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对话以程翩若的沉默和冯雅兰的失望作为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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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但对于程翩若来说,让她难受的并非是从高贵清雅的世家贵女沦落为抛头露面的花魁,而是她辛苦卖艺为之付出的人毫不领情。
她为了安顿程长庚和程长轩才答应加入醉仙居,可是这两位堂兄却埋冤她给他们找了份端茶倒水的活计。
凭什么她可以放低身段抛头露面,他们却连端茶倒水都不愿做?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不久之后,程长庚和程长轩突发恶疾去世了,程翩若不用再为收容流放犯而担惊受怕,但她的把柄却仍然留在醉仙居手中,所以她无法脱离。
这样安逸的生活并未持续多久,两年后,二房的堂兄程长誉从流放地西州逃回来了,程翩若知道他所谓的‘自行逃离’有猫腻,也猜到他背后是宁王府在作祟,但她还是收留了程长誉,并给他捏造了假身份常誉。
常誉是个更大的麻烦,程翩若认为他去边地那两年是享福去了,他来到醉仙居投奔她,她给他运作一个管事的职位,他却犹嫌不够,竟然摆脸色给客人看。
程翩若每天不仅要弹琴卖艺,还要为了他去给客人陪笑赔罪,然后得到常誉一句轻飘飘的——“你好歹是程家女,怎么真学了青楼红倌那副做派。”
程翩若既气恼又觉嘲讽,人们常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常誉自诩大丈夫,可是只知摆世家公子的做派、却不肯正视自己已经是一名流放犯,到头来,能屈能伸的唯有她一人。
然而她的困扰还不止于此,那些觊觎程家宝藏的势力终于是盯上了她,她谨记着父亲的遗言,不肯交代任何话,金铭、冯坤之流还能应付,可是钟少英却放下狠话、拿她母亲与族姐妹的性命作为要挟。
那一晚,左右为难的程翩若头一回买醉,冯雅兰陪在她身旁,仍然没有放弃劝诫她:“翩若,如果你父亲真为了你好,他就应该把所有家产尽数留给你,而非只让你做个‘守墓人’;若他认为你不配得到,那你没有权利,又哪来帮扶堂兄弟的义务呢?”
“我实是不明白你父亲的想法,怎会有人宁愿牺牲女儿来成全别人的儿子呢?须知在小太子出生前,当今陛下多年无子,他宁愿令长公主入朝分权,也不愿确立几位王爷或世子为储君,家有皇位要继承尚且如此,何况……”
冯雅兰的话像是戳破了某种保护壳,让程翩若无法再自欺欺人——要一个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的人承认自己其实并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是一件很残忍的事,这意味着程翩若要否定过去的自己和所作出的所有选择。
“什么时候回头都不算晚。”
因为冯雅兰的这句话,程翩若决定不再将错就错。
但她可以不管常誉,却不能抛下母亲和族姐妹们,而藏匿在丹霞山的那笔宝藏是她带着她们脱离苦海的唯一筹码。
方才冯雅兰的话提醒了她——陛下已立太子,那些藩王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与其按照金铭、钟少英等人的话投靠裕王或鲁王,不如直接求陛下开恩。
可是谁能保证她的请求不泄露给其他藩王、直接传达给宣文帝呢?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中秋宴即将举办之际,冯雅兰来看她练琴,期间透露出这场宴会的真正目的是为新任江州提点刑狱公事沈舟云接风洗尘。
她听说过沈舟云的名字,传闻此人冷酷、不近人情,被私下称呼为‘活阎王’,但令程翩若在意的是——沈舟云是长公主的表亲,即是绝对不会与藩王有所来往的纯臣。
程翩若下定了决心,她将宝库的布局图藏在恩师留给她的古琴中,又将藏宝的地点绘制在三幅画上,并同时将消息放出给钟少英、冯坤等人,以暂时安抚他们急切的心思、防止他们狗急跳墙。
李星鹭的出现是意外之喜,让她更加信任的将古琴交托出去,当对方答应带走古琴的那一刻,她感觉多年来担在肩上的重任终于被卸下,她终于可以如冯雅兰所说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只可惜,她以为今夜属于自己的那句词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却没想到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当她缓过迷药的劲,渐渐醒转时,她只等来常誉低俗的咒骂声和朝自己后脑勺袭来的一棍。
这就是父亲口口声声所说的、会给她下半生作为依靠的同族兄弟吗?
