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雨淼没有看他,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李星鹭的面容:“只不过小鹭你为了揭下我的易。容面具费尽心思,我也有点好奇你脸上能不能掀开一层假面。”
她意味深长的话给李星鹭带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
“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可以解释为她先前表现出的状态是伪装,但一个出身贫寒的婢女突然间懂得了验尸查案、朝堂权谋,这又该作何解释?”
李星鹭其实预想过自己身份被怀疑的场面,她懂得许多以原主的身份无法接触到的知识,这本就是最不寻常的地方,虽然她尽可以推脱给原主早逝的父母和谭秀林,但面对深知原主过往的谭雨淼,她知道这个谎言行不通。
她实在是太大意了,以为远离原主长大生活的清远县就不会面临质疑身份的危机,却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凉州重逢许多故人,还被其中一个指出了自己的可疑之处。
“如果不是易容顶替,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夺舍还魂之说?”
李星鹭还未想出应对的说辞,谭雨淼的下一波质问已然响起,而且她虽然口吻戏谑,却正好说中了真相。
就在她强装镇定之时,沈舟云开口驳回了谭雨淼的问题:“无论如何,她没有必要向你解释些什么。”
说罢,他重新将李星鹭打横抱起,径直离开了地牢,剩下原地的谭雨淼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目送两人的背影远去。
“沈大人,我……”
于情于理,李星鹭该给沈舟云作一番解释,可问题在于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难道要承认她的确是通过换魂的方式代替了原主?又或者道出这个世界其实只存在于一本书中?
如果她真是一个土著,听到有人这样天马行空的描述,怕不是要立刻以妖言惑众的名义将她送进大牢里关到死,所以将心比心,哪怕是沈舟云,她也不敢对其透露自己的来历。
可是什么都不说,倒显得好像她认为沈舟云和谭雨淼一样都是不值得给一个解释的人——于是李星鹭又陷入了难解的纠结之中。
“你不想说便罢了。”
低头望见她为难的神态,沈舟云眉心一蹙,他主动解决了李星鹭的烦恼:“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不会强行去探究,只要你不会因此受到伤害,永远平安顺遂就好。”
这真是——
李星鹭莫名的感到更加愧疚了,她熟读原书中关于沈舟云的片段,了解他的性格、习惯、作风……可是她却不能让沈舟云了解她。
她缩在沈舟云的怀抱里,肌肤身体贴得那么近,但是皮肤之下的两颗心脏又要如何才能靠近呢?
第62章 安排
走出地牢之后, 隐约有鞭炮鸣放和欢呼喧闹的声音传入凉国公府的院墙之内,李星鹭像是因此想起了什么,她恍然道:“今日似乎是国公大人允诺的、让全城军民一起举行火神祭的时间。”
她话音刚落, 换了一身铁甲袍服的孟元英迎面向两人走来, 她见到沈舟云抱着李星鹭的场景, 先是瞳孔一震,随后很快装作若无其事地模样开口询问:“怎么样?那个宁王的党羽招供了吗?”
“她供述了许多重要情报, 我们正想去向国公大人汇报呢。”
此时再从沈舟云怀中退出来未免更加尴尬, 李星鹭索性就学着孟元英的态度一样装糊涂, 用谈论正事来掩饰她的不自在。
孟元英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无奈:“你们也听到声音了吧?外面正举行着火神祭,母亲早就带人前去维护秩序了。”
“那我们等到国公大人回来再同她汇报……”
“我正要出门呢,你们跟着一起吧,虽说这回祭祀的意义有点混乱, 但终究也是凉州的传统习俗……”
没料到孟元英会提议她们一起去观礼,李星鹭愣了愣, 她抬眸想探究沈舟云的意见,但对方仍是那副冷漠淡然的神色,让她看不出任何想法,最终她只得自己点头:“我们就这么去吗?不用换什么特定的服装、在脸上画什么火神图腾?”
“那都是虔诚信徒才干的事,我们又不信那套神鬼之论,何必迎合他们。”
孟元英一边领着两人向府门的方向走,一边随口回答着李星鹭的问题。
踏出府门的那一刻,李星鹭开始疯狂挣扎, 沈舟云不得不俯身把她放下, 他的神色也终于有了变化、变得郁闷不悦:“你身上还带着伤, 怎能做这么大幅度的动作?”
