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前她打开那个木匣子,取出里面的手帕和那支梨花玉簪,看了一眼屋内熊熊烈焰,用手帕裹紧玉簪,奋力往火堆一扔,而后转身对凝霜淡淡道,“送我走。”
*
翌日。
离陆府最远的客栈里,云梨倚靠在小窗边凝着窗外出神,戴了一定帷帽,右脸贴了厚厚一层白纱布,药味刺鼻。
楼下卖馄饨的小摊上,两名男子正在讨论昨夜的一场大火。
“你是不知道,那火光冲天,很是吓人,烧了好几间屋子,听说那庄子是陆府陆侍郎名下的庄子,肯定有不少好东西,真是可惜了。”
“难道都没人去救火!”
“大半夜的,又那么远,谁去救你去!”
外面的说话声有些吵,云梨伸手正欲关窗,看到了陆怀砚的马车,正往城外疾驰而去。
她转过身,没作一丝停留地反手阖上窗,用背抵住。
这边,陆怀砚请人帮忙告了假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庄子。
庄子上传来云梨葬身大火的消息时,陆怀砚刚起,正在穿衣,他神色平静,只不过是在听到消息后,往日一丝不苟的他,连外裳也未穿便出了府。
庄子上,陆怀砚站到灰烬前,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这样的大火,哪还能活人。
当着众人的面,他的眼底飞速闪过一道难以捕捉的沉痛和惋惜。
他对言聪道,“让凝霜来回话,还有你派来盯梢的那个人也一起。”
陆怀砚的语气并不好,如此大的事,派来盯梢之人竟会出纰漏,一觉睡到大天亮才回府报信。
很快,言聪将二人带到陆怀砚面前。
陆怀砚先单独问过派来盯梢之人,那人说昨晚用完膳后,就觉得很困,一觉睡下去中途就再也没醒过。
这着实不正常。
又去问凝霜。
“你住的屋子离云梨最近,难道就没听到任何响动!”
凝霜摇头,“不知怎么一回事,奴婢昨夜也睡得很沉,直到天快亮时才醒。”
陆怀话头又陡然一变,“云梨的那封信你是何时送给若音让其帮忙转交的!”
凝霜一惊,公子竟然知道这事。
只是凝霜不知道陆怀砚对于事情的始末知道多少,秦若音扣留信件一事,公子想必已经知晓了。
既然知晓了,可公子还会有此一问,想必公子心里对秦若音已经产生了怀疑。
她需要赌一把,就赌公子对云姑娘有那么一分真心,就赌公子不会将她的回话告诉秦若音,并且还能借此机会洗掉自己和秦若音暗地里有往来的嫌疑。
有了破釜沉舟之勇,凝霜如实道,“信是半月前就让秦姑娘代为转交给公子。”
凝霜这话,更加证实了陆怀砚心中所想――秦若音压下了信。
他轻扫一眼凝霜手背,上面的伤痕明显是烧伤,陆怀砚淡淡吐出几个字,“你很聪明。”
“只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日后如何,你且自求多福。”
说完,陆怀砚转身欲走,方走出几步,目光被不远处灰黑瓦砾中的一点玉白吸引住。
他走过去,俯身拾起瓦砾中的玉白。
是支梨花玉簪。
他有些印象,因为云梨经常戴着这玉簪,如今这玉簪却葬于火海。
言聪跟在他身后,疑惑问,“公子,您这就不问了不查了!”
“您与云姑娘夫妻多年,如今她葬身火海,公子你……”
陆怀砚握着玉簪,看他一眼,“你是想说没长心!”
言聪随即住嘴,不敢再多少。
陆怀砚磨捻着手里的玉簪,“放心,我心中有数。”
言聪一听,仍旧为云梨感到不平,很明显不满地嘟囔,“有数,有什么数!”
陆怀砚用簪子戳戳他心口,“再嗦,就去扫马厩。”
说完到底多交代了几句,“你继续派人盯着凝霜,看看她都与何人有联系,至于秦若音,先别轻举妄动,慕风的死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
言聪,“公子不叫秦姑娘若音了!”
陆怀砚凉嗖嗖睨他一眼,言聪彻底闭嘴。
其实他还是有些私心,与慕风和秦若音像处的那段日子,令人难忘,但愿秦若音真的清白。
至于云梨,陆怀砚想起凝霜手上的伤,以及回话时并未因为云梨的死流一滴泪,她跟在云梨身边整整四年,寻常主仆在主子死后,仆人再怎么都会流几滴泪,哪怕是装的。
可她只有紧张不安。
陆怀砚凝着手里的玉簪若有所思。
如他所言,凝霜很聪明。
*
云梨在客栈住了小半月,期间除了去医馆里看脸上的烧伤外,基本足不出户,每日翻看琢磨自己誊抄的酿酒方子,实在无事也会去书铺里借书看。
说到借书,她还未将那《酿酒千方》还予陆怀砚。
她还抱着下回再借其他书看的心理,没想到第一次借书看,也是最后一次借书。
云梨来到医馆,大夫看了看她的脸后,“恢复得不错,再抹几日药膏脸上的伤就会好了,只是会不会留疤尚且未知。”
说完大夫可惜地叹了口气,一个姑娘家,脸上若是留下这么大一块疤,日后难有婆家不说,就算有了婆家恐怕也会在婆家受气。
但云梨听到后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可惜的,脸上若留下疤,也算是一种提醒,提醒她不要再重蹈覆辙、痴心妄想。
云梨先去了趟城内一家马车租赁铺,她想好了,她要回东洛县,那里有她、父亲和阿兄的回忆,云梨想,就在东洛县守着回忆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雇好马车后,云梨往客栈走去收拾行装。
身后传来一女子的嘲讽声,“你就是帆大哥临死前心心念念的好妹妹云梨!”
