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许她以正妻之位,他又何其遗憾?
倘若那只霸占了鹊巢的鸠,能有宜儿十分之一的温柔小意,他也能稍稍安慰些,可偏偏,这个沈盈缺就是这般不让人不省心!
让她修习妇道,她从来不听。
许她可以在宫里自由玩乐,无所顾忌,她倒是一以贯之,还变本加厉。
六年光景,他不知给她收拾过多少烂摊子,得罪了多少人。他从没抱怨过一句。就连这次花宴,她害自己丢了那么大的人,他都忍了没跟她计较。
偏她还不知足,还要闹。
退婚?
呵。
亏她说得出口!
不过借了点皇室的光,才在都城站稳脚跟,嚣张个什么劲儿?真以为自个儿是天上的仙女,谁都上赶着巴结?
就这人憎狗嫌的脾气,给宜儿提鞋都不配,真要和他退亲,怕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萧意卿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开,想起荀皇后的警告,又生生停下。
罢。
好男不和女斗。
他堂堂一国太子,每天要操心的事多如牛毛,哪一桩不比她重要?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娘,头发长见识短,叫自个儿粗浅的眼皮束缚住手脚,也实属正常,何必跟她计较?
太失身份……
萧意卿摇头失笑,重新迈开脚朝沈盈缺走去,打算和她一道进殿,满足一下她的虚荣心,好让她听话些,莫要再无理取闹,说什么退亲不退亲的昏话。
谁知步子还没落地,亭中佳人就先一步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曾给他。
临走前,还让白露将她喝剩的半盏茶,大剌剌泼在他即将走过的鹅卵石小径上,险些溅湿他衣裳。
萧意卿才刚挤出来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
白露还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哎呀,奴婢给殿下赔罪。刚刚路上有只耗子,tຊ奴婢怕惊扰了郡主,就想拿这茶把它轰走,免得它没皮没脸非要过来纠缠。一时间没留神殿下也在这,真是失礼了。还望殿下莫怪。”
说完就学着她家郡主的模样,头也不回地离开,礼都不行一个。转身的时候白眼翻上天,若不是眼珠有极限,怕是都要冲出眼眶,贴到他脸上。
没皮没脸的耗子太子气得浑身发抖,险些咬碎了牙。
守拙连忙上前打圆场:“殿下莫恼,郡主想是身子不爽,急于离开,待她康复了,自然就会回到殿下身边。”
自己心里也犯嘀咕,晏清郡主一向对太子痴心绝对,平日殿下有意回避她,她都会提着裙裾,欢欢喜喜地迎上来,怎么也劝不走。怎的今日殿下难得主动相迎,她还躲开了?
萧意卿冷笑,“翅膀硬了,自然是要飞的。只怕日后只要有孤在,她都会像刚才一样‘身子不适’吧?”
守拙笑容讪讪,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唯恐他意气用事坏了大局,苦口婆心地劝:“殿下切不可动怒。而今您虽已有东宫之尊,然夺嫡之事瞬息万变,差一步都是空门。殿下千万不可就此松懈,平白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萧意卿横他一眼,“怎么?难道孤连一个小小的郡主,都责罚不得吗?”
守拙恭声:“太子殿下尊贵无双,自然是想罚谁就罚谁,只是眼下还请务必忍耐。待您御极做主,莫说责罚,便是杀了晏清郡主,哪个又敢阻拦?”
说着,他凑近压低声线:“殿下若还是生气,就想想淑妃娘娘,想想岑家的血海深仇吧!”
萧意卿一怔,咬咬牙,果然没了话。
这话听着刺耳,但也的确是这么回事。而今的自己,确实还没到可以完全随心所欲的地步。
萧室和荀家内斗多年,早已是水火不容。父皇更是视荀家如洪水猛兽,早在他登基的那一刻起,扶植寒门,对抗士族,就已经成为他毕生的追求。
而论寒门之力,普天下又有谁能比得过那几乎荟萃了所有寒门英才的百草堂?
于荀家而言,寒门助力不过是锦上添花,能攥在手里固然好,得不到也无伤大雅。可若是叫它落入父皇手中,那对荀氏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是以他和沈盈缺的这门亲事,表面上瞧,是沈盈缺以没落士族的孤女之身,在高攀皇家;
实则却是荀家在拿他这个皇子伏低做小,百般讨好沈盈缺。
以至于连他的太子之位,也仅是因为当初沈盈缺在落凤城先看上他,荀皇后才会从一众皇子里头挑中他,倾荀氏之力悉心栽培出来的。
多可笑啊。
他一个天潢贵胄,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当年去落凤城,除了被排挤的原因外,他也是憋了一口气,想向世人证明,纵使没有家族倚仗,他也一样能凭自己的本事,杀出一条通天路。
岂料最后通天路是杀出来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当真讽刺!
而更讽刺的是,他还拒绝不了。
即便不愿承认,他也不得不认,没了荀家,他便是豁出一条命,也爬不到如今的这个位置。
而父皇又极是痛恨荀家,对他这个背靠荀家的太子,也是一万个瞧不上。否则以他对沈盈缺的宠爱,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花宴,就责罚得这么厉害?
