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期一时脱力,像鸟儿抓住树枝般紧紧地抓住了身旁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
“他们去了哪间医院……”
“问了,问了,是区中心医院。”余二婶说,“所以我就站在这块儿等着告诉你呢,你快赶过去看看吧。”
期期忙忙谢过。
转头便往来的方向走回去。
只是她忽然走不快了。
期期很想打电话群问问周遂此刻的情况,可电量全然殆尽的手机却像块沉睡的砖头,无论怎么按不给一点反应。也正是在这无措的瞬息,她忽然想起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数月,可自己从没有给周遂打过电话,也没有他的号码。仿佛像是糊涂花结糊涂果,泪眼婆娑的她忽然恨起了自己平日里的粗心大意。
脚步有如千斤重。
她用掌心擦着脸颊,又用手指拭了拭眼角,却依旧无济于事。
有如同闸门崩坏,泪腺失守,泪珠子开始没完没了地开始滴落,转瞬争先恐后地挂满了她莹白的脸颊。在这一片朦胧中,期期想到了今天早上出门上班前,坐在沙发上的爷爷竟忘记了有没有吃过早饭,随即有些不开心地闹起了脾气,仿佛像是被自己欺负狠了一般。于是她只能无可奈何地端出了厨房的垃圾桶,给他清点着蛋壳、粽叶与黄豆渣,这才证明他们不久前分明一起愉快的共进了早餐。
“爷爷,等我回家,你可不要忘了我是期期!”
爷爷揉了揉眼,腼腆地捧着收音机,像个做错事的小童般磕磕巴巴地点头道,“你也不要忘记我是爷爷。”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今天日程忙碌,更新的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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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思念着我那已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着的爷爷:(
第12章 隐秘心事
失去是什么滋味呢?
若说是痛,那不免层次太过单薄。
接受真相的时刻,那种即将溺毙的窒息感,会让人觉得一死了之或许正是解脱。那这样说来,死亡也是件好事呀,可为什么转瞬到死去的不是自己的时候,依旧会觉得那样撕心裂肺呢?难道这也是人性的劣根处所在吗?
外面在下雨。
路灯忽明忽暗,斑驳的玻璃上蒙着闪着光点的雨丝,丝丝缕缕,不断凝聚又不断坠落,像是爱人呢喃间的絮语,柔和旖旎,无休无止。
很可惜,这一次期期没能如愿失聪。
她听得见四周的所有声音。
尽管前来安灵堂祭奠的人并不多,但大家都哭的很伤心,包括自己那位已多年未见的父亲。可她却一点都哭不出来,也不想和任何人进行交流,就连季红彬的出现她都不再觉得可怖。她非常适应着麻木地伫立在那里,望着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
就像猴子望着猩猩。
尽管外表看着相似,但其实并不为同类。
说实话,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刺眼,也觉得刺耳,从而一些本应由她配合的仪式,也只能由周遂替她代劳。
期期其实并不明白,人都不在了,为什么还要拉着活人整这一套套虚晃的仪式呢?可所有人都坚持一定要做这些,她说这样你爷爷才能真正安息,走的体体面面。
话都会说,一个比一个说的漂亮,可又有谁在爷爷生前对他好一点呢?
做人真是无聊。
死去的时候不能丢□□面,活着的时候却因为生活中很多事都可以舍弃尊严。
堂内被请来做法事的老尼姑还在唱着一段又一段令人催眠的经文。期期却只是怔怔地望着供台上摆着的那只颜色已不再鲜亮的酱肘子,心里默念道:爷爷,下雨天容易生霉,肘子要快点吃掉,不然会拉肚子的。
“期期,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期期转身,望着周遂手中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艇仔粥,一时只觉得油气翻滚,被重得反胃到想吐。
“拿走。”
“一直不吃东西,身体会坚持不住的。”周遂举着勺子,用自己少有的耐心地哄着她,“吃一点吧,明早我们还要送爷爷出殡。”
期期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欠佳。何况刚才当季红彬不怀好意地向自己走来时,还是眼前的这个人毅然决然地挡在了自己前面,才令季红彬悻悻而归,无功而返。
“谢谢你,我知道了。”
“那就吃一点点,行不行?”