云梨猛地回过头,像是没听出女子话语里的讥讽,云梨快步上前颤抖地揪着她的衣裳哽咽问,“你认识我阿兄!”
女子一身利索的粗布衣裳,身形丰腴得当,个子比她高些,圆脸圆眼,双眼炯炯有神。
那女子看了一眼她露出的一截细白手腕,仿佛随时一折就断,女子暗哼一声,“想知道就随我来。”
客栈内,刚坐下。
女子又开始嘲讽,“你嫁入高门大户,成日窝在繁华锦绣堆里享受荣华富贵,你阿兄被人诬陷入狱,我专程让人带信给你帮帮帆大哥,我等啊等,等到帆大哥被人折磨惨死都没得到你的半点音信。”
“这就是帆大哥时常挂在嘴边的好妹妹。”
云梨听完,没有反驳,阿兄的事本就是她的错,若她此前没有主动提出和离,没有离开陆府,或许还能亲口求陆怀砚帮帮阿兄。
见她不说话,只垂着头,那女子气不打一处来,毫不客气掀去她头上的帷帽。
云梨忙伸手接住帷帽,露出一张贴有纱布药膏的脸来。
客栈内往来的人看到云梨脸上的伤后,惊讶可惜的目光纷纷落在云梨身上。
云梨缓缓伸手捂住右脸,眼底无悲无喜,低头沉默不语。
烧伤部位几乎占据半张有脸,只不过用纱布贴着,才没那么骇人,但只要看过的人都知道,这右脸这般,多半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那女子在看到云梨脸上的伤后,怒火瞬间偃旗息鼓了。
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讷讷地问了一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云梨抿唇,“我得先回趟客栈。”
*
那女子叫吕兰英,两人一起去了云梨方才租赁马车的铺子。
看着面前云梨雇的马车和车夫,吕兰英嫌弃地拍拍马儿,又看了一眼瘸腿憨厚的车夫,“这就是你雇的马车和车夫。”
云梨实诚郑重地点点头。
毕竟她一个弱女子,若路上车夫欲图不轨,她根本难以反抗,找个瘸腿的车夫,她到时还可以跑路。
同是女子,吕兰英哪能不知她心中所想,嘲讽她,“你的眼光可真好。”
云梨没听出她话里的讽意,还赞同地点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吕兰英颇为无语地翻了个大白眼,凑近她,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不会真的以为选个瘸子当车夫就万事大吉了吧天真。”
云梨垂丧道,“我也实在没办法。”
吕兰英大着嗓门,故意说给那瘸腿车夫听,“行了,我会驾车,我与你一起回东洛县。”
最后云梨重新买下一辆马车,由吕兰英驾车,马车驶向城外。
吕兰英,“回东洛县你打算做什么!”
云梨掀开车帷看了看窗外,已入深秋,越发冷了,道路两旁尽是枯草,入眼皆是衰败之景,但于她而言,却是通往春日的开始。
她早就想好了,“酿酒,父亲从前也很喜欢酿酒,若是可以,我想开家小酒肆。”
吕兰英嗤笑一声,“能不能有些志向,什么小酒肆,大酒肆难道不好!”
或许是因为吕兰英常年混迹于军中火头营,为人直爽亮堂,有事从不藏心里,云梨很喜欢吕兰英的性子。
云梨闷声道,“若有机会,我还想去北地寻回阿兄的尸骨,将他带回东洛县。”
吕兰英一只手捧着脸,“别去了,乱葬岗里一堆死人骨头。刚死的,没死多久的,死了半月的,恶臭冲天,都成为野狗野狼嘴里的肉,那么多骨头,你知道哪块儿是云帆的骨头吗!”
吕兰英说完,马车内,云梨早已泣不成声,“我只是,只是想带阿兄好好逛逛上京,我们一起说好的。”
“也想走一遍阿兄走过的地方。”
吕兰英抹了一把泪,“别去了,他只希望你能过得好,别让他在九泉之下还为你担心。”
马车停停走走,大概走了两个月后,两人回到东洛县,时序已至初冬,云梨滑胎后更加畏寒,早就穿上厚厚的袄裙。
吕兰英身子骨比她结实不少,只穿了一件厚衣袍,看着云梨浑身圆滚滚从马车上下来,但实际上一张脸很是清瘦,她知道,云梨厚厚的袄裙下的身子有多瘦。
吕兰英看着云梨的脸,一半柔美,一半上面留有樱粉的长疤。
她不忍且强势道,“日后我必须得盯着你用膳!”
