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真对着亦安微笑颔首,并不说话。亦宁直接笑道,“不过坐着让她们打扮罢了,五妹妹拿出平日练字的一分功夫来就成了。”亦安以前和姐妹几个进学时极好书法,练起字来能半个时辰不挪地方。
姐妹几人中,白亦安的书法是最好的,就连白成文这个一甲榜眼看了,都赞一句自成风骨。学问虽然比不上一甲进士,但这笔字,却难得。
亦安初练字时自然照着名家字帖来,陆氏父亲本就是当世大儒,陆氏那里有几本好字帖是理所当然的。后来书法渐成,也有了自己的风格。
陆氏有好多帖子都是亦安代笔的,为的就是扬名。亦安不比亦宁,后者只要端坐家中,就有源源不断的好人家上门来求。陆氏虽不拿亦安当寻常庶女待,可旁人又怎么会和陆氏一般心思。
出门宴饮一是为了亦真,再就是余下的庶女了。亦和诗书上虽不出挑,但性子极温和,女红也好,给庶女相看,陆氏也是费了心思的。与其到时候一股脑端出来,好似卖货一般,不如现在就慢慢透出好去,也让别家知道,布政使家纵是庶女,也是出挑的。
亦安写帖子,亦和绣了精致手帕,都是能让陆氏拿出去交际的。苏姨娘也明白这个道理,见主母这般,自家也死命拘了女儿精进女红。
本朝官宦人家的女儿虽然大多识字,可能让一甲榜眼赞一句字好的,却只有白亦安一人。
虽然书法好的不一定学问好,但女儿家的,有一笔出挑的字,旁人大多也以为学问上差不了多少。陆氏想得明白,单靠书法是治不了家的。她自己就能写双手字,且是两种不同的风格,让人看不出来是一个人写的。可这又如何?陆氏难道是靠这个管一大家子的?
想让庶女有一门好亲事,必要有能拿出手的条件。亦安书法算一项,算账又是一项,且是重头。官宦人家也是讲究柴米油盐的,不然主君、主母都不会持家,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有这两样,陆氏尚且还要筹算,可见嫡庶之别。陆氏给长子挑媳妇都要看一眼嫡庶,更遑论别家。
姐妹几人坐着说笑,亦安发现亦真发髻的羊脂玉桃簪特别显眼,梳了高髻显出那一串长长的宝石流苏流光溢彩,光宝石珠子少说也有三两重,更不用说那枚簪子了。
亦宁比往日里多出一只白玉宝石璎珞项圈,用细腻的和田白玉雕成水滴样式,和各色宝石围成项圈,最下面缀着一枚鹌鹑蛋大小的粉色钻石作装饰,这是陆氏的陪嫁。
就连亦和,也穿了一身织金玫红的妆缎衣裳,看起来比往日的打扮要富贵不少。头上戴着三四朵金花首饰,腕上还套着一对玉镯。
亦安心里明白,这怕不是一会儿专门刺激江姨娘的。
果然,亦安就听亦和说惠哥儿有些着凉,苏姨娘今早不能过来请安。陆氏关心一回,让月季过去探望,面上却并没有多少急色。
亦和面上也不甚着急,相反还有几分难为情,惠哥儿是她亲弟弟,能这样,自然是陆氏授意的。
不一会儿,江姨娘抱着亦顺过来请安了。
江姨娘平日里风姿绰约,今天却打扮得很简朴,穿一身湖蓝色衣裳,头上也只戴了素银首饰,看起来倒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姨太太了。江姨娘自己也清楚,昨日闹了那一出,九姑娘虽得了东西,可自己定是要吃排头的,因此今天特意打扮素净,过来“请罪”了。
只是江姨娘一进内室,软话还没开口,就被坐在榻上的四位姑娘吸引去了注意力。
江姨娘先是看见大姑娘发髻上垂直落下的宝石流苏,再是三姑娘颈间的宝石项圈,然后是五姑娘腕上的红宝镯子,最后是七姑娘身上的妆花缎子。
原本想好请罪哭求的话愣是没说出口,直愣愣打量了一圈儿姑娘们的打扮,最后望着亦安腕上璀璨的红宝,眼里都要冒火星子了。
江姨娘这是为何?看了一圈儿,怎么独独对亦安不顺眼?
