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得极快,偏路不平缓,她手脚被缚没有支撑,东倒西歪到处磕碰,一会儿砸到脑袋,一会儿撞到膝盖。
她滚落在地,青丝凌乱,趴着降低重心,稳住身形,然后像条毛毛虫一样顽强地往外拱,用脑袋顶开车帘。
慕时睁大眼睛,看着手握缰绳的独眼老人发懵。
“小丫头你醒了,还记得我吗?”
老人皱纹横生的脸上满是笑意,仅有的一只眼里带着精明,落在慕时眼里颇为诡异。
“你不是临疆那个老头?”
“对啊,是我。”
慕时艰难地扭动身躯,想要挣脱麻绳,但无济于事,“你抓我干什么?”
“我不是要抓你,我只是想和我的乖孩子团聚,可他受人蛊惑视我为仇人,不愿跟我走。我只好出此下策,把你抓来当诱饵。”
“你孩子?”
虽然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慕时下意识有了答案,“师兄吗?”
“对呀。”
“他是你的孩子?”
独眼老人嘴角上扬,“当然,我把他从老虎嘴下救出来,用我的血养他那么多年,他当然是我的孩子。”
他忽然又冷厉,“若非闻人景那个畜牲忽然把他抢走,我和我的乖孩子也不会失散那么久。他早该成为天底下最强的傀儡,而我,是这天底下最伟大的傀儡师!”
慕时愣住。
“不过没关系,我们马上就要团聚了,一切还来得及。”
“是你……”
慕时神色微滞,“你就是给他淬体的人。”
“对呀!”独眼老人激动道,“我让他拥有这世间最强的体魄,可他居然怨恨于我,小丫头,你说他是不是忘恩负义?”
“淬体那么凶险,一不小心就会没命,你就不怕他出意外吗?”
独眼老人嗤笑,“他没有那么容易死的,他是极阳之体,天生剑骨,是我遍寻那么多年,找到的最好的养毒载体。”
“他又不是个物件!”慕时愤然道,“所以,碾碎他的指骨,不让他拿剑的人也是你?”
“那是因为他太不听话了!”独眼来人愤怒道,“一个傀儡,最重要的就是听话,可他竟然想反抗我。如此,我当然要惩罚他!”
仿若真相就在眼前,慕时却有些胆怯,“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独眼老人面露得意,“只要他不听话,我就把他关进笼子里,让他哪也去不了!他要是不喝我给他的药,我就给他喂各种各样他不愿意吃的东西,尸体、臭肉,甚至充满怨恨的恶灵!吃了这些他才会知道,我给他的药有多美味!”
慕时愕然。
“他如果还是要吐,我就用鞭子抽他!他想拿剑我就碾碎他的手!他想逃跑我就打断他的腿!”
慕时鼻头一酸,红了眼睛,声音哽咽着问:“他从来没有听过话,对吗?”
所以日复一日地遭受着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独眼老人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待会儿他就听话了,因为你在我手里。”
他阴森森道:“好孩子,你是个医修,听说没有慈悲心的人做不了医修,所以你一定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你一定不忍心看到我一个老人家和自己的孩子分别的,对不对?”
“那日在临疆,你是故意出现在我面前。”
“对呀,那日你帮我背上背篓,弄脏了手。那个粉末洗不掉,一般人也闻不到,但我可以。有这个味道,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们。”
大颗的眼泪溢出眼眶,慕时的愧疚中夹杂着委屈。
“别哭呀,小丫头,我还得谢谢你呢。你放心,你是好孩子,我不会对你怎样的,只要我的乖孩子愿意听话,我就放你走。”
“砰!”
一道剑气荡开,掀翻马车,惊起满地尘埃。
独眼老人忽而凌厉,拎起慕时,匆匆跳车。
“来得真快。”他低声道,另一只手转着刀,抵在慕时脖颈间。
霎时风平浪静,闻人鹤不敢再轻举妄动,在灰尘散去后现身。
他忍耐着满腔怒火,“你要做什么,冲我来便是。”
独眼老人像是已经得逞一般扬声大笑,从袖口摸出一个盛满红色液体的白瓷瓶,朝他丢去。
“你喝了,我立马放了这丫头。”
闻人鹤接住瓷瓶,打开来,血腥气扑面而来。
慕时不断挣扎着,“你给他什么了?”
