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安这些年通过嫡母陆氏和榜眼爹,对这个时代有大致了解,前几年在天子脚下,后几年在地方,颇有一番见闻。
这是一个架空的朝代,而圣人则是一个完美地有些不像话的皇帝,自太子时起就贤名在外,登基后更是整饬吏治,提拔了一大群文臣武将,不过两三年间,朝野风气为之一清。
当今圣人治国理政将近四十载,多次降低农税,已经到了五十税一的地步,为历朝之最。开海禁,国库渐丰、内帑盈溢。对外万邦来朝,对内四海升平。
不止是对百姓,就连手底下的官吏,圣人也是宽待的。崇元十二年后,圣人重新厘定了官吏薪俸,从一品到九品,从中央到地方,官员俸禄翻了三倍有余。在京官员有与官衔相对应的养廉银,地方官吏每三年一次的大计若能得优,也有一笔不菲的赏银。甚至于圣人还准许官员眷属经营一些产业买卖,但不许与民争利。
凡与民争利者,视贪半论处。
对于贪腐,圣人本人是零容忍的态度,贪国家的银子和搜刮民财在圣人眼里都是重罪。
十年前震惊朝野的湖广贪墨案,圣人震怒之下诛杀上百官吏,时任湖广布政使被凌迟处死。刚刚到任的湖广巡抚因查察有功,在湖广主政三年,稳定局势后高升回京。其后一路青云直上,最后坐到了内阁次辅的位置上。
圣人的丰功伟绩被争相传颂,有不少戏文都是按照圣人当年的事迹改编而成。亦安了解之后都禁不住想,这怕不是哪个前辈穿越了?连亦安都有这般感慨,更不用想在旁人眼里,皇帝是何等地位了。
亦安还在神游,就听见江姨娘银铃般的笑声。
“妾身住得太远,幸好太太慈悲,总算没误了请安的时辰。”亦安瞬间回神。江姨娘这话到底是奉承还是阴阳,实在教人想不明白。
江姨娘是正经的扬州人士,从小就被家里卖到青楼。老鸨观其奇货可居,特意下了死力气教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毕竟那些官老爷是指望美人能红袖添香,而不是买个花瓶放回去。花瓶再好看,时间长了也会落灰。这样精细着教导出来,最后能捞一大笔银子呢。
事情也正如老鸨所想,江姨娘家里儿女众多,小时候没少吃苦,被卖到青楼后日子反倒好过起来。恰逢江南士林宴饮,江姨娘就这样被买下她的高官送给了白成文。
说起来江姨娘虽是清倌出身,却没被老鸨入贱籍,当作干女儿养的,是正经的良民。这些官老爷除了风雅外,还特别在意名声,是不会送贱籍女子给同僚的。所以江姨娘入府后是良妾,不像苏姨娘,同样是被家里人卖出来,却是奴籍。
即便后来苏姨娘成了妾,在生下亦和后脱了籍。可全家都是奴籍,到底在江姨娘面前不硬气,直到生下儿子白尚惠后才有所改观。
江姨娘年纪轻,又惯会温言软语,在白成文心里也有一两分印象,比吴姨娘和苏姨娘强得多。前者因为女儿受白成文和陆氏喜爱而被爱屋及乌,后者因为有了儿子天然受一分重视。只有江姨娘自己,是实打实凭借自身,在府里有一席之地。
方才江姨娘说自己住得远,那是因为她的听涛轩在府内西北角的一处小湖旁,自然和陆氏的景然堂不近。
对于江姨娘或有或无的小心思,陆氏从来都是一笑置之。和她置气,岂不是为难自己?陆氏和白成文不是情面上的夫妻,两人携手过了这么多年,情分岂是江姨娘可比?陆氏为白成文生儿育女,打理这一份家计,只要丈夫不发癫,陆氏就是稳稳当当的正房夫人,还是有诰命的那种。
反正江姨娘的行为也不算出格,念她为白家开枝散叶有功,陆氏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第2章 姨娘
江姨娘虽然轻佻些,陆氏也没晾着她,只道,“没误了时辰就好。”陆氏并不是一味好性子,在她手里只要不犯规矩,就能过得很轻松。这是亦安十四年来的经验之谈,小时候因不清楚陆氏为人,亦安小心翼翼,就怕触霉头。
