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此女就是凉国公的三女儿孟素商。
众人依言各自入席落座,李星鹭坐在最靠近沈舟云的位置上,她没有沾半滴酒,只聚精会神的等着凉国公谈起城中的诡事。
“我和元英都是武人,带兵打仗在行,审问查办却如何都做不来,那些神神鬼鬼的传闻,都是素商去调查的,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她就是了。”
举杯换盏之际,凉国公将幺女孟素商点出来,让她负责讲解城中事务。
孟素商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不等沈舟云发问,她已然有条有理地叙述起事情始末:“凉州有城东与城西之分,城东大多居住着军户,城西则被留给流放到本地的各类犯人,一个月前,城西有一户人家失踪,他们的房屋里到处是血迹,邻里以为是凶杀案,故而没有上报——城西本就是流放犯的聚集地,他们生怕再被调查,平日里鲜少与官府打交道。”
凉州并不像江州一样,官府各部门职权分明、权责完善,这里没有提刑司,甚至于官府也只是一个摆设,真正主事的唯有凉国公府。
“那之后没过几日,失踪那家人的邻居宣称夜里又见到了他们,而他们面目可怖、形容怪异,不像活人,反而像恶鬼。”
“最初没有人听信邻居的话,除了沉默就是嘲笑,直到邻居一家也失去踪迹,人们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而压垮他们的理智的是——失踪事件并未停止,城西的住户一个个减少,终于引起了全城的恐慌。”
听完了孟素商的话,李星鹭不由蹙紧眉头,恐怖传闻她也遭遇过,譬如在清远县谭修利用童谣杀人欲图混淆视听,但那时她能通过谭治尸体和案发现场的种种发现抽丝剥茧、揭露案情,可是凉州城的诡异事件——那些失踪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几乎堵死了她获得线索的途径。
“这世上没有鬼神。”
沈舟云忽而出声,打断了她纠结的思绪:“怪事背后往往是人在操纵,既然是人为,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闻听此言,李星鹭心中奇异的安定下来,她恢复了从容的神色,朝沈舟云投去一个赞同的眼神。
沈舟云若有所觉,他转过半边身体,正好迎上李星鹭的目光,这番默契对视落在孟家母女三人眼中,又促成了一个暧昧的误会。
第50章 墓地
宴席结束后, 跟随沈舟云前来的提刑卫被各自安置在客房,李星鹭因为无法与任何同僚合宿的缘故而独享了单人间。
连着赶路将近十天,李星鹭此刻却全无疲累困意, 她犹豫了一会, 还是从床榻起身, 披上凉国公府自备的羊皮裘衣,想要在府中漫步观赏雪景、顺带酝酿一下睡意。
不成想, 刚一推开房门, 一道熟悉的背景就映入她眼帘, 她好奇地望向因为听到动静而转身的沈舟云:“沈大人,你怎么也没有休息?”
方才席间沈舟云喝了那么多杯酒,按理说就算没有疲倦入睡、也会醉晕过去,可是如今他却挺拔站立着, 目光一片清明,若非他双颊还残留着些微酡红, 李星鹭几乎就要以为瞧见他喝酒的画面都是幻觉了。
“我突然想去一个地方。”
沈舟云的回应让李星鹭颇为不明所以,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地方值得去——难不成他急切到要立刻去城西探查诡异事件?