原来冯雅兰的那句话只是安慰,她已经酿成苦果,自己断送了回头的路。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程翩若希望自己早些堪破那个谎言——她并非要从父亲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和儿子的母亲之中三选一,她可以去做自己,她可以为了自己而活。
第49章 孟家
巍峨耸立的城墙表面覆盖着一层薄冰, 漫天的雪花堆积在城楼之上,连城门正上方那块刻着‘凉州城’三个大字的牌匾都被积雪遮挡,远远望去, 倒像是瞧见了‘京城’的字样。
“我们从江州启程时还处在秋冬交替的季节, 这里却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
李星鹭深感失策, 她并没有备下冬日的戎装裘衣,又不像其他同僚一样有内功傍身御寒, 一进了凉州城的地界, 她就只能不断缩进身后沈舟云的怀中汲取些许暖意。
沈舟云双手握紧缰绳, 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怀中人圈得更紧,一边解释道:“凉州地处大业最北端,夏季凉爽,冬季严寒, 气候并不宜人,是故鲜少有达官权贵愿意在此定居, 这城中住的大多是军中兵卒及其家眷、还有一些流放犯。”
“沈大人,你来过这里吗?”
听到这个问题,沈舟云语气平常地回答道:“我幼时曾跟随母亲和父亲一同来此参加大姨母的婚礼。”
李星鹭的好奇心被勾出来,她想再多了解一些原书中没有透露出的、沈舟云过往的经历,但她还未将追问说出口,城门突然被打开,里面冲出来一队披甲执锐的士兵,为首的高大女人看上去很眼熟, 轮廓之间似有几分肖似孟长赢。
“沈表弟, 好久不见!”
穿戴着铠甲的女人有一副嘹亮的好嗓子, 一听她对沈舟云的呼喊,李星鹭就知道她出自孟家。
沈舟云微不可见的叹了一口气, 这回他总算没有再疏离客套,而是顺着来人的话喊了一声:“表姐。”
那位孟表姐露出爽朗的笑容,随后她像是想起来什么,连忙提醒道:“你们先下马,为防扰动、误伤城民,凉州城中严令纵马,仅能步行。”
闻言,一众提刑卫纷纷翻身下马,沈舟云也抱着李星鹭离开马背。
“这位是……弟妹?”
孟表姐这时候才发现李星鹭的存在,她见到两人亲密的同乘一匹马,顿时产生了暧昧的联想。
面对这一误解,李星鹭和沈舟云的反应大不相同——李星鹭窘迫慌乱,沈舟云神色未变、却在心下暗喜。
几次三番的维护李星鹭、将她招揽入提刑司当然可以解释为对她才能的欣赏,但在见到她受伤那一刻产生的恐惧愤怒却让沈舟云无法忽视——能让一个冷酷无畏的人产生害怕的情绪,李星鹭之于他怎会不特殊呢?
沈舟云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起了旖旎的心思,所以听见旁人误会他和李星鹭是一对有情人,他心底难得生出几分愉悦之感。
可是李星鹭对此抱有什么想法,他全然无法确定,若是她无意,那么这话听在她耳中就是在曲解她的身份、否定她的能力。
“表姐误会了,她只是协助我办案的提刑卫,因为不会骑马才与我同乘赶路。”
沈舟云盯着李星鹭被冻得发白的脸色,他终究不想惹来她的反感,只能主动站出来公事公办地澄清。
孟表姐听到自己猜错了,笑容瞬间添上几分尴尬,她嘴唇一闭一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来圆场,但又始终挤不出话,最后只得生硬地转移话题:“时间不早了,母亲已备下宴席为你们接风,我这就领着你们前去赴宴。”
说罢,她率着卫兵调头走在最前方带路,没好意思继续与沈舟云扯家常。
李星鹭此时已经缓过了羞赧的情绪,她抬头看了沈舟云一眼,主动开口询问道:“沈大人,我可否打听一下,这孟家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人……”
“倒是我忘了向你介绍。”
沈舟云放缓步速,与她并肩走着,又微微俯首低声向她一一介绍道:“上一代凉国公,即是我的外祖父,他膝下有三个女儿……”
先代凉国公没有男嗣,依照明懿皇后颁布的法令,他的长女承袭爵位,次女征战沙场、因缘际会结识沈舟云的父亲并与其成婚生子,而幺女因为身体原因不能承受军队训练,最终被选入东宫,成了如今盛宠不衰的孟贵妃。
“大姨母成婚三次,与每一任丈夫都育有一女,长女孟元英你方才已经见过了,次女孟长赢你也打过交道,还有一位名唤孟素商,稍后在凉国公府可能会出现。”
其实原书中也有对孟家的介绍,但因为她们并非主角、只是凉州城案件中的背景板,所以原书一笔带过,李星鹭独独知晓孟家是长公主的母族,这个家族内部的关系、每个族人的身份她却是全然不知,而沈舟云的介绍填补了她认知的空白。