等到亦安品出陆氏心性后,才算放开了。
江姨娘是个活泛人,一会儿夸尚仁读书好,一会儿又夸亦宁打扮漂亮,总之嘴里就没闲过。
不过亦安几人听着,却总感觉意思歪了。说兄长读书好,势必要拐到他未婚妻子,江南大族张家的大姑娘身上。
张姑娘祖父曾任户部尚书,和亦安祖父是故交。张家家底丰厚,有千年世家之称。虽然张老尚书前些年就已经过世,不过这份人脉还在。
张家祖宅就在金陵,每逢诞节都会请陆氏前去赴宴。一来二去的,陆氏便相中了张家大姑娘张元慧,而张家也愿意和白家结亲。不说白成文如今仕途正好,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正三品的高位,以后且有得升。就单看白尚仁本人,也足够令人心动了。
若是秋闱中举,不到二十岁的举人,放到哪里都是抢手的。更不用说其父、祖皆在朝为官,外祖又是当朝太傅。虽然如今东宫未立,但圣人是个念旧情的,不会让老臣难堪。
自从尚仁考中秀才后,两家便开始接触。前不久交换庚帖,只说等尚仁明年下场一试,无论得中与否,都会与张元慧完婚。
而张家对此也是同意的,慧姐儿今年十七,她母亲也想多留两年在身边,十八岁完婚不算晚。
本朝仁宗皇帝在位时,明敬皇后亲下谕旨,凡女子婚嫁,只能在及笄之后。明敬皇后还派人到处宣讲早婚的不足之处,时人皆称惊异。
虽然百姓们未必会遵守,但仁宗皇帝将其加入律条之中。凡发现女子早婚者,夫家母家一并重处。
仁宗爱重明诚皇后,凡有所请无不准允,为此颇受朝中大臣非议。不过从当下来看,这道一百多年的谕旨确实有其合理之处。
而自从白、张两家交换庚帖之后,张姑娘虽未过门,亦宁这些妹妹却也时常拿婚事打趣兄长。从一开始的面红耳赤到现在的淡定自如,尚仁表示他已经习惯了。
不过再好听的话到江姨娘嘴里就变了味道,她夸陆氏挑儿媳的眼光好,总要歪到张家的财产上。好似与张家结亲,就能把人家的库房一气儿搬过来似的。
再夸亦宁漂亮,却只说衣裳料子好、首饰金贵。亦安左看右看,都只从江姨娘眼里看到了一个钱字。
亦顺今年已经满三岁了,便是不特意去教,也已经会学话了。不时就从嘴里蹦出来两句金子簪子的,偏江姨娘听了还咯咯直笑,好似她教得有多好一样。
陆氏因为勉强生下亦宁,身子已经落下亏空,便是想着把亦顺抱到景然堂养,也被奶娘郑妈妈劝住了。
“夫人何苦讨这个嫌,明眼人看着夫人是为九姑娘好,难道江姨娘会念夫人的好?再说抱了九姑娘来,苏姨娘那里怎么想?”江姨娘背里只怕会扎陆氏的小人儿也说不准。
谁让在外人看来极有体面的事情在江姨娘眼里,反倒不是那么回事儿。要知道苏姨娘可是求着把一双儿女往景然堂里送都没成。
不是陆氏不想管教庶出子女,实在是她的精力不够,再添上一个要精细对待的亦真,余下的庶出子女,都是跟着姨娘过的。
说了一会子话,陆氏便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安姐儿、和姐儿早膳过后到我这里来。”亦宁今年三月及笄,陆氏已经在给女儿相看人家,再教些管家的事,顺道捎上亦安几个。而亦顺年纪太小,自然由江姨娘带着,请过安后就不必再来了。
陆氏的理念是,女儿们可以不通诗书,但一定要认字;可以不精女红,但一定要能能分辨各种料子;可以不会算账,但一定要会用人,能制住手底下的管事,不让旁人欺瞒自己。
亦安自五岁开蒙后便一直在进学,诗词书法、女红针黹,到得十三岁之后,便开始学算账管家。对这些亦安并没有抵触情绪,她深知这是在古代安身立命的本钱,嫡母肯用心教导,已然是走了大运。
想起以前去赴宴时,别家庶女对自己毫不掩饰的羡慕,白亦安都忍不住寒毛乍起。能带出来交际的女儿尚且如此,那些年岁相当却没出来过的更不用想,不过是到了年纪就发嫁罢了。