没等李星鹭想出个所以然,一抬眸,沈舟云已经跃至她身前:“既然你没有睡,不妨随我一同去。”
因为可能事涉公务,再加上沈舟云用的又是陈述口吻,李星鹭自觉没有推拒的余地, 也就点头答应了。
两人并肩迈出府门, 一路向西而行, 李星鹭愈发肯定自己先前的猜测,认为沈舟云想要夜探城西诡事。
但就在两人走到城东与城西交界处的那条街道时, 沈舟云突然向右拐进了一个小巷,径直通向一片宽阔、幽暗无光的荒地,待到他点起火折子,李星鹭才窥见这个地方的全貌。
一个个坟包紧挨着,看不清字眼的墓碑矗立在坟包前,被一圈茂密的野花野草围住,夜风掠过,花草碰撞间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衬得这片昏暗静谧的墓地更显阴森。
但凡身旁站着的人不是沈舟云,李星鹭都得怀疑把她带到这种荒僻恐怖的地方是为了谋杀害命。
被她注视着的沈舟云却步履不停,继续向墓地的更深处走去,只见墓地尽头堆砌着一个明显与众不同、更加宽大的坟包,坟前的墓碑上刻着“亡妹孟氏疏影·冀北侯之墓”。
李星鹭心下了然——能让沈舟云深夜亲自来祭拜,显ⓌⓁ然这坟墓的主人是他的母亲,那位战死沙场的孟将军。
奇怪的是,沈舟云并没有带香火、酒菜等祭品,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张写满墨迹的信纸,在墓碑前用火折子将纸烧成了灰烬。
“这是父亲写给你的祭文,也许他已然在黄泉路上与你重逢,便只能由我来烧给你……”
沈舟云大抵是有些醉的,他罕见的变得话多起来,所以李星鹭终于从他的言语间了解到他的过往。
沈舟云父母的缘分始于一场英雌救美,二十五年前,沈家家主沈延年因在提刑司屡破奇案而被升任为豫州提点刑狱公事,豫州多山匪出没,沈延年赴任途中遭山匪挟持,正好为当时回京述职的凉国公府二小姐孟疏影所救,两人就此发展出情缘。
成婚后孟疏影没有放弃武将的身份,沈延年十分支持她,包揽了教子持家的责任,这段姻缘中没有变心、背叛或误解,可惜却落得阴阳两隔的结局。
十年前,漠北大举进犯,由英国公钟家镇守的青州被猛烈进攻,朝廷四处调兵,凉州毗邻青州,自然在援兵之列。
凉国公要坐镇凉州,领兵驰援的人选就落在了其妹孟疏影身上,当时无人觉得青州之战中大业会败给漠北——漠北曾三度进攻大业,均以失败告终。
所以凉国公放心的送妹妹出征,可是却没料想会迎回一副染血的盔甲、连尸体都没有——青州之战大败,包括主将英国公在内的七万将士尽数死于漠北军的马蹄之下。
“父亲不肯接受这件事,他不在意朝廷给母亲追封的爵位,他唯一的要求是见到母亲的尸体,沈家的叔伯族老都认为他疯了……”
说到这里,沈舟云的口吻添了几分苦涩:“他把我安顿好,独自去往青州,却再也没回来,我认为他的失踪和母亲的死有所关联,然后沈家人又说我疯了……”
李星鹭没有立即接话,她当然不像沈家人一样质疑沈舟云的推测,只是沈舟云的母亲孟疏影明面上的死因是战死沙场,若是其中有猫腻——那岂不是涉及到通敌叛国的层面?
“青州被攻占后,宁王率领西州军力挽狂澜,最终击退漠北,揽尽军功声望,若是陛下没有顶住宗室朝堂的压力,也许宁王如今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了。”
又是宁王?
李星鹭来不及深想,她的注意力被不远处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吸引住,随着对方一步步走近,她惊讶的发现他面目发胀、呈现着青紫交加的肤色,两颗尖牙伸出嘴唇,好似猛兽的獠牙一般——赫然符合传闻中的‘恶鬼’形象。
她正诧异地打量着来人,这个‘恶鬼’却毫无预兆地张口做出狰狞神态、作势要朝她咬去。
沈舟云立时将她挡在身后,没等他拔出腰间的剑,他无意间伸出握着火折子的手竟让‘恶鬼’自行后撤了好几步,与两人拉开距离。
“难道他怕火?”
除了仍然肯定对方不是鬼,李星鹭也看不出这个形容异样的人现在处于什么状态,她只能观察通过他的一举一动来加深了解。
闻言,沈舟云一边拔剑一边举着火折子缓缓靠近那个人,这一行为居然彻底逼退了对方,让他转身逃走。
“你拿着这些火折子,尽快返回凉国公府,我去追那个人。”
见状,沈舟云相信了‘恶鬼’怕火的特征,他将几个火折子递到李星鹭手中,没有耽搁时间多说就运起轻功朝着‘恶鬼’离开的方向追去。
李星鹭盯着掌心中的火折子看了几秒,又打量着四周重新变得幽暗的环境,她耸了耸肩膀,不敢再迟疑,抬起腿就沿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出。
“救命啊!”
