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放下了手中装着几碟菜和一碗饭的木托盘。
他正欲开门离开,手刚搭在门闩上,却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孟祈起身了。
“孟梁,你吃过了吗?”
“还未。”
“那你端过来跟我一道吃吧,一个人吃饭,总觉寂寞了些。”
孟梁将自己的饭菜端到了孟祈房间,才将提筷,便听见孟祈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失了斗志,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孟梁被这话问住,他低头半晌,最后答了一个是。
随即他便听孟祈轻笑一声,继而又见他夹了一块山药放进嘴里。
孟祈将这块山药咀嚼吞咽下去后继续说:“孟梁,若是再起战,北边十多万灾民,便真的活不下去了。”
大衡这几年战事频起,若要再行起事,受苦受难的只会是百姓。
他不认为自己会输,只是,这代价是大衡上下两万万百姓的生存之虞。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为了扳倒褚临,殃及整个大衡。
更何况,宋朝月已经不要他了不是吗?
如今他一条命飘摇,孑然一身,何苦去在意这许多呢,他的前半生,已经过得很累了。
又过了几日,转眼到了十月初五,这一天清晨,笙歌城下了一场大雪。
孟祈打开屋门的时候,见漫天飞雪将黑色的砖瓦尽数铺盖住,踩在地上软软的,好像踩在棉花之上。
下了雪,阴沉了多日的笙歌城也亮堂了许多。
今日是封后大典,群臣需得及早前往祭坛,仰观礼成后,晚时再到裕园赴宴。
如此重要的日子,这笙歌城的大街天还未亮便有人起来清扫积雪,孟祈带着孟梁出门时,永翌王府去往宫内的路早已经被扫清。
孟祈正欲踏上马凳坐上去宫内的马车,却听远方马蹄阵阵,有人大声唤他:“师伯——”
是阿迟这小子,他不在广闻司待着,那么早来寻自己作甚。
阿迟气喘吁吁下马,将一封信递到孟祈手中。
孟祈接过,准备去到马车里再看,谁知道当下阿迟就拉住了孟祈的衣摆,十分着急地说:“师父吩咐我,一定要让看着你将这封信看过以后才可以离开。”
或许是年岁渐长,孟祈对这些小辈们倒是比以前耐心了许多,他将心展开,然后迅速扫完,看着阿迟拉着自己衣摆的手笑说:“我看完了,能放开了吧。”
怎么看完还笑了?阿迟觉得今日的师伯有些不像从前了。
他眼睁睁看着孟祈的马车驶离,突然又意识到什么,赶忙朝云府跑去。
马车缓缓驶入宫中,将入庆门之时,孟祈突然令马夫停下,对着孟梁说:“孟梁,刚才阿迟给我递来消息,说是傅家已经搬离了扶梦县,你去将铺子给我收回来。”
孟梁犹豫半天,最后被孟祈轻斥了一声,赶下马车。
终于,这马车里只剩下孟祈一人了。
孟祈闭上眼,靠在车壁之上,心情是从未有过的放松。从前他总不能理解,为何那些笙歌城内那么多不学无术只图贪图享乐的富家公子哥儿,这一瞬他有些理解了。
成天不用操心,只吃喝玩乐是真的畅快。
今日所有的笙歌权贵的车驾都在祭坛外围停下,这里少说围了近千个禁军,他们都认识孟祈,见孟祈到来自动将拦着的路让开由着孟祈走了进去。
孟祈朝前走着,看着这带着严肃而又神秘约有十人高的祭坛。祭坛顶端放着一铜鼎,过一会儿,这铜鼎里就将燃起大火,而后新后需将这近一个月内写于龟甲上的祷文扔进铜鼎中,以向上天乞求大衡福泽绵延,安定百年。
他眺着这祭台之上的铜鼎,一会儿,褚临就要牵着穿着凤袍的宋朝月,一步步登上这祭台,最后将龟甲扔进其中,自此,她将是大衡的皇后,与他再无瓜葛。
他凝神望远之际,身后有一人突然揽住了他的肩膀,笑嘻嘻的模样:“师兄,看什么呢?”
“云方,把你的暗针给我收回去!”
孟祈甚至都没有看一眼,便发现了云方的小动作。
计谋被拆穿,云方立时慌了。
周围全是大臣,他只得压低声音同自己这个师兄说:“师兄,我明明叫阿迟给你送了信来,你为何还要入宫!”