也不是不顺眼,只是眼红亦安得了这样好的一对镯子。大姑娘和三姑娘是嫡出,自家比不得,江姨娘也知道嫡庶有别的道理。就算大姑娘是二房的,也没有让着九姑娘的道理。虽然七姑娘身上穿的那一身是贡缎,可自家九姑娘也不是没有。
唯独亦安腕上那对红宝石镯子,实实在在灼了江姨娘的眼。同样是庶女,凭什么五姑娘这样得脸?老爷喜爱不说,夫人竟也这般看重。白家就是再富贵,江姨娘再穿金戴银,头上也是没有红宝首饰的。即或是有赏赐,也是留着给女儿日后大了使,不上头的。江姨娘都这样,其余两个姨娘更不用说。
今儿乍然见了这对镯子,江姨娘心跳都慢了两份。昨天只是听丫鬟说姑娘们在景然堂挑首饰,却不想夫人竟这般大方。
一时间望着白亦安腕间的目光火热起来,浑然忘记这里是景然堂,她还没给主母请安呢。
陆氏见了心底轻哂,江氏纵然学得再红袖添香,骨子里的爱财是一点儿也没变。轻轻一对红宝镯子,就能让她乱了阵脚。
不待江姨娘反应过来,陆氏就吩咐郑妈妈,“带九姑娘去东间吃酪。”郑妈妈早就准备着,陆氏一声令下,郑妈妈就走上前去,从还没回过神来的江姨娘怀里接过亦顺,往东间去了。
白亦顺虽然才三岁,但也不能在她面前就发落江姨娘。还是那句话,江姨娘不算什么,九姑娘才是玉器。
等到女儿离了怀里,江姨娘才回过神来暗道不好。原想着九姑娘在,陆氏就是再有不满,也不得不顾着九姑娘的面子从轻发落。
这下护身符离了身,江姨娘才慌了神。
陆氏没给她哭求的机会,端了茶盅淡淡道,“江氏,你可知罪?”江姨娘一看榻上四位姑娘俱在,霎时间面孔血色全无,当着姑娘们这般给她没脸!可让她以后在姑娘们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姨娘虽说是半个奴才,可江姨娘从来没被这么下过脸子。生下九姑娘后,几位姑娘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颇看得起她。
不成想一朝翻了船,往日的体面尽皆被撕了下来。
江姨娘不算愚蠢,明白陆氏不打算轻轻揭过,便麻利地跪下认错。百合忙把软垫挪到江姨娘面前,不让她直接跪到地上,怎么说也比她们这些大丫鬟高半个头呢。
江姨娘看见百合面上的笑,只觉得让人当面啐了一口。
“奴婢知罪,但求夫人看在九姑娘份上,给奴婢留份体面。”江姨娘很麻利地认罪,没有撒泼打滚,倒是让人高看一眼。
只是这时还想借着女儿躲罪,就有些痴心妄想了。
陆氏浅笑,“既然知错,看在顺姐儿的面上,只把女则、女戒各抄五十遍罢,再让个识字的总角小厮在听涛轩外诵读,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再来请安罢。”陆氏从不拿女则、女戒教导妾室,这样说,已经是很不给江氏面子了。
江姨娘正要磕头,只听陆氏又笑道,“只是让顺姐儿听着毕竟不好……”江姨娘抬头,满眼希冀,还以为陆氏准备放过这一茬儿。
不想陆氏接着说道,“就让顺姐儿和五姑娘先住一阵子,等江姨娘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接过去吧。”
江姨娘俏脸这下真个儿雪白,身上一丝热气也没有了。
白亦安也一脸惊讶,怎么和她也有关系了?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好细问嫡母,只称是,把这个差事接了过来。
江姨娘便以为陆氏这是和五姑娘说好了要整治自己。