李星鹭已经拐出了墓地,她正小跑在空旷的街道上,身后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呼救声,她心下一惊——不会又是刚才那种‘恶鬼’出没了吧?
她还没开始纠结是否要停下脚步探看后方的情况,身后的人竟然已经追了上来,她小幅度地回眸望去,只见三张熟悉的脸庞进入她的视线中,让她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们三人怎会在这ⓌⓁ里……”
没错,方才不断发出呼救声的人正是她的旧相识——清远县谭家的夫人赵德欣、叶姨娘和二公子谭腾扬。
“小鹭?”
赵德欣等人见到她也显得十分震惊:“我们被判流放边疆,一个月前就被扭送至此了。”
原来三人的流放地就是凉州,李星鹭恍然大悟——大业朝疆域辽阔,东面、南面临海,没有形成边界线,所以需要重兵镇守的边疆就唯有最北端的凉州和最西端的西州,像是程家就被流放西州。
不过提到这一点,李星鹭顿觉有些尴尬,因为揭破了这三人谋杀未遂、导致她们被判流放的人就是她。
她不自在地轻咳几声,然后直入主题地问道:“你们为何呼救?难道是遇到了城中传闻的‘恶鬼’……”
话音未落,又有一阵重重的脚步声靠近,让她们无法再躲避。
李星鹭一边转身一边吹起火折子,却在见到追逐者的那一刻愣住了——这群将她们团团包围着的男人一脸凶神恶煞,但面目端正、肤色黝黑,完全不似她刚才在墓地看到的那副恶鬼尊容。
“生面孔……”
“外来人,肯定是那两个娘们和小白脸的帮凶……”
这群男人指着李星鹭议论纷纷,最终下定了结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把她们四个人一起抓回去火祭,让火神大人净化她们带来的邪祟,归还凉州城的安宁!”
“我看你们才是邪祟,自古火神祭不过是跳舞、画图腾、放鞭炮,何时有什么火烧活人的传统……”
李星鹭还没反应过来,赵德欣已经忍不住冲着对方叫骂起来。
对面为首的男人恶狠狠地瞪了赵德欣一眼,他理直气壮地斥责道:“凉州城一直是个安宁祥和的地方,但自从一个月前你们来了,城西就不断有人失踪,这定然是因为你们这几个外乡人身带邪祟,欲图污染这片净土……”
这神神叨叨的话,听得李星鹭几乎要以为自己穿的不是一本探案的悬疑小说、而是混杂着灵异志怪的恐怖小说了。
“你们装什么,城西住的都是流放犯,大家都是外来人,你们凭什么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有资格给我们泼脏水啊!”
纵然被逼到如此地步,叶姨娘也不甘示弱,她扯着嗓子反驳那个男人,反观谭腾扬——作为四人中唯一的男子,他一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实在是和过去草包的模样没有半分区别。
“真是两个泼妇,怪不得让谭老兄避之不及……”
“说起谭老兄,他不是也失踪了吗,定然是这两个泼妇所害……孙大哥,别跟她们废话,赶快除掉这几个祸害才更紧要。”
谭老兄……跟随赵德欣和叶姨娘一同流放的人,除了谭腾扬之外,还有哪个姓谭的人?
李星鹭心中很快浮现出一个名字——谭贵。
谭贵与赵德欣等人所犯的罪名近乎一致,所以她们理应一同被流放凉州,可是李星鹭却始终没见到他的身影,原来是因为他失踪了。
意识到这件事后,李星鹭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幸灾乐祸、也不是同情担忧,而是——要是给这群男人知道她和谭贵的旧怨,她岂不是更要遭怀疑了?
“把她们全部抓起来!”
被称作孙大哥的领头男人已然下了最后通牒,李星鹭深吸一口气,她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表露身份,而是先劝阻道:“大家都是各执一词,既然你们有所猜疑,何不请凉国公来论断……”
“凉国公……呵,那一家子全是不敬神明的渎神者,指望她们认可我们的想法,还不如指望猪能上树呢。”
孙大哥的话惹得这群男人哄堂大笑,他们边笑边附和:“等我们用火祭驱除这四个邪物,凉州城重归平静,凉国公还得来感谢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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