孟祈当然知道今日等着他的是什么,他释然一笑,望向祭台:“云方,我还从未见过她穿嫁衣的样子呢。”
云方听罢,眼眶泛红,站到孟祈面前,挡住他的视线:“师兄,你得活着。”
“陛下驾到——”
这高昂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师兄弟二人的僵持,孟祈将云方拉到自己旁边,温声劝他说:“快回去站好,大典马上开始了。”
通往祭台的汉白玉石阶上,褚临立于左侧,宋朝月被他牵着,站在其右侧。
金色的龙袍,大红色的凤袍,看起来如此相衬。
“恭迎陛下——”群臣的声音在的祭坛四周回荡。
过一会儿,群臣亦将如此叩拜宋朝月。
“众卿平身——”
“谢陛下——”
孟祈站在群臣最前方,仰头看着祭台之上的宋朝月。
今日她的头上戴着一顶闪着金光的凤冠,唇上涂了鲜红的胭脂,身上的红色凤袍由金丝线从胸前到裙摆处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那凤凰瞧来将欲飞出,逼真得紧。
大典开始,先有礼官唱词,然后宋朝月将自己龟甲尽数投掷进燃着大火的铜鼎之中,最后,礼成。
“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
群臣朝贺着,孟祈却怎么都说不出一句恭喜。
他只是缄默地看着顶上的宋朝月,而宋朝月也同样俯瞰着下边。
他看不清她的眼,只是瞧见她与褚临的手十指紧握,瞧来那般刺眼。
大典即成,从今往后宋朝月便是这大衡的皇后。她与褚临的孩子,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君主!
然这祭祀大典还只是今日的一个序幕,按着规矩,宋朝月还需得入褚氏宗庙拜见老祖宗、还有太皇太后以及太后……
忙活一天,最后才到裕园的封后晚宴。
大臣们提早便去裕园等候,孟祈一直一个人独坐着,也没有一个人赶上去打扰。
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如今的神威将军走到了孟祈身边,他坐在了孟祈的旁边,同他说:“没有想到王爷今日会来。”
孟祈抬手,给宋明泽斟了一杯酒,“你阿姐成亲,我怎能不来。”
这话叫宋明泽梗住,他无奈看了一眼孟祈,同他说:“还请王爷随我来,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孟祈起身,跟着宋明泽穿过水榭,来到了一个名叫金池轩的地方。
宋明泽推开金池轩的院门,孟祈跟着走了进去,再推开里面一间屋门,孟祈看见,宋朝月就这般背对着自己,不肯转身。
“你今日来,是想给我添晦气的吗?”
孟祈摇摇头,似乎是忘了她背对着自己看不见。
“不是,按理我本应到场。”
宋朝月突然转身,瞪大双眼,对着孟祈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多看我一眼,褚临便对我多生了几分离心,你来,于你于我,有什么好处!”
孟祈只是笑笑,一点儿都不恼。宋明泽早已经退下,在这并无其他人所在的地方,他伸手抱住宋朝月:“桑桑,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叫你了。”
第98章 死
重重纱帐内,金杯交错,人影重重。
孟祈手中握着一个缠丝藤纹长颈酒壶坐在尽是残荷的池塘边,吹着东风,饮着早已凉透的热酒。
今日金池轩一见,宋朝月所说的那些话像千万根刺尽数插进了他的心中。
她说她接近自己不过是将他当作一步想上迈的阶梯,她之前在国公府受尽了欺辱,她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叫所有人都高看自己一眼……
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绝不会困于儿女情长之中。
她说着绝情的话,孟祈却想起过往。难道,含情脉脉的双眼、怀抱中的温言……都只不过是她给自己编织的一个幻梦吗?
透过那一重厚厚的纱,孟祈隐隐约约看见宋朝月靠在褚临的肩头,两人对视着,喝着交杯酒。
寒凉渐渐袭上全身,孟祈觉得眼皮更加沉重。
不断有人从宴厅里走出来,唤他一声王爷。这一个个人影从自己身前走过,孟祈眼前好像罩了一层黑雾,他看不清他们的人脸,只觉如同一道道黑夜中的幽魂。
终于,人群归于四方,裕园安静了下来。
迷迷糊糊间,他突然听到有人急切地唤他:“主子,主子,快走,快跟我走!”
孟祈喝醉了,他此时正如一滩烂泥靠在冰凉的玉石栏杆边,身边是胡乱倒放着的空酒壶。
他勉力睁开眼看着跟前这个死命想要将他拽起来的男子,是孟梁啊,自己不是叫他去扶梦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他踉跄站起,狠狠推了一把孟梁,斥道:“你来干什么?我不是叫你走了吗!”
孟梁看着孟祈,说道:“主子,我进府时,国公爷便说了,您生我生,您死我死。我是您的近卫,如何能舍您而去?”
“你死什么!”孟祈怒目看着孟梁,“快给我滚!”
一道明黄的身影慢慢走出,站到宴厅廊下,面带微笑着拍手叫好:“好一出主仆情深的大戏,只可惜,今天,你二人都逃不出此地了。”
寒风凛冽,孟祈彻底酒醒。
他望向站在宴厅门口的褚临,更远处,穿着红色衣衫的宋朝月默默注视着这边,不再往前。
见到褚临,孟梁站上前将孟祈挡在身后,从腰间掏出自己的长剑,对着孟祈喊:“主子快走!”