第8章 大诫
亦安不知道江姨娘心里的想头,她却着实不清楚嫡母有这个意思。原以为只用发落江姨娘,没想到连九姑娘都暂时不让留在听涛轩了。
亦真、亦宁面上闪过错愕,她们知道这回定是要发落江姨娘的,只没想到还把亦顺挪去碧云馆了。
陆氏吩咐,亦安应是,这件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江姨娘粉面含泪,这下是真急了,跪行到陆氏面前,“太太开恩,九姑娘是我的命根子!”这下才知道后悔,富贵日子过惯了,全然忘记以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老鸨为着能把“女儿”们卖出好价钱,从不许吃饱,又吃着补药,不然怎么能有瘦马之姿。
进府后陆氏没有为难过一天,江姨娘便当主母好性儿,生了九姑娘后,更觉自家站住脚跟,倒挑剔起吃穿来。
今天这般没脸面的事,倒是第一次经。
陆氏皱眉,不欲与江姨娘多费口舌,郑妈妈直接让百合喊了婆子进来,把江姨娘一路护送回听涛轩。
让江姨娘抄书算是小惩,大诫便落在了把亦顺挪到碧云馆。可亦安也只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孩子,又如何能照管周全?亦顺最后还是要回到听涛轩,只是不知道这回能让江姨娘长多少记性。要是没几天故态复萌,陆氏的苦心,算是白费。
亦安想着,便开口道,“既说了让九妹妹挪到碧云馆几天,那她在听涛轩的衣裳器物用不用收拾了也挪过去?毕竟碧云馆也没有现成的。”白亦顺三岁,她的衣裳亦安那里自然没有。
陆氏也没打算让亦顺在碧云馆久留,毕竟亦安没有养过孩子,如何能照顾周全?陆氏原是想把亦顺的奶娘也一并挪过去,这样九姑娘有人照看,也不用亦安费神。
不意亦安竟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倒是让陆氏有些意外,没想到安姐儿的性子周全到了这地步。
“你既想得到这些,在这儿用早膳,探过你姨娘后,就带着丫鬟婆子去听涛轩,把亦顺的东西收拾出来就是。”左右挪回去也不费功夫,为的是让江姨娘记住这个教训。
只有让江姨娘真正意识到女儿可能会离了自己,才会真的学乖。
把亦顺挪到碧云馆,实在是陆氏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景然堂郑妈妈头一个不答应,吴姨娘又病着,苏姨娘照顾惠哥儿且忙不过来,亦和又太小了些。左看右看,竟只有亦安一个合适的。
亦安含笑应了,让绿漪先回碧云馆一趟。蔷薇让松枝去大厨房说,五姑娘的早膳摆在景然堂。亦和辞了陆氏,回金琅斋去见苏姨娘,虽是假病,但面儿上总要做足。
景然堂因为住着陆氏和两位姑娘,早膳便比别处更精致些,光细粥就有六七样,甜咸皆备,又有一个果盘,拌了时鲜水果,在井水里湃过,不必放冰,自有一股ῳ*Ɩ 凉意。
亦安很自觉地只拣了另外一盘没湃过的用。虽然她没到一吃冰就腹痛的地步,不过陆氏显然把那位杏林妙手的嘱托做到了十分。说是少见凉,注意保暖,碧云馆里恨不得一块冰渣子都看不见。还没到做下一季衣裳的时候,陆氏就让针线房给亦安预备做斗篷。
陆氏留饭,也是表达对亦安的看重。吴姨娘知道女儿是在景然堂用过早膳才来,面色无端好上一分。
“姑娘如今大了,很该给太太做几副针线才是。”吴姨娘的想法很简单,女儿的婚事要太太做主,以后是好是歹,就看在这上面了。这时候不表孝心,什么时候表?