只怕他那位父皇早就恨不得亲自提刀,将他和那丫头之间的红线斩断了吧?
眼下自己羽翼未丰,尚不能与他正面对抗,想要坐稳东宫之位,只能依靠荀家,依靠百草堂。
会让荀皇后生气的事,他不能做;
和沈盈缺的这门亲事,他也断然不能退。
无论多恼,多恨,他都必须忍。
哼。
不就是一个黄毛丫头吗?他哄就是了。
勾践能尝肝胆之苦,才有十年后的吞吴之势;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方能铸就后来的不世之功。
终有一天,他要将今日所受的屈辱,都十倍百倍地奉还,让那些曾经折辱过他的人,都尝尝这任人宰割的绝望。
尤其是她沈盈缺!
第7章 献礼
华光殿内已然开席。
荀皇后坐在上首胡床上,言笑晏晏地和一众赴宴的女眷说笑。
她今天穿了一身遍地织金的绯红襦裙,浓密的长发高高绾起,以金凤白玉笄固定。两侧额角上方各簪一枚金蝶振翅步摇,顺着双颊垂下两片莹亮的珠珰,映得她白皙的面庞愈发细腻无瑕。无论怎么动作,垂珠都不曾摇晃一下,端的是雍容华贵,端庄娴雅。
女客们一人一食案,分排跪坐于大殿两侧。
靠近荀皇后而坐的,都是宗亲命妇,地位极尊贵,越往下,家世身份越不显。然无论身份高低,每个人脸上都捧着同样热络的笑,竞相给荀皇后献礼,场面和谐又热闹。
沈盈缺不欲惹人注目,除履上阶后,便跟着接引的宫人,一声不吭地从众人背后绕过,到自己的席次落座。
约莫过了一水刻,萧意卿也入内,若无其事地上前和荀皇后见礼,寒暄完几句,又径直离开,到前头的竹林堂招待男客。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只落在荀皇后身上,没看过沈盈缺一眼,仿佛根本不认识。
众女眷不由窃窃私语。
荀皇后也微微皱起眉。
沈盈缺却浑不在意,犹自吃酒夹菜,当他是空气。
一个陌路人罢了,很快就要反目成仇,她又何必去关心他的喜怒?倒不如把精力都节省下来,用在更要紧的事上,譬如筵上那两个坐得比一众亲王王妃还要离荀皇后更近的人——
一个头梳珠玉宝髻,身着雪青色七破花间裙,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荏弱而柔美。
正是沈盈缺的堂妹,沈令宜。
另一个则穿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卷云纹夏衣,头发梳成利落小髻,两鬓落着点点霜白。整个人颇富态,笑起来,一双细眼几乎被褶皱淹没。
乃是她们的祖母,沈家现如今的话事人,胡氏。
论血缘,沈盈缺和胡氏其实并无关系。
沈盈缺的嫡亲祖母姓崔,出自清河崔氏,和她祖父总角相识,青梅竹马,及笄后便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次年便怀上一子,羡煞旁人。
岂料好景不长,就在她祖父奉旨去西南巡视之时,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崔氏,不慎在家中跌倒,致使早产。虽说孩子平安生了下来,可她本人却因大出血撒手人寰。
祖父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也只赶上她入殓,一口老血当即喷在祠堂台阶上,生生染红一整块石阶。
便是如今,族中子弟去祠堂祭拜,仍能看见那抹藏在苔痕间的深刻暗红。
胡氏便是这个时候冒的头。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俘获祖父那颗破碎的心。也没人清楚,她是怎么说服祖父,让她这个毫无身份背景的远房表妹,做了填房。
只知二人自成婚那晚起,便一直分房而居,却是不到十个月,就诞下一子。待祖父追随祖母辞世,她便以长房常年驻边、不理家事为由,携自己的儿子沈懋,坐上沈氏家主之位。
此事于礼不合。
父亲自然知道。
只是当时,他一门心思都在北伐大业上,对这等小家琐事根本不关心。母亲就更是没兴趣搭理。是以后来,即便大家都知道这样行事不妥,还是稀里糊涂地由她去。
一由,还就是二十年。
以至于现在,沈懋都已作古,胡氏仍占着家主的位子作威作福。
沈盈缺自小生长在边关,甚少回京,和这位名义上的祖母并没见过几面,也不清楚长辈们的过往,只记得为数不多的几次进京探亲,胡氏都会给她准备许多好吃的,全是她爱吃的,她很是欢喜,对胡氏的印象自然也不错。
后来家逢骤变,她被接回建康。骤然要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哪儿哪儿都不适应,闹了不少笑话。
也是胡氏带着她一点点熟悉这里的人和事,她才能顺利走出最开始的迷惘。
对胡氏也就更加感激。
胡氏有什么要求,她都全盘满足,从不问缘故。自己做不到,就去求别人,得罪人也在所不惜。即便进宫当了郡主,也不忘提携胡氏的两个孙辈。
那时候,她是真心以为,胡氏就是她的至亲。
而亲人,是永远不会背叛亲人的。
直到后来,谋逆案发,胡氏不仅没有像个祖母那样庇护他们姊弟,还主动站出来,将她和阿弟,乃至他们父母,都从沈家族谱上除名,甚至连坐实她阿弟通敌的密信,也是胡氏专门请人模仿笔迹写出来的,她才终于明白,亲人翻起脸来,才是真真不留情面。