“沈大人,所以方才那位是凉国公的长女,那岂不是该称呼一声世女……”
李星鹭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街道两旁的鞭炮声打断了,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群脸上画着奇怪图案的人聚在一起,轮番点燃着鞭炮。
“每年冬季最冷的时候,我们凉州都会举办祭拜火神的典礼,祈愿火神能降下福祉、驱散严寒。”
这时,孟表姐、也就是凉国公世女孟元英后撤到她们身旁,满脸无奈的解释道:“如今远不到该举办火神祭的时机,但因为前段时间那些诡异事件,城中居民惶惶不安,希望借由供奉火神来获得安慰,便纷纷自发准备鞭炮、在脸上绘制代表火神的图腾……”
怪不得在凉州城诡事频发的情况下,这里的街道仍然人来人往,毫无冷清寥落之氛围,原来是因为城民大多在聚众祭拜火神。
李星鹭忍不住驻足观察了一会这群人的举止,她们围成一圈、整齐有序地摆着祭拜的姿势,但神态间比起虔诚,更多的还是掩藏不住的恐惧——也许她们并不笃信火神,只是想要借此平定内心的恐慌。
她侧过脸对难得面露关切之色的沈舟云笑了笑,没有说出心中怪异的感觉,只是沉默着继续前行、逐渐远离了这片喧闹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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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国公府。
楼阁高筑,院墙叠砌,然而四处点起灯火,仍没有显现出富丽堂皇之感。
李星鹭并未见过别的公侯府邸,但她毕竟在富商巨贾之家生活了数年,基本的眼力见还是有的——这凉国公府不以玉石为砖、明珠为灯、黄金为缀,四周都透露着一股古朴的气息,可见主人不喜奢华做派。
“小云来了——”
一个身披黑色狐皮大氅的中年女子款款而来,她一如孟元英、孟长赢一般拥有武将的标准魁梧身材,几乎高了李星鹭大半个头。
在李星鹭仰首去看她时,沈舟云也适时弯腰行礼、口中恭敬称道:“大姨母。”
“多年不见,你这孩子怎么学了京城那些官宦的客套礼数。”
凉国公不惯受用这些礼节,她笑呵呵地凑上前拍了拍沈舟云的肩膀:“都是自家人,不要见外。”
话音落下,她的目光顺势落在李星鹭身上,李星鹭被盯得生出些微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
“小云,这是你媳妇?姨母听你二表姐说你作风太冷硬、不讨女孩喜欢,还以为你要独身一辈子呢,想不到你居然比你的表姐妹们还要早成婚……”
凉国公与孟元英不愧是母女,连脑回路都惊人的相似,这一番话又闹得李星鹭面红耳赤。
“母亲!”
这次不用沈舟云解释,经历过一回尴尬误会的孟元英先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凉国公:“人家姑娘是正经在提刑司当差的,只是跟着沈表弟一同来凉州办案。”
凉国公面色一僵,须臾,她尬笑几声,向李星鹭抱歉道:“姑娘,不好意思,我这人说话有些莽撞……”
李星鹭哪里敢接受国公的赔罪,她不断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怀。
“……话说,原来提刑司也开始招收女子当差了吗?我手下刘将军的女儿前段时间摔断了腿,没法继续跻身行伍,小云,你说她能不能去你们提刑司……”
凉国公的思维十分跳跃,就像冯雅兰第一次听说李星鹭在提刑司任职时想要自荐一般,她也表示要推荐部下的女儿进提刑司。
沈舟云没有因为姨母的情面而委婉半分,他耿直地回道:“提刑司不招收没有办案相关能力的人,您说的那位刘将军的女儿若是不合标准,还是另谋她处比较好。”
见到他这副态度,凉国公不仅没有生气,还用一种怀念的口吻感慨道:“你这小子倒有几分你母亲的风骨,她最是刚正直率,不肯屈就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
提起沈舟云的母亲,双方的情绪都陷入一种难言的低落中,这时,凉国公身后走出一个高挑明艳的年轻女子,她适时打破了僵局:“母亲,为免酒菜凉透,也该入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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