亦安一直在努力让自己适应古代生活,每每看到这些,她都能意识到自己投胎的技术确实不错,至少陆氏并不苛待庶女。
临退出去时,陆氏又嘱咐亦安,“到柏翠阁看看。”亦安应是,然后心里暗自叹息。姨娘这病持续了大半年,按理说好医好药地养着,总该好利索了。却总是不见好,一直病着。
亦安心里明白,生母这是心病,寻常医药怎么能治好呢。说起来姨娘的心病还是由自己而起,亦安心内一叹。
去年七月多,亦安十三岁生辰刚过两个月,她第一次来葵水。当时亦安疼得浑身直冒汗,脸色苍白,身子一直在打颤。绿漪当时瞧着不对,赶忙去通报陆氏。
不等绿漪回来,就在路上撞见慌了神的绿澜,说姑娘竟然疼晕了过去。一向从容的陆氏也没稳住,忙派人去请江南有名的杏林好手过来给亦安看诊。
大夫看过后对陆氏说,这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每次来月信都会这样,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现如今只能好生养着,千万不能受寒,兴许再过几年就能养好。
虽然大夫说得隐晦,但陆氏是经历过的人,痛经加上宫寒,陆氏只问一件事,是否与性命有碍?当时吴姨娘也在场,听到这话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
大夫连忙摆手,说不会损伤到性命,吴姨娘这口气才算缓过来。
不过大夫紧接着犹豫道,就怕与生育上有所妨碍。
陆氏松了口气,紧接着眉头微皱。吴姨娘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大夫连忙给吴姨娘施针,这才让她醒转过来。
吴姨娘醒来之后泪流满面,第一句话就是,“我害了安姐儿!”吴姨娘平日里和人说话轻声细语,恨不得当个透明人,这一嗓子喊出去,差点儿传出内院。
陆氏当时就厉了神色,对吴姨娘小声却严厉道,“你若还想姑娘好,就速速收声!”吴姨娘这一嗓子,就算亦安没什么病,只怕也要传出身染沉疴的风声。
吴姨娘闭着嘴无声流泪,陆氏看着也不好受,吩咐丫鬟封锁消息,若是传出一个字,立时便发卖了。
随后又请大夫坐到后堂,奉上诊金,请其好好为姑娘诊治,并请不要将今日之事传出,阖府上下感激不尽。
大夫心里自然清楚,这是怕耽误到姑娘的婚事。像这样的高官之家,按说儿女婚事都不发愁,若是有个什么波折,便是出在这身子上。
寻常人家相看,都要打听对方是否身体康健,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谁也不想和药罐子结亲,这也是当初陆氏知道吴姨娘身子不好发怒的缘由。
只是吴姨娘自己也不知道她身上不好,吴秀才成了鳏夫后就不大照管女儿,还是吴姨娘十来岁时才想起来去官府补了户籍文书,又实在想不起吴姨娘的具体年岁,索性往小了说。
只怕打那时候起,吴秀才就存了卖女儿的心。毕竟他醉心科考,一意考个功名出来,这笔墨纸砚不得要银子?
亦安带着绿漪往柏翠阁去,不多时便到了。柏翠阁虽然小些,但颇为精致。只是吴姨娘连日病着,连带着院子里高耸的柏树都染上几分暮气。
守在外面的两个小丫头见五姑娘来了,连忙上前问好,另一个进去给吴姨娘传话,都盼着五姑娘来,兴许姨娘的病气能少点儿。
吴姨娘的贴身丫鬟翠柏赶忙过来挑帘子,对亦安道,“好姑娘,可要劝劝姨娘,不能再糟践身子了。”
亦安心内轻叹,不是她不劝,是姨娘自己的心病难消。可无论她怎么对姨娘说,自己的身子康健着,只是来月信那几日稍微有些不妥而已,平常根本看不出来。有身子弱还能每日吃一整只蜜炙鸭的姑娘吗?