期期不再说话,只是摇头。
周遂也有些泄气。
锦衣玉食地做了三十多年公子哥,第一次发现伺候人的工作竟这么难做。牛奶藕粉米线面条艇仔粥,一样接着一样地换着献殷勤,却还是统统行不通。
“那我拿去放一边,等一会热了再给你拿过来……”
“我不需要。”
“期期,三天了,看见你这样,爷爷要是泉下有知都没法安心。”
周遂脚步停滞,眼神中透露着柔情的悲悯。他一身黑衣,仪态挺拔,面容映着堂内的明灭烛火,更显五官线条优越,气质不入凡俗。
“没法安心就回来啊……”
“别说傻话,期期。”
“我说错什么了吗?”期期垂下脑袋,一根根的掰着自己僵直的手指,“他这么轻易就走了,一句话都没留给我。他还没吃到今年的香椿头和炒槐花呢,他每年春天最爱那一口了,你让吃完再走啊。”
周遂瞬间缄默。
期期爷爷今年八十九了。虽然这次的脑溢血没能来得及抢救回,走得很遗憾,但从另一角度来说,这样毫无防备的离去对老人家来说没有太多痛苦,其实也不能不算做喜丧。只不过他们祖孙二人多年来朝昔相伴,甚至可以说是相依为命,所以期期此时此刻的精神恍惚,周遂也是发自内心地能够理解。
他只是觉得不安。
期期声音中空晃着的寂寥让他感到心慌。
她的骨架柔细,皮肤极白,本就给人一种恍若透明的纤弱感。叠加着这几日不眠不休的疲惫,似乎在无形间又加重了她身上本就挥之不去的破碎感。
人在空虚和绝望之中,很容易放弃从前的自我坚守。或是贪图行乐,或是任性纵欲,或是无畏行恶,可这些劣行就像撒旦的诅咒,最终只会令人泥足深陷,在沉沦中失去所有。
周遂很庆幸,在自己徘徊于生死的关口时,是期期拉住了他。所以此刻的他不敢走远,也不能走远。他要守着她,他要拽住她,就像她第一次遇见自己时做的那样。
“期期,香椿头和炒槐花,我们头七的时候做给爷爷吃,好不好?”
头七不行。
期期嘴上没说话,却在心底默默盘算着。
估计要等到两月后的这个时候,菜市场上才有那些卖。只不过等到那个时候,自己会在哪,自己还在不在,她也不知道。
爷爷是个善良的人。
虽然期期并不相信这世上的善恶能在现世得报,但却不得不承认在爷爷下葬那一刻,日光冲破延绵数日的细雨阴霾,给了艰难踱步的她一丝奇异的慰藉。
但那也非常短暂。
下葬前的一套仪式十分冗杂,又是烧香,又是烧纸,还要给爷爷的“新邻居”分发食物。烟尘滚滚之下,期期竟麻木到没掉一滴泪。
仪式做完,陵园的工人开始蹲下来用水泥封板。周遂给工人们散完烟后,开始和殡葬一条龙的人清算最后支付的价格。一条龙的人并不清楚他们的关系,在等钱的间隙都笑说老爷子这辈子也算是有福气,能找到这样孝顺的孙女婿。
周遂一时不知从何解释。
期期也无意辩驳,只是捏紧了自己的包带,从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绕开。
“你要去卫生间吗?”周遂问。
回应他的却只有沉默。
一只黑色羽毛的鸟儿在他们头顶尖利地叫着飞过。期期的脚步没有停顿,继续朝陵园的山上走去。
这一带位处市郊,山群延绵而幽远,看起来像团团乌云般虚幻。周遂有些担心,在确认完剩余价格并支付后,他连忙循着期期的方向向山上爬。不得不承认,连日的疲惫让他的体力也有些下降,没走几步就开始有些气喘,所以他更是难以想象近日来几乎滴水未沾的期期是靠着怎样的毅力爬上这样的高坡。
只是追上期期,看清她举止的那一瞬,着实让他吓了一跳。
山巅之上,期期面无表情地把整瓶矿泉水倒在了景观带的泥土上,继而毫不嫌脏的徒手活成稀泥,抓起一把,转身就朝着一块墓碑抹了上去。
“期期,你在干什么?这是别人的地方!”