“我的血。”独眼老人毫无吝啬地为她解惑,“傀儡喝了主人的血,就不会再违抗主人的命令。当年我便是只差这一步将他炼成,只可惜被闻人景那畜牲搅和了。”
“别喝!”慕时惊呼。
下一刻,她被独眼老头摁住肩膀,强行跪下。他手里的小刀毫不留情地扎入她肩胛,鲜血瞬间染红她的蓝色衣衫。
“慕时!”
“别过来!”独眼老头高喝,“赶紧喝掉,不然下一刀,就是这里。”
他将刀拔出,再次抵向慕时脖颈,力道已经划破她的皮肤,血珠顺着刀脊流下。
慕时被他捂住了嘴,只能艰难地摇头。
不要喝、不要喝……
闻人鹤多犹豫一刻,独眼老头的刀就多没过慕时脖颈一点。
他攥紧白瓷瓶,无能为力感涌上心头。
逃不掉,无论他多努力,总是逃不掉……
压下浓烈的恶心感,他闭上眼,将瓷瓶里混着毒的血,全都喝下。
“师兄!”
独眼老头满意地笑了,丢掉手里已经无用的慕时。
眼泪模糊了双眼,慕时倒在地上,蠕动着往前,想要靠近他。
“乖孩子。”独眼老头高兴地唤道。
闻人鹤顿觉头晕目眩,单膝跪倒在地。
“师兄……”
他再抬头时,眼中已是猩红,全无神采。
慕时从他冷漠的眼睛里,看到了狼狈的自己。
第59章 唤醒
因为他看过来的眼睛是如此呆滞,所以慕时知道,此刻为她温柔解去麻绳束缚的师兄,是得了她身后那老头的命令。
“虽迟了那么多年,但我到底还是成功了!”
独眼老头打量着闻人鹤,像是在欣赏自己精心雕琢的一件器物。
“小丫头,你运气真好,能够和我一同见证,这世上最强的傀儡诞生!而且站在你面前的,我!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傀儡师!”
“不是要放过我吗?”慕时仰面,“不给我解封灵力吗?”
独眼老人笑看着她,“一旦给你解封,你就会动手杀我,对吗?”
“我哪有本事杀你啊。”她自嘲般道。
“也对。”
独眼老头给她喂下一颗丹药,并道:“不过我希望你动手。”
“因为按照我原本的计划,待他淬体成功,完全成为我的傀儡之后,才开始学本事。什么术法、剑道,对于有修行圣体的他而言,都是信手捏来。如今出了点岔子,他先学了本事。你动手,正好可以让我看看,他已经有何等实力了。”
慕时抬头,“淬体也是你把他炼成傀儡的一部分吗?”
“对呀。”独眼老头大方道,“先人记载的淬体之法不完整,我给他用的,是在那基础上自己研制新法子,与炼制傀儡之法糅杂在了一起。你说,我是不是很伟大!”
“如果……”
慕时站了起来,诚恳问道:“如果他已经没有修行圣体了,会怎样?”
他忽而表情凝固。
“你什么意思?”
从他的神情中已经得到答案,慕时不再迟疑,执剑朝他攻去。在他躲避时,拉起闻人鹤就跑。
独眼老头连连后退,见状冷哼一声,从袖中抽出笛子,边躲边吹。
“果然是你。”慕时低声咒骂。
笛声一响,闻人鹤立刻有了反应,不仅挣脱她的手,还掌心凝聚灵力,朝她劈去。
慕时后倾垂腰,避开一击,试探喊道:“师兄?”