陆氏的针线自有针线房上的人做,她平日里也不要姨娘、庶女给自己做针线。
“姨娘且宽心,大哥哥下月要入场,总要等放榜后,太太精神松快了再送上去。”别看陆氏这几天忙着赴宴,最关心的还是八月白尚仁入场的事。因此陆氏两头操心,面上看着还可以,实则有些紧绷绷的。
吴姨娘直点头,“是了,大少爷要考举人呢。”吴姨娘父亲吴秀才就考了十几年举人,可依然是个秀才。如今年过五旬,想要中举,只怕是难了。
亦安挑着让吴姨娘高兴的话说,“后天太太要带我们去赴巡抚李夫人的花宴,这是太太赏的首饰,姨娘看看。”说着亦安一抬手腕,那抹赤红就入了吴姨娘的眼。
吴姨娘知道女儿被看重,心里的郁气消散些许。原还以为太太会因为姑娘身上不好不喜,却是又请名医看诊,又是好医好药。吴姨娘心里感激,嘴里全是陆氏的好话。
郑妈妈这会儿正立在门外,陆氏让她跟着亦安到听涛轩一趟,是给五姑娘压阵的。人并没有跟进去,吴姨娘要安静养病,这些事不教她知道最好。
这会子听了这些对太太感恩的话,心知这不是吴姨娘故意或者是亦安教的,郑妈妈心里也无端叹起来,这也是个苦命人。当年要不是太太伸手,且不知道要被亲爹卖到哪里去。
亦安和吴姨娘说得会子话,就离开了。等到了仪门处,才对郑妈妈笑道,“劳妈妈走这一趟,回头让绿澜拿银子给妈妈买点心吃。”
郑妈妈本就是慈和的面容,这会儿更是笑容满面,“姑娘言重,不过陪走一趟,我也正好活动活动筋骨。”郑妈妈早就喊了五六个婆子并十来个小丫鬟,一水儿立在翠柏阁外等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听涛轩过去,引得一众丫鬟婆子围观。又因为郑妈妈在,不敢丢开差事去看热闹。
等到了听涛轩,还未进门,只听亦安抬手,所有人都停下来。亦安对众人笑道,“你们都是府里做惯差事的,这一趟本就不是大事,过后自到碧云馆领赏钱。”先说有赏钱,一众丫鬟婆子面上笑容更甚。
亦安话音一转,“只是手脚都放轻些,别打了听涛轩的东西,要是回头点册子少了哪件东西,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说着,亦安看向郑妈妈。
郑妈妈心里清楚,五姑娘这是怕有人趁乱“抄家”,带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怪道绿澜手里还捧着纸笔,原来是造册子用。一时间郑妈妈对亦安大为赞服,五姑娘性子竟周全到这地步。
郑妈妈跟来本就是为五姑娘压场子的,这会儿更不会拆台,一时肃了脸道,“都听清楚了,要是有那手脚不干净的,立刻回了夫人撵出去!”郑妈妈一向在丫鬟婆子面前很有威严,说了这话后,更是无有不应的,都连忙答应下来。
亦安这才让绿漪去喊听涛轩的小丫鬟,让对方去给江姨娘通报一声,五姑娘来了。
第9章 手段
江姨娘正想着怎么把女儿要回来,她再没想到夫人竟这般不留手。江姨娘想过去找白成文求情,可她现在等于是被变相禁足,那五十遍的女则、女戒抄完前,指定是不会被放出来了。
江姨娘头一次知道,原来识文断字不仅可以红袖添香,也可以用来折磨人。这时她倒怨起老鸨来,只说嫁给高官锦衣华服,却也没说主母还有这般折腾人的手段。怪道昨天隐而不发,原来是等着今早这一出呢。女儿被扣在景然堂,纵然江姨娘有千万手段,这时候也只能伏低做小。
让丫鬟找出纸笔,想着赶快把女则、女戒抄完,顺姐儿也好早日脱离苦海。五姑娘一个丫头片子,如何能照顾得来女儿?就在这时,沁芳来报,“五姑娘过来了!”
江姨娘眉头一皱,她来做什么?江姨娘不乐意见亦安,可想到夫人把顺姐儿暂时安置到碧云馆,也只能让沁芳将人请进来。不想郑妈妈却还跟在身后,江姨娘不由多看一眼。
“姑娘来我这儿有何事?”江姨娘刚吃了排头,虽则心里有几分惧怕,但对庶女出身的亦安,话里却不曾和软几分。亦安确不是陆氏,能让江姨娘涕泗横流。
亦安坐在江姨娘对面的圆凳上,也不在意没人给自己上茶,只对江姨娘淡笑道,语气也是温和的,“夫人想着九妹妹在我那儿多有不便,让我过来挑拣些妹妹的旧物,也好在我那儿住得舒心些。”这话却宛如惊天霹雳,把江姨娘方才那些不满全都炸没了。
6/138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