也只有他们才知道,刀往哪里捅,能让你最痛。
往事会过去,但终究不会如烟。
她虽还没办法立刻就让这对祖孙尝到报应,但想让她再像前世那样,被她们耍得团团转,也是万万不可能。
若没记错,前世这场生辰宴,沈家受邀过来赴宴的,只有沈令宜一人,眼tຊ下不仅多了胡氏,连座位也比前世更加靠前……
似是为了回应沈盈缺的猜测,荀皇后朝胡氏递了个眼神。
胡氏拄着鹤头楠木杖,从枰座上站起,笑吟吟对大家道:“今儿是皇后娘娘大喜之日,老身虽不及各位夫人、女公子有才,但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给娘娘的生辰添点喜气,于是用了点巧思,命人做了个小玩意儿,特特带来进献。”
荀皇后好奇地:“哦?是何物?快呈上来给本宫瞧瞧。”
几个内侍便合力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硕大瓷缸入内。
沈盈缺抬眸去瞧。
原是一座与真人等高的假山流水盆景摆件,里头木石为山,玉水为泽,袅袅轻烟自暗孔中缥缈而出,于山水间勾勒出云流龙行的浅痕,俨然仙家景致。
云雾深处还簇拥着一座悬天花苑,门前立碑,上书:阆风。苑中建有九层玉楼,左绕瑶池,右环翠水,后方盛开着一片嫣红的桃林,楼前开阔处则和眼下的华光殿一样,正大摆筵席。
只不过赴宴的不再是俗世凡人,而是一群腾云驾雾的神仙,个个裾带飘卷,仪容风流。侍女们手托金盘,自桃林中翩跹而出,奉上仙果,引得众神纷纷赞叹。
席位正上方一位主神姝丽,则盘坐于七彩祥云之上,唇瓣微弯,目不斜视。论做工,她显然是这里头最精致的。头顶一圈圆形宝光皆由玉石镶嵌,通肩大衣线条亦是流畅飘逸,如水纹堆叠,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飞起。
有眼尖的立马惊呼出声:“是西王母蟠桃宴!”
众人随之顿悟。
南朝道教之风盛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寒门书生,都以坐而论道、谈玄登仙为江左风流。荀家更是世代笃信天师教,族中子弟名字里常带有的“之”字,便是其追求道门的象征。
譬如荀皇后的父亲“荀慎之”,兄长“荀勉之”。
荀皇后自己也是天师教的信徒之一,和教首了尘子关系匪浅。那困扰她多年的头疾,就是靠这位半仙炼制的丹药,才压制下来。
而道门学说中,西王母乃众女仙之首,掌管三界十方所有得道登仙的女子,诚如人间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便是荀皇后本人。而蟠桃宴又暗合了今日这场生辰宴,蟠桃本身更是长生不老的法宝。以此宴入假山水做生辰贺礼,既投了荀皇后所好,又应时应景,寓意非凡,再合适不过。
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这些特殊含义,这座假山水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做工精良的摆件,拿来送礼,绰绰有余。
没有辱没那句“用了点巧思”。
荀皇后喜不自胜,当场赏了胡氏好些金饼。
其余宾客也是赞不绝口。
胡氏满面春风,口中却道:“哪里就那么好了?不过一件笨重蠢物,送给娘娘打发时间。我一老婆子,也想不出什么妙招,还是家里这个不成器的孙女给出的主意。里头所用材料,也都是她精心搭配出来的香料木,说这样更有韵味。也不知配得好不好,娘娘莫要取笑才是。”
荀皇后听完更加惊喜,闭眼仔细一嗅,果然芬芳沁脾,叫人心旷神怡,直夸沈令宜有心。
众人效仿品鉴,奉承声此起彼伏。
沈令宜含羞垂眸,怯生生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让各位见笑。”
周围奉承声更大。
却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道尖刻的嗓音,语气颇为挑衅:“自古香药不分家,要论这辨香识药的本事,百草堂的前任宗主月夫人若说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传说她那鼻子已练得比灵犬还精,只消轻轻一闻,哪怕百余种香料混杂在一处,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辨别出来。晏清郡主家学渊源,想是青出于蓝,不如就来说一说,这座假山水里头,都分别用了哪些香料木吧。”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齐刷刷排射过来,密密麻麻,犹如漫天箭雨。
秋姜和白露不约而同握紧了手。
沈盈缺位于风暴中心,却是一派淡然,不仅不躲闪,还抬起一双清明的眼,径直望向对面挑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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