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火箭?”期期单纯,显然还没和他们调在一个频道。她连忙接过安妮的托盘,将碗碟在桌上摆好,眉眼中略显担心道,“安妮,你是不是喝多了?”
“怎么会?那点酒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安妮欲言又止地用余光扫视着二人,最终还是选择话锋一转道,“来,遂哥,快来尝尝我的手艺,这可是我小时候和街上棉二厂奶奶学的手艺,得意的不行,尝过的就没有不说好的!”
“好的,谢谢。”
周遂之所以敢和期期开这样的玩笑,就是明知她听了也不会明白,可他却没料到安妮的手脚竟这么快,说来就来。于是,为了掩饰安妮忽然冒出的尴尬,他猛夹了几筷子黄喉往嘴里塞,不想却正好咬中了蘸酱中的小米辣,此刻就连喉头逸出几个音节都像是在冒火,映在眼前沁着甜蜜糖水的冰汤圆无疑于天降甘霖,令他连忙接过碗就是一大口囫囵吞。
安妮的嘴也太厉害了,也不知道是从哪买来这么带劲的辣椒……
然而还没等周遂在心底抱怨完,气管的骤紧忽然令他意识大事不妙。
他竟然被连连吸食的汤圆给呛住了喉咙!
随即,他连忙转过身去,开始剧烈的咳嗽,然而却无济于事。口腔中依旧是火辣辣的,伴随着呼吸的逐渐困难,他感到使不上力,四肢百骸的血都开始往头部疾速上涌。
这很不妙,他知道……而且还很丢人!
周遂捶胸顿足,近乎本能地想往外跑。
然而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自己的胳膊竟被人拽住。他着急想要甩开,却不想一副柔软的躯体竟毫不迟疑地紧贴上了止不住颤抖的后背。周遂说不出话,还来不及反应,更做不了回应,一只脚便顶开双膝横在了自己的两腿间,紧接着,一枚手指顶住了他上腹部正中处,另一手则握拳快速地向内向上地反复冲击着腹部,带着坚定的果决。
周遂很是吃痛,更是全无防备。
没想到下一秒,那个罪魁祸首的小芝麻汤圆便在众目睽睽地下从他的喉管中冒了出来。进而还恬不知耻地跌在花岗岩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个圈。
背后的怀抱还没有松,缓过劲来大口呼吸的周遂甚至能闻到她衣袖上浅浅的栀子花香。
是期期。
也只会是期期。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拥抱过了。
他也忘记了上一次拥抱是什么时候,是和凌雾吗?他不确定,他甚至快忘了那个消失道不见影踪的未婚妻。此刻狂跳的心脏,仿佛唤醒了他某种近乎衰竭的感知。原来他还是会再度为异性亲密接触而心跳加速,血-脉膨-胀,即使是在如此丢脸的情况下。
……会不会不是源于那方面的反应,而是因为自己咳的厉害呢?
酥-麻之意顺着脊梁骨不断上攀,即使周遂苟延残喘地在心底尝试为自己开脱,可下-半-身那熟悉的感知令他无法自欺欺人。死里逃生般大口喘气的他连忙拂开期期的手,正在踌躇着该如何道谢,却不想窗外忽然哐当一声重物坠地之响,转瞬惊雷乍起,瓢泼雨下。
“怎么会下雨?”
周遂听到了耳后的轻声呢喃。
当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下雨。上午帮期期爷爷修收音机电路的时候,他的确也顺道听到地方台的天气预报,预告节庆这几日都会放晴。
一时间,屋内除了依旧打着盹儿的期期爷爷,大家的注意力似乎都被屋外乍到的坏天气所转移。安妮撇嘴道,“哎,也不知道哪家可怜的屋顶又被风给掀了。”
期期闻言心下一紧。
随即也不顾外面还下着雨,拉起卷帘门就探出身子朝右侧望去。
雨下的太大,滴水成线,挂满这一片延绵而残败的屋檐。旧巷狭窄,石板幽暗蜿蜒,即使她努力地朝爷爷家的方向睁大眼,却依旧没法看真切。
“你先进去,”周遂说,“我替你回去看看。”
“我自己去。”
期期执拗,且不带任何迟疑,回身取过安妮店门口的伞就急切地投入雨幕之中。伞沿落下深深的阴影,近乎将伞下纤细的身影吞噬其中。
周遂有些担心。
他忽然很想陪她一起。
他连忙用纸巾包好了地上的汤圆丢入垃圾桶。继而和安妮简单示意了一下,投身雨中,最快速度道奔跑,最终追上了期期的步伐。
“借我一半伞吧,房东。”
期期循声回首。
回望着此刻眼前人那副淋得和自己没什么差的蠢模样,瞬间有些无语。
“你跟过来干嘛?”