周围的禁军如同鸦群一般涌了上来,里三成外三层将孟祈与孟梁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今日,两人就算武功再怎么奇绝,也很难翻过这由好几千禁军垒成的大山。
孟祈与孟梁背靠背站着,他们像很多次上战场一样,守护着彼此的性命。
孟梁想救孟祈的性命,孟祈亦如是。
孟祈不想牵连任何人,褚临若要他赴死,他不说二话。可若是牵连了身边之人,孟祈恐怕下了地狱都不会安宁。
他向褚临开出条件,“褚临,我会如你所愿,然前提是,你需得放过我身边的人,他们是无辜的。”
孟梁、云方、阿迟……他们的人生还长,他们需得活着。
褚临站在阶上,睥睨孟祈主仆二人,他冷笑说:“孟祈,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跟我开条件吗?”
“谁说没有机会!”
一群人自宴厅高大的屋顶之上一跃而下,其中为首的便是云方,他带着广闻司的狼卫尽数前来,今日就算是杀,也要给孟祈杀出一条血路来。
“狼卫听令,今日,必须给我救下孟祈!”
这些人,从前曾跟着孟祈为皇家鹰犬,为褚家出生入死,渐渐地,他们发现,自己的一条性命,于褚家人面前不过如蝼蚁一般。
他们利用自己巩固权力,如今为了权力,又要将他们赶出。
这口气,他们不得不出。
褚临看着这几百个号称以一敌十的狼卫,并无波澜,他轻轻抬手,所有裕园所有院墙之上便攀上了弓弩手。
他们架着弓弩,指着孟祈他们。
可以想象,一会儿这里将会下起一场箭雨,到时候,他们一个人都跑不掉。
“云方,比起你师兄,你的道行还是太浅啊。”褚临语带嘲讽,看向云方满是不屑。
就凭他,也想救走孟祈,今日,孟祈必须落在他手上,并且,他还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能一解他心头之恨。
“准备!”
将孟祈他们围住的禁军弓弩手一个个拉开弓弦,只要褚临一声令下,箭羽便会倾斜而下,将这群人身上射出一个个窟窿。
“慢着!”孟祈从将他团团护住的狼卫中走出,他一声令下,不少禁军都下意识松了弦,而后发现不对,又将弓弦拉开。
这一切,褚临都看在眼里。
他最为厌恶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几年前孟祈得胜归来,群臣无一不赞扬其功绩,百姓们亦是。
这一切种种都叫褚临觉得,仿佛孟祈才是皇帝,也叫褚临怀疑,有朝一日孟祈揭竿而起,这底下人会尽数倒戈。
他褚临的天下,或将易主。
孟祈只要存在一天,他便夜不能寐一日。杀了孟祈,便也成了他的执念。
如今,孟祈的命就握在自己手中,他感到无比畅快,却在见到孟祈那无惧无畏的眼神之时,又觉自己落了下风。
他总是这样,总是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褚临,你不就是想要我这条命吗?拿去!”孟祈又在周围禁军举起的长矛阵里朝褚临走了一步,“你放过他们,我孟祈今日,任你宰割。”
“好啊。”
褚临出乎意料地答应得爽快,他想要的,本来就只有孟祈的性命。其余人等,待孟祈伏诛后,秋后算账也不迟。
云方望着孟祈的背影,他年少时尽数靠师兄护着,可今日,却因为自己的愚蠢护不住师兄,他眼中带泪,大声喊道:“师兄,我不走!”
孟祈陡然转身,对着云方说:“若今日有任何一无关之人因我而死,我只会觉得自己罪不可赦。云方,听话回去,不得有任何一人因我而死!”
云方忍着泪,看向孟祈,在他心中,师兄一直都是挡在自己身前的一块盾,替他挡住所有危险。
如今,变成他想护住师兄,却又因自己的力量孱弱、思虑不周,将师兄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禁军,让路!”
几千禁军分列两侧,给云方及狼卫让出一条路来。
然孟梁却一直站在孟祈身后,一动不动。
“你也走。”孟祈回头看了眼孟梁。
孟梁没有说话,对于孟祈的话充耳不闻,站着一动不动。
在近万禁军的注视之下,云方带着人离开了裕园。
然此刻,孟梁却突然跃起,寒光乍现,他的剑尖直指褚临,今日他誓死要给孟祈拼出一条血路来。
“不要——”孟祈站在庭院中,发出凌厉的一声喊。
一支又一支箭羽从他头顶擦过,径直射向已经越到褚临跟前的孟梁。
孟梁的后背中了一箭,以致于他本来要刺向褚临心脏处的剑尖歪了几寸,最后只堪堪划伤了褚临的左臂。
紧接着,带着尾羽的箭矢不停地刺穿孟梁的身体,他被锋利的箭头刺得千疮百孔。
孟梁,这个跟在孟祈身边二十年的近卫,对孟祈而言如同亲兄弟一般的人,就这般倒在了血泊之中。
“孟梁——”孟祈的痛喊几乎响彻整个裕园,他眼角划过一滴泪,痛苦不已。
他想要朝孟梁扑过去,周围围着他的禁军们却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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