偏生吴姨娘把那位杏林妙手的话给听进去了,每次亦安来都握着她的手无声流泪,只说自己害了她,让亦安都不知道如何面对今世的生母。
亦安问翠柏道,“姨娘今日可吃药了?”给吴姨娘看诊的还是那位杏林好手,嘱咐她是心气郁结导致的气血不畅,每日早早要饮一盅汤,是通气脉的。
翠柏面容愁苦,“回姑娘,今天姨娘只用了半盅,剩下的实在喝不进去。”吴姨娘的心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亦安自生下来那天不太好算起,这口气不上不下堵在她心口已经十四年了。
还没进到内里,就听到吴姨娘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是不是安姐儿来了?”
亦安未来得及说话,便循声直入内室。
七月且是正热的天气,吴姨娘身上盖着青缎小被,头上还戴着一个金丝绣福寿纹嵌珍珠的抹额,是亦安给她做的。
亦安面上扬起笑容,走近吴姨娘身边,绿漪搬了小凳,亦安顺势坐下。
“夫人让我来看看姨娘。”亦安温声道。
吴姨娘看着亦安,不多时面上又落下泪来,她心里实在觉得亏欠女儿。每每见女儿这样安慰自己,却是心如刀割。
第3章 请帖
吴姨娘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亦安宽慰她的话术已经纯熟无比。
“姨娘又多思了,大夫说我只要细心调养几年,以后便无碍了。”大夫没有把话说死,但亦安这样告诉吴姨娘,实在是想让她振作起来,多忧多思对她的身子没有好处。
亦安扶着吴姨娘靠起来,又吩咐绿漪,“去大厨房把我的早膳提过来,我陪姨娘一起用早膳。”绿漪应了声急忙往大厨房赶过去,生怕迟一步大厨房的人把姑娘的早膳送到碧云馆去。
翠柏见吴姨娘望着五姑娘的脸色明亮起来,心里也为姨娘高兴。毕竟吴姨娘为人和气,从不高声斥责丫鬟。虽ῳ*Ɩ 然柏翠阁不如金琅斋有个小少爷在,但翠柏心里也是更愿意在吴姨娘这里的。再者五姑娘待柏翠阁里的丫鬟也高看一眼,虽说管得严紧些,但时常赏赐也很大方。
不多时,绿漪和大厨房送饭的丫鬟一齐到了,绿漪将亦安和吴姨娘的早膳摆在桌上,这才请两人去用膳。
亦安虽是庶女,但比起吴姨娘来,总要强出不少。姑娘是府里的主子,姨娘只算得半个而已。陆氏待人虽宽和,但也不肯乱规矩。因此亦安碗里的燕窝糯米粥是鸭血糯,而吴姨娘碗里的则是普通白糯。
不过吴姨娘平日里用的名贵药材也不少,真论起来,吴姨娘的份例早就超过了她应有的待遇,只是陆氏没有计较而已。
亦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让绿漪拿三十个钱出来,又吩咐翠柏,“一会儿再熬盅药服侍姨娘服下,这三十个钱去厨房要个点心来给姨娘压药。”点心自然也是有份例的,额外想加点心自然要掏钱。
翠柏接过钱欢喜地应了,姑娘疼她,三十个钱肯定有余的,自然就归了她,而这并不在平日的赏赐里。
陆氏管家严,除大节喜庆事外并不多放赏。也免得府中积年的奴仆领赏多了,不把寻常主子放在眼里。
吴姨娘气弱道,“喝个药罢了,还要点心作甚?”话虽如此,可亦安已经吩咐了翠柏,人已出去了。
亦安笑道,“姨娘听我的罢。”女儿有主见,吴姨娘想想也就不说什么,到底又落了两滴泪。要不是她不争气,哪至于让女儿这般事事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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