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婢吓破了胆,一整天都窝在庑房里没敢出门。
然荀皇后却似忘了这片花林一般,一个字都不曾过问,沐浴完,还把他们这群不相干的宫人内侍都打发干净,只余两三个心腹在跟前伺候。
论年岁,荀皇后早已过了不惑之年,青春不再,帝宠没有,膝下甚至至今都还只有一养子。
换成别的女子,这样的条件别说当皇后,连寻常宅院的女君都做不得,只能每天关起门来自怨自艾,半生凄苦都堆在脸上,十罐脂粉也遮盖不住。
偏她却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无论天禧帝来与不来,都碍不着她院里的春花秋月。
一张脸更是保养得如少女一般,端看外表,根本辨不出齿龄。眼下裹一袭烟红色软绸袍,半靠半坐地倚在美人榻上逗弄鹦哥,更衬她色若春晓,美艳无双。
听完赵松鹤的回话,那双保养得当的眉眼,才微微眯出两道极淡的鱼尾纹。
“‘不肯交出玉佩’是何意?‘退婚’又是何意?本宫交代给你的差事,你就是这么给本宫办的?”
咯吱——
逗鸟的细竹枝,在她指间断成两截。
赵松鹤的心也随这短促的一声,震得四分五裂,扯着破锣嗓子一径磕头求饶,额头撞得青紫,断指上的伤又崩裂出血,也不敢停。
荀皇后轻声一嗤,却是懒得再分他半个眼神,支颐望着榻边的百鸟朝凤屏风,若有所思。
她承认,对沈家那丫头,她的确存了几分轻慢。
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人,几斤几两,没人比她更清楚。莫说让那丫头自个儿识破这场局,便是有人直接到她面前揭穿自己,凭她对自己的信任,和对太子的痴心,也绝对不会信半个字。
自己只消躺在正阳宫,安心等那丫头把玉佩送来便是,如今肯安排人去取,已经是大发慈悲。
却不想最后竟闹成这样……
拒人亲事,断人手指。
这可不是那丫头能干出来的事。
倘若不是在针对自己,她还真有几分刮目相看。
那厢赵松鹤已经把自己磕晕过去,纱帽斜在头顶,汩汩不断往外淌血,又脏又臭。
崔绍元嫌恶地甩了甩拂尘,让人赶紧拖下去,自己哈腰绕到荀皇后身后,接过宫人手里的犀梳,亲自帮她通发。
他是正阳宫的大长秋,也是荀皇后肚里的虫,对她最是了解,知她常年为头疾所扰,苦不堪言,恐她因此事惹得旧疾复发,便问要不要请丹药,得了否定的回答,松了口气,又问其他:“娘娘接下来预备如何?可是要送些好东西过去,暂且把人安抚住?奴婢瞧郡主这回是动了真怒,娘娘若是不做点什么提前提防着,怕是要坏事。”
荀皇后却笑,“她要真有这本事,就不会被沈令宜耍得团团转了。”
“都说虎父无犬子,本宫就奇怪了,沈愈和月扶疏那样厉害的人物,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不顶事的女儿?风骨眼界一点没学到,脾气倒是猖狂不少。稍有不如意,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跟个市井泼妇一样。这些年要不是有本宫给她兜底,她还不知要吃多少苦。真真就是个花觚,中看不中用。”
崔绍元忍笑,“可娘娘要的,不就是一个花觚?”
荀皇后一顿,斜眼睨他。
崔绍元含笑垂下脑袋,默默帮她梳发。
荀皇后轻哼,收回目光,张开手,就着烛光欣赏自己新染好的丹蔻,许是今天的花汁染得比平日都要好看,她笑容都比往常明媚许多。
“去乐游苑送道帖子,过两日本宫的生辰宴,让那丫头进宫一趟。陛下那里不必担心,本宫自会帮她说情。还有那天在乐游苑看过她笑话的几个小女娘,也都一并都请来,尤其是那沈令宜。那丫头不是爱使小性儿吗?本宫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好好给她正正骨,让她知道,没了本宫给她撑腰,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跟本宫作对。”
“回来后再跑一趟东宫,让太子宴会当天必须到场,等那丫头被欺负哭了,就上去哄,务必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跟哈巴狗一样,要她交出玉佩,就再不敢摇半下头。他要是也敢跟本宫使小性儿……”
荀皇后冷笑,“你就告诉他,他的九皇叔提前回京了,现就在覆舟山上的汤泉宫里,让他自己掂量着办!”
崔绍元厚唇猛地一抖,“广陵王殿下回来了?不是还得一个月吗,怎的现在就到了?”
大惊之下,他手上失了轻重,扯到荀皇后的头发。
“嘶——”
荀皇后皱眉痛呼,一把将人推到地上,“你个老阉奴,梳个头都不会,要你何用?索性把这双爪子剁了丢出去喂狗,别在本宫跟前碍眼!”