他置若罔闻,猩红的眼睛好似看猎物一般死死盯着她,不仅无动于衷,还挥剑朝她斩去。
慕时侧身躲避,被剑气荡起的尘埃迷人眼。
“闻人鹤!”她怒喊。
他好似有一瞬间的晃神,望向慕时的眼中多了几分茫然。
独眼老头眯起眼睛,将笛声催动得愈发急促。
闻人鹤扭了扭脖子,眼中多余的情绪被笛声驱散,只余冷漠,再度朝慕时挥剑。
这致命一剑即将近身时,慕时双手结印,将一注紫色流光打入他身。
刹那间,赤色灵力自他眉心一道口子汹涌流出,绕他周身凝成赤红结界,将他困在其中。
他的脸上,红色符纹显现,犹如开出了娇艳的花。
慕时曾在九尾赤狐手中得到两道符,一道护身符在自己身上,一道镇压符在师兄身上。后者防的就是他有一天失去意识,顺手把她给宰了。
只是没想到,用在了此刻。
闻人鹤在结界里动弹不得,笛声扰得他头痛欲裂。
慕时当机立断,手持王女剑,朝独眼老头斩去。
手中的笛瞬间成了独眼老头的武器,被他用来挡下气势汹汹的剑。
“就你这三脚猫功夫,就算老头我不复当年,解决你这小丫头,也还是绰绰有余。”
慕时轻嗤,“是吗?”
她的眸眼变色,神秘而妖冶的幽绿有着看穿人心的压迫感。
独眼老头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迫迎上她的强攻。
剑在手中,慕时已经不再生疏。
对手在她眼里是透明的,没有秘密的。他的命门,他的旧伤,他的所有弱点,都暴露在外。
有天眼加持,招招攻其薄弱,岂有不胜之理。
“你是……”
慕时断他手中笛,在他把话完整说出口前,绝他命脉。
一剑扎穿他的命门,纵使神仙转世,也绝无生还可能。
慕时回头看向师兄,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乞丐,正向师兄靠近。她连忙掷出手中的剑,将那人阻在五步之外。
“什么人?”
笛声已无,闻人鹤平静下来,脸上的符纹慢慢消失,笼罩其身的赤红结界亦渐渐散去。
他站在原地长身玉立,眼中依旧猩红,却不再危险,满是呆滞。
慕时无暇看他,专心与乞丐对峙。
“再敢往前一步,我就动手了!”她凶狠道。
“乞丐”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往后一撩,“你身后那个,是我的徒儿。”
慕时愣了愣,“你莫不是叫闻人景?”
“对!”
闻人景高兴地上前,只是刚迈开步子,就被她用剑指上。
慕时冷着脸,“滚!”
“欸?你这丫头。”他举起双手,“既知道我是谁,怎么还这么不礼貌?”
“我凭什么信你?”
她浑身带刺,岂料话音一落,对方拂袖卷起狂风袭来。
慕时心里一惊,瞧着是个乞丐,修为却高出独眼老头不知多少倍。
她握剑堪堪挡下,心道不敌,转身拉起师兄,拔腿就跑,匆忙御剑而行。
她在空中回头看,那人并没有追来,一直站在原地仰面,目送他们离开。
落到山林间,进了个山洞,确定安全,慕时才停下查看师兄状态。
他呆呆的,依旧像个精致的人偶,任由她拉扯。
“师兄?”
慕时上手,对他一阵掐掐捏捏,他都毫无反抗之意,只是木讷地看着她。
“你成傻子了?”
他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
慕时撩起他的袖子,摸向他脉搏。
身体强健得很,她叹了口气,傀儡之术,属实不在她熟悉的领域。
“傀儡最重要的就是听话。”
慕时耳边响起独眼老头的声音,她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突发奇想道:“你坐下!”
闻人鹤低着头,乖乖坐下,然后抬头望着她。
慕时:“……”
恶从心头起。
她也坐下,闻人鹤的视线追随着她。
“给我捏肩捶背。”
他完全照做,慕时哭笑不得。
她一边享受着,一边思考怎么唤醒他。
不由得想起之前,他闭着眼被笛声牵引往外走,那时候他的状态就很像傀儡。
当时中断笛声对他影响的是……自己?
“咳。”慕时清清嗓子,晃晃脑袋,将一些画面驱逐出脑海。
闻人鹤丝毫察觉不到她的异样,就像对外界没有感知一般,唯一敏感的,便是命令。
“你停下,不许动。”
他便停下,听话得连眼珠子都不敢动弹。
慕时犹豫良久,还是回身抱他,双手勾他脖颈,脑袋枕在他肩上,睁大眼睛看他反应。
闻人鹤眨了两下眼睛,小心翼翼垂下脑袋,轻嗅她的发丝。
仅此而已。
好像有用,但也没有特别有用,慕时心道。
她继续思考,忽然想起他问的那句“你今天怎么不哭了?”
莫不是因为她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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