是打晕,而是——已经被杀害了。”
李星鹭皱着眉说出了自己验尸的论断:“如果程小姐死于坠楼,那么她落地时会本能地作出抵抗的动作,因而她的骨折会集中在骨骼的大关节处,擦伤面会呈暗红色,此外,生前坠楼的另一个特征是内脏破裂的出血量较大……”
“可是,从她的尸体上能看出来,她的擦伤面多呈蜡黄色或白色,骨折位置分布不规则,内脏出血量少,而且体内血液并不凝固——这是死后坠楼的表现。”
确定了程翩若的死因不是坠楼,即表明李星鹭还要找出她真正的死因。
通过刚才的验尸,她可以排除掉毒杀和病变的可能性,而尸体表面的外伤也多是坠楼形成的擦伤,并没有致死的伤口。
李星鹭将尸体翻了个面,从下往上仔细观察,忽然,她的目光被尸体后脑勺处凹陷的伤口吸引住,下意识地伸手摸过去。
手指的触觉告诉她,这处伤口很深,而且凹陷得并不均匀,而是集中在小面积的区域——由于程翩若坠楼时是后脑着地,所以她的尸体会呈现头骨碎裂和颅内出血的症状,但她的后脑绝不会出现一个极深的凹陷伤。
“经过全身排查,她的死因可确定为后脑遭钝器重击。”
李星鹭的尸检结果提醒了冯雅兰,她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五楼的那扇屏风:“原来凶手通过屏风来演那一出戏不仅是为了掩盖他的身份,他还有另一层目的,即是制造出翩若当时还活着的假象——所以他必须要让翩若向后坠下楼,以后脑着地坠亡来掩饰翩若真正的死因。”
李星鹭一边缝合尸体被剖开的腹腔,一边回应道:“而且,五楼的过道尽头没有血迹、也没有多少挣扎打斗的痕迹……那里不是案发现场,我们还没有发现凶手杀死程小姐的第一案发现场。”
凶手行动的时间其实很紧凑,他从宴会上离席,然后来到五楼的牡丹苑带走程翩若——又或者是程翩若主动离开房间去见凶手,在某个地方杀害程翩若之后,他还要将程翩若的尸体带到五楼的过道尽头,在屏风背后演一出戏来迷惑在场的宾客,最后,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混入宾客当中,再次回到五楼。
这意味着凶手无法花费太多时间来处理第一案发现场,所以只要她们搜查的速度够快,也许就能在第一案发现场找到更多线索。
第39章 迷药
“留下十个人在一楼厅堂看守嫌犯, 其余人搜查整座醉仙居,每一个房间都要仔细搜。”
在李星鹭向沈舟云汇报了验尸结果后,他当机立断下令提刑卫搜查醉仙居上下的房间。
“这是什么意思?”
听出沈舟云似乎要将他们都困在醉仙居不得离开, 钟少英惊怒交加:“把我们当成你的囚犯了吗?”
“你们、特别是包括你在内的五个男人, 嫌疑重大, 羁押你们是符合提刑司规制的。”
沈舟云甚至没用正眼瞧他,只是自顾自地说明着。
李星鹭察觉到愤懑的情绪开始在众人之间蔓延, 她连忙接着沈舟云的话补充道:“诸位, 你们也不希望在案情水落石出后, 我们沈大人在上报给朝廷的卷宗里记录下你们对所谓的程家宝藏的探求追寻吧?”
其实不论他们安不安分,沈舟云都不可能略过他们探求宝藏的事。
但这个警告非常有效,方才被常誉点出过问宝藏一事的冯坤、冯知节、金铭乃至于钟少英都仿佛被泼了盆冷水,纷纷噤声不语。
见到事态被轻易平息, 沈舟云不由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向李星鹭,须臾, 他朝着她喊道:“你跟我回到五楼程翩若的住处去搜查。”
李星鹭点了点头,搜查死者住所的确是查案的关键步骤,而且——她必须要弄清楚是什么东西导致她昏迷在牡丹苑。
“二位稍等。”
在李星鹭和沈舟云走到了楼梯口时,冯坤忽然开口叫住两人,并将冯雅兰推到她们面前:“雅儿与程小姐颇有交情,冯某敢打包票,但凡是程小姐的事情,若有雅儿不知的, 那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二位带上她一起, 有什么疑问也好立即问她。”
冯坤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宴席未开始前, 冯雅兰对提刑司查案表露向往,那时他可是宁愿对女儿贬低一番, 也不让冯雅兰多说几句,现在怎么主动把她推出来参与办案了?