崔绍元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磕头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肥硕的身子团成一个标准的圆,活像一只拿嘴刨地的王八。
荀皇后嫌弃地啐了口,闭上眼,嘶声揉着那块被他扯痛的头皮,想起晚膳后兄长送来的密报,太阳穴也开始抽疼。
身为荀家人,她对萧妄自是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能生啖其肉,痛饮其血,为荀氏满门雪耻。
可真要她动手,她也的确无计可施。
都说“荀与萧,共天下”,这“荀”字还排在“萧”字前头,仿佛于世人眼中,荀家越过皇权,拿捏天下,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可“坐天下”都这般难了,更何况“共天下”?
古往今来,又有哪个皇帝,甘愿做自己臣下的傀儡?
算不清从哪一辈开始,萧氏和荀氏之间的矛盾,就已经闹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到天禧帝这一代,就更是剑拔弩张。
莫看他眼下对士族俯首帖耳,背地里的小动作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这两年经他之手扶植上来的寒门子弟,光她知道的,就已不下十人。
倘若给他一个机会抄尽荀氏九族,他手里的刀,怕是挥得比十年前的萧妄还不留情。
而荀家之所以能挟持皇权至今,除却最初南渡时的从龙之功,和后来对朝堂各处关节的渗透,最要紧的,还是兵。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萧室能安居江左这么多年,靠的便是世家兵马在边境凶猛拼杀。
而天子手里真正能调动的人,就只有都城留驻的宿卫军。论战力,他们只是京畿一带的拱卫兵,负责戍卫皇城内外的治安,从未踏出过建康城半步,和常年攻城略地的世家部曲,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是以从前,无论皇室再怎么痛恨士族弄权,都不敢翻到明面上。
直到豫章王建立应天军。
那是真正姓萧的兵马,不仅战力强悍,不逊羯人的皇属大军,这几年在萧妄的训练下,更是所向披靡。
莫说荀家军,便是大乾所有报得上名号的大族部曲加在一块,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叫她焉能不惧?
而今那竖子在豪族林立的朝堂上,尚还只是孤身一人,不足为患,可若叫他和寒门联手,还成了势,他们荀家,他们士族又该何去何从?
天禧帝这么急着给他物色王妃,不就是因为这个?
自己之所以这么热心地帮忙张罗,也正因为此——
既然那竖子早晚要娶妻,与其让他找个厉害的新妇,帮他一块对付荀家,倒不如让她挑个好拿捏的,放在他身边做眼线。即便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也好过让他们夫妻二人一块狼狈为奸。
花宴被沈家那丫头搅黄的时候,她还颇为庆幸,毕竟这么短的时间,想物色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哪怕精明强干如她,也颇为头疼。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高兴,更麻烦的事就给了她当头一棒——
萧妄那竖子竟招呼都不打一声,提前回京了!
要知道那竖子是什么tຊ狗脾气?
桀骜不驯,又唯吾独尊。
因着那段讳莫如深的过往,他对建康城可谓恨之入骨,即便恢复了皇室身份,也一直在外领兵征战,不肯待在都城。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也是一个人住在汤泉宫,不见人,不上朝,更不应酬。天禧帝召他进宫,他都敢拒。
原以为这次西南大捷,他也会和过去一样,随便打发个人过来述职,自己回边城逍遥。
不成想他竟真的回来了。
比预估的日子还提前了一个月,没知会任何人。
连她也是刚刚从兄长那里得知。
这是发生什么了?去了趟西南,就突然变得这般思乡,可一点也不像他。难不成真叫一场选妃花宴惹急,特特赶回来兴师问罪?
呵。
那样一个狂妄竖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怕是连沈盈缺是谁都不知道吧?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
荀皇后心底无端生起一股不安,脑壳像被一根尖锐的长矛不断钻刺,痛得她不得不将五指插入乌发中,用力摁住自己的脑袋。
娇美的容颜因过度用力,在烛光下变得狰狞,眼尾细纹坚硬得宛如岩石纹路。
“告诉大家,这几日务必都给本宫警醒些,莫要叫萧妄抓到什么把柄,尤其是太子。别以为他姓萧就没事,这太子之位究竟是怎么来的,他比谁都清楚。荀家要是倒了,他也一样玩完!”
第6章 打脸萧意卿
荀皇后的生辰宴安排在华林园。
那是一座修建在宫廷内部的皇家御园,坐落于台城最北端,依山傍水,风景绝妙。
沈盈缺到的时候,摆宴的华光殿已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都是建康城中侨姓世家的女眷,个个衣着华丽,笑容满面,无不以收到荀皇后的邀请为荣。
白露直着脖子扒在殿外的四角亭里头张望,嘴里不满地嘟囔:“拿自个儿生辰摆鸿门宴,亏她做得出来。”
秋姜抬手敲了下她脑门,瞋目警告:“这话烂在肚子里,莫要再提。这里是什么地方?仔细隔墙有耳,给郡主惹麻烦。”
白露揉着脑袋,“哦。”
嘴巴却噘得能挂油瓶。
秋姜忍俊不禁,知她也是在为郡主担心,叹了口气,没再多管,转头继续帮沈盈缺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嘴里忍不住问:“郡主当真要进去赴宴?奴婢听说,那日赵公公回正阳宫复命,是叫人横着抬出来的,醒来后又挨了一顿打,当晚就咽了气,尸首都不知丢去了哪儿。奴婢在宫里服侍这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皇后娘娘气成这样。这节骨眼还邀您赴宴,显然是没安好心,您当真不找个由头推了?”