“我……我觉得我们用刚才那个姿势参加火神祭不太好,所以我想自己走着去。”
李星鹭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 仿佛没什么气势的模样,但态度却很坚决,显然不肯再继续被沈舟云抱着走。
沈舟云挑了挑眉,他倒也没有强迫她,只是把双手扶在她肩膀上:“我就知道你是要逞强的,但我总得保证你不会突然倒下、不会被人群挤压导致伤势加重。”
言下之意就是要牢牢贴在她身后挡住她了,李星鹭暂时想不到推拒的理由,便只能任他动作。
而一旁的孟元英全程不说话,只是时不时偷笑一下,好像一个正在看戏的观众一般。
在府门前耽搁的一点时间,待三人行至直通城楼的街道时,身披红袍、脸上画着红色图腾的火神信徒已经开始整齐有序的跳起祭祀舞,这一画面映入李星鹭眼中,无端显得有几分诡异。
“里面居然还有军中兵卒……疯的人越来越多,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孟元英惊诧地扫视着一个个红袍信徒,从中发现了不少熟悉的身影,她不由苦着脸抱怨了几句。
与之相反的是不远处被将士簇拥着的凉国公,凉国公见到自己治下的民众变得愈发疯狂,却仍保持着淡定的神态。
很快,李星鹭就明白了凉国公镇定自若的原因。
“我们回来了,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凉国公府被感染的守卫、城西失踪的人一齐涌上街道,冲散了红袍信徒的队伍。
见到她们正常的状态,那群红袍信徒不由高声欢呼道:“火神保佑,火神赐福……”
“所谓的火神只是别有用心之人设下的阴谋,我们化身毒人也是阴谋的一部分,真正解救我们的是国公大人、是孟家、是长公主殿下派来的提刑卫……”
以凉国公府守卫为首,她们用更加高昂的声音盖过了红袍信徒的祈祷声,而落在后面的那群城西男人虽然表情不够诚恳,但也跟着呼喝驳斥了红袍信徒。
双方相互反驳了十来个回合,最终很多人解下红袍退去,仍然顶着压力顽抗的只有几个年迈固执的信徒,没有任何威胁力,于是原本萦绕着整座凉州城的话语就从“火神赐福”变成了“人定胜天”。
李星鹭将这场舆论战尽收眼底,她望向突然出现在凉国公身后的孟素商,正好对方迎上她的目光,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
“蔡昊要以祭拜岳父的名义前往青州?”
凉国公坐在厅堂的主位上,她的指节落在扶手上,叩出清脆的声响。
“说起来,再过几日,青州之战距今就过去十一年了……”
凉国公沉重的语气和神情让李星鹭意识到一件事——先任英国公和沈舟云的母亲孟疏影等一众将领都阵亡于青州之战中,那先英国公的祭日与孟疏影的祭日岂不就在同一天?
怪不得谭雨淼供述这件事时沈舟云的反应那么不对劲,原来他在意的不是青州,而是祭日。
“小云,不论如何,离开凉州之前,去墓园里为你母亲上柱香吧……”
“我已经去过了。”
沈舟云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但李星鹭却从中感觉出几分苦涩。
她实在没忍住,因而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附在他耳边悄声问道:“沈大人,那天晚上在墓地里你对我说的那番推测,为什么不能告诉凉国公她们呢?她们是你母亲的姐姐、外甥女,也是你的亲人,我相信她们和沈家人不一样。”
在凉州度过的这段时间,李星鹭对孟家人已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凉国公和孟元英都是刚正直率的铁血将领,孟素商或许比母亲和姐姐多了些圆滑心机,但她并不缺少对凉州的责任感、对家人的关心——
沈家人或许不在意孟疏影的死有无隐情,但孟家不会放任不管。
沈舟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在凉国公、孟元英和孟素商母女三人疑惑的目光下,他终究还是开口道:“十年前,母亲的死讯传回京城,因为没有见到她的尸体,父亲一直不肯接受这件事,后来他亲自远赴青州去探寻答案……再也没有回来。”
“你是说,疏影的死因另有疑点,妹婿他的失踪也与此有关?”