第36章
东洛县,又是一年冬,这是云梨回到东洛县的第二年。
寒衣节过后,天气越发冷了起来,离忧居内,厚实的灰黑门毡拦住屋外寒风朔雪,隔出两片天地。
店内各个角落里燃着炭盆,人来人往、座无虚席,喧哗又热闹,与屋外的冰天雪地截然相反。
云梨凭窗往外望去,门口两棵高大柿子树上坠满黄澄澄的柿子。
柿子已经熟了,但路过的行人以及小儿没有一个会伸手去摘。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两棵柿子树是离忧居的女东家所栽,不摘是因为这女东家最喜欢看雪打红柿。
但当大雪过后,她会命人将这些熟透的柿子摘下来全部送给过往行人。
而且经过霜雪侵袭后的柿子,口感更加甘甜味美,也就没人会偷偷摸摸惦记这些柿子了。
快过年了,云梨站在柜台旁拨着算盘盘账,头上顶着一黑色挡风副巾,双耳也戴着御寒的毛绒耳暖,她真的很怕冷。
拨弄算盘的手指秀气又灵活,小巧白皙的下巴尖轻轻抵在风领上,盈澈杏眼一眨不眨地凝着账簿。
有酒客用完酒暖完身子后,起身来到柜台前付过银钱,转身欲走时,云梨叫住那喝得满脸通红的酒客,将筐子里的最后一个柿子递给他。
她声音温婉轻柔道,“天寒地冻,客人早些回去。”
那醉酒男子被她温婉的嗓音哄得心中一阵酥麻,人一旦喝醉了便想借此说些未喝醉时不能说的话,那男子打了一个酒嗝儿,正欲说话。
睁眼对上云梨那一半清丽、一半带疤的脸。
她正含笑看着他,只是脸上的疤到底损了她的容颜,甚至看久了会觉得可怖,那酒客一下清醒过来,咽下到口的胡话。
丢下一句,“多谢云东家。”后便匆匆离去,与冒雪而入的男子撞了个满怀。
进来的男子一袭薄裘衣,只在袖口、衣领子处镶缝一圈黄褐狼毛,与他脸的颜色趋近一致。
他阔步来到云梨柜台前面,将手里的腊梅往瓷瓶里一插,又端起云梨手边的茶杯咕嘟咕嘟将热茶一饮而尽。
云梨忙伸手去拍他,“哎,这是我喝过的,你做什么!”
关野舔了舔唇,斜倚在柜台上,“我不嫌弃。”
云梨无奈地扶扶额,“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样,下回你若依旧不听,我便让人在屋门口置块木牌。”
关野随意问道,“牌子,什么牌子!”
云梨一本正经,“所有酒客,除关野外,都可入内。”
听她要赶他走,关野委屈脸,“下回我不喝了不行吗!”
云梨轻哼一声,“对了,那牌子我会让人做成黑底的,然后描上白色的字。”白色两字云梨故意咬得很重。
关野这回是彻底服气了,一脸生无可恋,拖着音一字一句道,“知道了……”
说完便又往云梨身旁凑了凑,云梨嫌弃地将他推远,嘟囔道,“冷死了,离我远些。”说完又埋头算起账。
被她推远,关野知道她畏寒,他刚从外面进来,身上的确带着一股寒气,倒也没再凑上去。
他看了她云鬓上的副巾一眼,视线顺势滑落至她半垂的纤睫,完全无视她右脸的疤痕,从瓷瓶里抽出一枝腊梅,伸手往她脑袋上虚晃一下。
而后又怕她发现,掩饰性地大声抱怨、唉声叹气,“哎哟,真是累死我了。”
他一个打岔,云梨揉揉耳朵,小巧的耳朵很快像是白玉浸上了胭脂,白里透红。
云梨细眉一蹙,“你别打岔,待会儿我又该算错了。”
关野盯着她的耳朵半晌,眼睛都看直了。
云梨盘完一部份的账,将账簿一本本收整好后,这才舍得抬眸看他一眼。
“你不是说今日要去清江祭祀吗!”
关家是冬洛县有名的船商,最开始只做造船的营生,后来有了来路,也开始跑海舶,毕竟出一次海,带回来的东西远不是造船就能比得上的。
对于常年在外跑海舶的,每岁的十月至十一月,临海的地方都要举行祈风仪式,以祈出海平安顺遂。
东洛县临河,与各地的水路相连,顺河而下,便可抵达临海的清江。
关野抱怨道,“快别说了,也不知今岁的雪会落得这么早,这不,紫烟河一早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船都过不去,两县县令正派人凿冰开道呢。”
说着关野眼睛一亮,“那么多船只滞留不前,船上的人说不定今晚要用膳投宿,阿梨,今晚你可有得赚了。”
云梨笑笑,“或许吧。”
这紫烟河虽被称作河,却堪比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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