周遂连忙四处张望,生怕这位逝者的家属徘徊在附近,下一秒就要来找神志不清的期期算账。
所幸整个山坡此刻都是安静的,就连刚才鸣啼的鸟儿都已经远去。
日光逐渐隐去,阴霾再度袭来。周遂抬头望去,担心很快就有一场暴雨。于是他走上前,想赶紧把期期带走,可却被她接下来的举动彻底搞得目瞪口呆。
像是心内早打好算盘般,期期行云流水般拂开了摆在这座墓碑前的贡品。所有东西顿时伴着灰尘噼噼啪啪地倒了一地,甚至有瓶瓶口生了锈的旺仔牛奶直接滚到了周遂脚边。
周遂嫌晦气,并没有躬身去捡,而是下意识避开脚,让胖墩墩的易拉罐径自滚下台阶,消匿无踪。
天色愈发暗沉,呼啸的疾风不留情面地向他们卷来。
周遂并非毫不畏惧鬼神,平时想起这些地方他也怵得很,然而此时此刻,他也开始无动于衷。或许他知道自己拦不住期期,也或者说,他试图在这一场荒诞中窥探些许期期心中的隐秘角落。
期期眸光黯淡,面色苍白,柔顺的发辫被山风吹散,却在无序的凌乱中透出了难以言喻的凋零之美。
只见她像只猫儿似的蜷起身子,丝毫不避讳地侧卧在了碑下那花岗岩的台石上。她的面部肌肉毫无变化,可无声的眼泪却不停歇地顺着她线条美好的下颔滚入锁骨窝中。隔了须臾,她静静地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只橘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台石的正中间。
她轻抚着表皮黄灿灿的橘子,像是触碰着一件最最心爱之物。
而后一动也不动。
她的美丽,她的静止,无一不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哀凉。
周遂好似局外人般凝望着一副立意深远的油画。他很想上前为期期拭去泪水,但他也知道她并不需要,甚至还会因此对他发火。她不能发火,她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了,他是真的担心再生气她会直接晕过去。
此时此刻,其实他已经不用再开口,就应该猜到长眠于此的这一位对期期有着怎样深刻的意义。
肖渝。
1984.01.11——2015.05.27。
周遂记住了这座陵墓主人的名字。
随即,天上的雨水如开闸泄洪般,点点滴滴地砸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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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命运羁绊
很多时候,我无法回忆起他的面容,然而我却记得初见时他唇畔的笑弧,以及他身上那套整齐的警服。
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我为什么总不记的他的模样。
因为我爱他。
今生今世,只有他的脸,我永远都看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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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期期十七岁时,第一次鼓足勇气来到派出所。
她的头深深低垂着,像头蔫儿了的花骨朵,泛红的眼角噙着泪,双腿止不住的打颤。这一刻,她对自己身体的厌弃达到了极致。在来之前,她甚至想在学校的顶楼选择一了百了,可转念想就这样白白的死却令她不甘心。
若说从前季红彬的侵犯出于伦理她无法呐喊,可在学校里被毫无尺度的骚扰她必须要做出反击。
尽管这并不被班主任和学校领导允许。
可她真的受够了。
仿佛所受的双份屈辱,都要在此刻全然宣泄。
她想要让恶人受惩,无论之后要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然而姚期期却不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案子其实像块烫手山芋,不但取证困难,还要去和最擅长拐弯抹角息事宁人的学校打交道。于是在一圈无声的承让后,最终被接待民警递到了刚从片区巡逻完归来的年轻警官身上。
“你好,小妹妹。我是负责你案件的肖渝。”
姚期期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然而她防备全无,属实没想到自己竟会看到这样标致的一张脸。
眼前人轮廓明晰,眉眼深邃,英俊且富有朝气。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期期从没见过那样吸引人的眼眸,热忱的善意中似乎同时包容了这世上所有的美好与丑恶。
姚期期霎时只觉得自己脏陋不堪,不配与这样美好的身影对视。
所以她自始至终都不曾知道,就是那令她自惭形秽的对视,在对方心底又激起了怎样的波澜壮阔。
纤柔,灵巧,却又极具韧性,有着坚不可摧的美丽,好似一盆绽放在高处的垂丝茉莉。也正是这毫无防备的一望,犹如春风播种般,自此蛮横地生根发芽,盘踞在此后肖渝人生中无数个难眠的日夜。
立秋的黄昏,派出所老式钢窗上挂着斑斑雨丝。
姚期期努力麻痹自己,怀着如-裸-身巡街般的满腔耻辱,录下了人生第一次笔录——
自从与父亲的那个家彻底决裂,搬到爷爷家并且转到新学校后,本以为终于逃出生天可以喘口气生活的的她不想又开启了新的一段噩梦。
入学第一天,她就不幸被班级里那位横行霸道的校长外甥徐迪迪给盯上了。
起初,徐迪迪给她送过巧克力,可她并没有接受。而后他便开始在放学时找上一群男生在校门口堵着她,当众约她去下馆子,或是泡迪厅,然而这也都被期期以没时间或是没钱消费给明确拒绝。
许是这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小混混屡屡吃瘪,觉得跌了面子,于是今天竟事先蹲点在了女厕所的隔间,在她毫无防备刚脱完裤子准备蹲下的瞬间,从薄薄的隔板底层伸出手,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的屁-股。不但如此,他还找人在另一隔间的顶上哄笑着着拍下了期期暴露且惊慌失措的窘状,甚至扬言要在明天上学时分将照片打成商务小卡片洒满校门口。
说到最后,期期反倒逐渐平静下来,仿佛只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她不再啜泣,只是瞳仁深处布满了浓到无法消解的麻木恨意。
“……肖警官,他们那就是在犯法,对不对?”
“对。”
未受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少女的遭遇听得肖渝脑门突突直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不过他想,或许自己能做的也不是此刻的宽慰,而是尽自己最大努力真正去消除她的噩梦。
于公于私,皆因如此。
“那你可以帮我抓住他吗?”
“我会尽我所能。”
话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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