凉国公乍然听闻这件事,显得惊愕不已。
沈舟云不是第一次收到旁人不可置信的反应,他没有流露出丝毫失落,只是自嘲地笑了一声:“父亲没有证据,我也没有证据,所以无人愿意相信也是正常……”
“我细想了一下,十年前那场战争的确有些……不对劲,漠北向来不敌我大业,漠北大将军赫连月倒是有点能耐,但疏影和先英国公也是用兵布阵的良将——”
没等他把话说完,凉国公已然顺着他先前的猜测分析下去:“我不是觉得漠北一定没可能战胜,但压倒性的胜利,这太反常了,后来我也有上折子、也让贵妃娘娘劝陛下查一查其中是否有猫腻,可惜除了给疏影要来一个追封的爵位,其余的都没有下文。”
经历过无数质疑,突然间得到了认同,饶是沈舟云这种习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不禁显出几分惊讶:“大姨母,您相信我所说的?”
“我当然相信,既然我妹妹的死因有端倪,不管结果如何、能不能找到证据,至少要探查一番才可以宽心吧。”
凉国公一边表示自己支持的态度,一边还为她们安排了接下来的行程:“宁王的党羽在我们手上,不用想都知道他会派人来灭口,所以我本就打算派几千士兵一路护送你们回京,但他对青州有所图谋、你母亲的死又与青州有脱不开的联系,我看不如你们就绕道青州,顺便向英国公借点兵再启程回京。”
说罢,她连忙将孟素商招呼到面前:“青州、京城那些浑水,元英不一定能应付得来,素商比较机灵,让她点三千士兵护送你们,然后你们拿着我的印信再向英国公借两千兵。”
这番安排听上去没有什么不妥,只除了——“就算英国公能行个方便让我们领着三千兵从青州过境,但英国公府一向保持中立、对各方势力不偏不倚,假如得知我们护送的是指证宁王的证人,她不撇清关系都算好了,还会借兵给我们吗?”
沈舟云很清楚英国公府钟家的立场,在明懿皇后主政的那段时期,钟家权势极盛,后来明懿皇后被逼还政于儿子延庆帝,即便钟家是延庆帝的母家也不免受到他猜忌,因而就愈发低调,不敢参与任何党争。
“中立?不跟宁王对着干,万一哪天他真的坐了那个位置,英国公的爵位就一定会落到蔡昊的儿子身上。”
凉国公哼笑着摇了摇头:“钟雁归那丫头精着呢,她能容忍外甥抢了亲女儿的爵位?你给她送上宁王的把柄,她比你更会运作。”
听凉国公的口吻,她似乎与英国公颇为熟捻,甚至直呼对方的大名。
李星鹭看向沈舟云,沈舟云显然也不了解其中内情,但他很直接的问了出来:“大姨母,您与英国公有交情?”
“何止有交情,我还差点和她做了姑嫂。”
凉国公难得叹了一口气:“大概十一年前,先英国公到凉州拜访,他有意撮合我和他儿子的婚事,但那时素商的父亲刚去世不久、加上我已经不想再成婚生子,我就没有答应,没想到他还挺坚持,带着一大家子几次三番来跟我交流感情……不过在他和他儿子一起死在青州之战后,那都没有意义了,只是成为我克夫的又一个‘证据’。”
李星鹭不知该为凉国公直白说出过往感到惊讶,还是该为凉国公这样镇守一方的将领都会背负克夫这种压迫传闻而感到嘲讽。
“那些散播克夫言论的人和今天火神祭上那些红袍信徒一样,就是脑子有毛病,我爹、长赢的父亲和素商的父亲之所以去世,那都是事出有因,怎么在他们口中就成了您克死的……”
孟元英很是为母亲不平,她愤慨地咒骂了很久。
被谣言围绕的凉国公本人倒是没有抱怨,反而还笑呵呵地说道:“就让他们说吧,我克夫又怎么样,不克自己就好了。”
“……”
李星鹭对凉国公心大的程度有了更深的认知,不过她也有些羡慕对方的心态,遭遇流言蜚语时没有着急自证,照旧不内耗的过好自己的生活,难怪能够执掌万军、镇守边疆多年。
把接下来的事务都商量好之后,李星鹭就跟着沈舟云离开了厅堂,两人缓步走在国公府的廊道上,她耳边突然传来沈舟云低沉的声音:“我从来不喜欢对旁人倾诉我的心事,更没预想过会有人支持我的猜测,幸亏你推了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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