但是他说得不无道理,一桩命案中的两个关键人物分别是凶手和死者,凶手可以通过案发现场的种种线索来推测,但想要了解死者,却只能通过与死者关系密切的人。
纵观全场,这个人只能是冯雅兰。
而冯坤主动将冯雅兰塞进搜查的队伍中,无非是为了通过她监视自己和沈舟云的动向,但是这件事却很容易预防——只要在查出真凶之前,不让冯雅兰再与冯坤有任何接触,哪怕她真的探听出什么消息,也无法传递。
分析好利弊,李星鹭随即踮起脚附在沈舟云耳边低声对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沈舟云垂眸看了她一眼,然后点头同意了冯坤的话:“冯小姐可以跟着一起,但不能插手办案的过程。”
闻言,冯坤拍了拍冯雅兰的后背,示意她出言保证,冯雅兰勉强地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大人放心,规矩我都明白的。”
终于能够参与查案的事情,冯雅兰却明显兴致不高——毕竟丧命的人是她的至交好友。
“咳,冯小姐,我们走吧。”
李星鹭适时出声,她后退几步至冯雅兰旁边,两人并肩走在沈舟云身后,一路踏着楼梯来到五楼。
推开程翩若居住的牡丹苑房门,李星鹭先是走向食案,她提起酒壶放在鼻尖下闻了闻,没发现什么异味,食案上的两个酒杯也没有异常。
这倒是在她意料之中,因为她记得程翩若喝了很多杯酒,如果酒中下有迷药,尸体就不会一点痕迹都没有——何况她并没有喝酒,但还是昏迷过去了。
李星鹭不由回忆自己从来到牡丹苑赴约起是否有吃过、碰过什么东西,但答案是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够让她中招的就只有——
她快步走到被摆放在里间的香炉前,伸手掀开香炉的盖子,当她倾身去闻其中的气味,一股浓郁的香气钻入她鼻腔,让她瞬间感到头昏脑胀、四肢也随之变得酸软无力。
李星鹭想抬手把盖子安回去,但她的腿却先一步软了下去,眼看着她是真的要后脑着地,身后的人及时伸过手臂接住了她。
“这香炉里有曼陀罗、草乌末和押不芦,全都是蒙汗药的成分,而且许是考虑到香炉的挥发作用,布置者把药量下的极多,若是口服,则必死无疑。”
倒在沈舟云坚实宽阔的胸膛上,李星鹭甚至有些分不清她头脑中的昏沉是来源于蒙汗药的效果还是此刻的尴尬羞涩,她只能咬着舌尖勉强保持住神智,将方才的发现说了出来。
沈舟云扶着她站定,而后出声询问:“药效要多久才能过去?”
李星鹭以为他是想要借此推测程翩若的死亡时间,她有些为难地答道:“要看具体吸入的药量,还有不同人体质对蒙汗药的抗性,比如我走进牡丹苑大约待了一刻钟时间就晕过去,但程小姐显然在这里待的时间比我更长,她却坚持得比我久……”
“我是说,你刚才闻那个香炉产生的药效要多久才能过去?”
沈舟云叹了口气,他俯首凑到李星鹭耳边,说话时喷涌出的热气让她耳尖变得通红:“你还能走路吗?”
李星鹭忍住想要抬手去揉耳朵的冲动,她抓着沈舟云的手臂借力走了两步,然后勉力回道:“可以。”
沈舟云了解她在查案时固执强撑的性子,因而只是挑了挑眉,没有戳穿她,任由她借自己手臂的力道缓缓迈腿走路。
李星鹭本想尽快离开这个充斥着蒙汗药气味的房间,但在转身的前一刻,她忽然被不远处床榻上凌乱的被褥吸引了注意力——她来赴约见到程翩若时,对方刚刚才从舞台退下,显然不会去床上休息,而若是无人翻动,这被褥怎会如此散乱?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她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书架,只见其上的书册摆放得杂乱无序,还有墙上的画作亦是歪斜紊乱。
“这个房间被人翻动过。”
李星鹭肯定地说道:“虽然我没有记下来时房间的整体布置,但从我观察到的细节来看,程小姐是个细致的人,她不会容忍房间处于乱糟糟的状态,所以床榻、书架和墙壁上的乱相一定是在她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弄出来的。”
“是那些想要寻找宝藏线索的人弄的。”
沈舟云接着她的话分析道:“在你昏迷不醒时,来到程翩若房间的可能不止凶手——按理说,你与程翩若扯不上关系,她邀请你到她房间的事也没有别人知道,但冯坤等人发现你是唯一一个出现在事发现场的人之后,他们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的确,李星鹭回想起案发前后的过程,她第一时间就被赶来的钟少英等人认定为凶手,可他们却没有过问她的身份,在小孟告知她的身份后,他们甚至也不追问一句她和程翩若的关系、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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