“我能推一次,但能推一辈子吗?”沈盈缺反问。
秋姜一下噎住。
这话不假,荀皇后从来不是个会随便放弃的人,既然已经盯上百草堂,不拿到手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躲是躲不掉的。
可是不躲又能怎么办?
秋姜眉心拧成疙瘩。
沈盈缺含笑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这里到底是皇宫,摆的又是宫宴,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至多也就在言语上为难一下我,不敢把我怎样。更何况……”
同样的宴会,她前世已经参加过一回。
只不过那时候,她已然将宗主之玉交出去,荀皇后也就没有再为难她,邀她过来赴宴,纯粹是为了让她从枯燥的禁足时光中解脱出来,放松心情。她当时还颇为感激。
如今的情形虽与前世不同,但有一点没变——萧意卿和沈令宜都会出现在这场宫宴上。
不得不说,这两人行事,当真比羯人的细作还要隐秘。
莫说私底下见面幽会,便是一道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都少之又少。自己若不是经历了前世那一遭,也不敢相信,他们私底下竟纠缠了这么多年。
而今日这场宫宴,便是近段时日,他二人为数不多会同时出席的公开场合。
自己想用寻常手段和萧意卿退亲,自是难如登天,可若是能创造机会,当众揭穿他和沈令宜之间的奸情,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所以她才决定接下邀帖,来这宴上走一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后娘娘非善类,我也不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她宰割。不是要摆鸿门宴吗?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才是项羽,谁才是刘邦。”
沈盈缺坚声道,说完又问:“槐序来了吗?”
——那是百草堂门下的一位江湖客,精通墨家机关术,和易容变声法。世上之人,只要他接触过,无论男女老少,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连至亲都分辨不出。许多江湖帮派都曾向他抛出过橄榄枝,他却因感念当年月夫人对他们兄弟的救命之恩,留在了百草堂,如今也是沈盈缺身边的暗卫之一。
秋姜点头,“人已经到了,就在暗处听候吩咐,郡主寻他过来是想做甚?”
沈盈缺神秘一笑,“自然是有妙用。”
说完也不多解释,领着两人往大殿方向去。
也是这时,亭子对面的鹅卵石小径上一前一后也行过来两人。
走在后面的人颔首塌腰,着宦官衣帽,乃是东宫的掌事太监,名唤“守拙”。
行在他前头的那位,则穿了一身银白交领的大袖蟒服,面如冠玉,气若修竹。时下世家子弟好学女子施朱傅粉,以作风流。偏他生于锦绣堆,却从不摆弄这些脂粉勾当。一双眉眼生得英朗明锐,如剑破长空,举手投足又不失名士大家的从容清雅。
端的是琴心剑魄,兰风梅骨。
正是当朝太子,萧意卿!
沈盈缺才刚迈出亭子的脚,霍然僵住。
还真是冤家路窄,越不想碰见谁,就越会遇上谁,难不成这就是老天爷的恶趣味?
可真够无聊的……
若是从前,能和他有这样一场不期然的偶遇,她定会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直道是良缘天定,他们俩无论分开多久,相隔多远,都能回到彼此身边,谁也拆散不了。
可如今,她只余一片漠然。
那厢萧意卿也看见了她,身形一凝,脚步随之停下。
那日讨要玉佩失败后,崔绍元就来东宫,将这丫头放出的狠话和荀皇后的打算,都一五一十对他转述了一遍。
扪心自问,对于这个未过门的太子妃,他其实算不上多喜欢,当然,也并非完全讨厌。
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娘罢了,在家有父母庇护,进宫又有皇家撑腰,性子难免骄纵了些。
比不得宜儿,自小和他一块在掖庭受苦,知晓人情冷暖、世道艰难,待人接物也更加体恤人。
若是这丫头肯听话些,自己也愿意耐下心来哄她。
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都尽量满足。
为她父母为国捐躯的忠义;也为她父亲当年不嫌弃他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处处礼待于他。
所以六年前,他才会如此豁出性命,从羯人刀下救走他们姊弟。
这要换成宜儿,得他如此搭救,自是感恩戴德,对他体贴入微。莫说到处惹是生非,给他添麻烦,便是连他该操心的事,她都能尽其所能帮忙料理好,不让他费半点心。
得知己如此,也算不负此生。
7/119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