“期期,刚才还没来得及谢谢你救了我,”周遭嘈切,可周遂漆黑的瞳仁有如水洗般的清亮,“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你放心,不收费。”
尽管嘴上不客气,但期期还是没好意思地将已被淋个半个落汤鸡的他继续丢在雨中。
得了便宜的周遂赶忙识趣地接过有些发锈的伞柄,继而抹了抹脸,拂开了搭在横在高挺眉骨之上的濡湿发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你一个人不安全。”
“有什么担心的?坏人都回去过年了。”
期期毫无触动,有些想发笑。
独来独往那么多年,她已习惯了毫无管束的自由,要不是还有爷爷,她甚至不担心生活中偶发的任何意外。坦白说,活着的感觉,早只剩这幅躯体而已。
屋顶被掀算什么,就算是大罗神仙一时兴起想要拿她的命,也不是不行。
然而命运当真是爱开玩笑。
正当期期看见自家屋顶依旧完好,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往回时,忽而看清如石像般伫立于矮门前的那个身影,令她霎时头皮发麻,近乎下意识地就如攀上浮木般紧抱住了身侧男人的臂膀。
那是她与过往世界割裂的纽带,那是曾令她觉得比死还要可怕的人。
“别来无恙啊,姚期期。”
季红彬的嗓音比撕拉的风声还要凄冷。
即使上了年纪,她的五官依旧算是耐看的。只是她面色青白,微凸的嘴唇却涂得鲜红,融合此情此景,长发及腰且一身白袄的她活像是鬼故事里前来索命的地府无常。
“……你来这里做什么?”
季红彬扬起手中装着年货的红塑料袋,“大过年的,我来替我们老姚看看他爸和女儿。”
“不需要。”
“这是什么话,来都来了……”季红彬忽而仰起头,眼底绽放出一丝奚落且恶毒的快意,“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有事就说,”期期眸光闪烁,嘴唇颤抖,几乎咬不清这几个字,“没事快滚。”
周遂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反常,此刻应激的暴躁更像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恐惧。随即,他不动声色地回握住那双紧攀着自己的手,安抚似的摩挲着她手背上沁凉而细滑的皮肤。
这刺目的一举一动,自然也被季红彬分毫不差地收入眼底。
“呦呵,又谈上男朋友了?”季红彬将不善的目光扫上了此刻被期期紧揽着的那个身影,阴阳怪气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来我和老姚说一声?我们也好帮你攒攒嫁妆呐,是不是?”
期期半靠在身侧人的肩上。
她咬紧后槽牙,极力克服着源自于内心深处的憎恶与反胃。
“我和你们,早没有任何关系!”
“哦,是吗?”季红彬像是听到了个低端玩笑,继而她清了清喉咙,音色有如破了洞的风箱般撕拉着,“坚不可摧的大厦也会有坍塌的一天,没有什么秘密能被永久掩藏。别逞能了,小东西,就算进了阴曹地府,你也不可能忘记我们俩的关系,对不对?”
第11章 突来横祸
姚期期在噩梦中辗转。
不断清醒,又不断陷入沉睡。
像是陷入了梦境的死循环,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真正醒来。
她想起了小时候爸爸第一次把幼儿园的季老师回家,让自己抱她,亲她脸颊,喊她妈妈。
那时候的她又惊又喜,似乎不仅是自己,就连幼儿园的小伙伴都觉得她幸运极了,怎么能把园里最漂亮的季老师变成了自己的妈妈。
一开始,季红彬对她很好。
会做好吃的饭,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带她去科普中心坐摩天轮,让她看起来拥有了所有小朋友该有的幸福童年。那时候的爷爷奶奶都在说,我们期期还是有福气的,居然能遇上一个为了她都不愿意自己再要孩子的新妈妈。
是福气吗?
曾有一段时间,她也觉得是。可伴随她年岁渐长,上了中学,容貌彻底脱离稚气蜕变为逢人便连连夸赞的美丽,这份看似完美的继母之爱才缓缓暴露出扭曲的一面。
最初,是不允许她和异性接触。就连学校里的体育老师,也不被季红彬允许手把手与她授课。
季红彬和她说——
男人都是豺狼,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图谋无非都是你的美貌。女人的美丽不是罪,可既愚蠢又美丽,那就是生活不幸的原罪。期期你的美太过耀眼瞩目,只有我才能为你规避掉人生中可能发生的风险。
这样的话,一开始好像寻不出什么错处。就算是听起来多少有些担忧过度,外人也会说那是因为你妈妈爱你,所以才会护犊心切。
可那真的是爱吗?
那分明是魔鬼的掌控欲。
再到后面,除了上学,季红彬都会把她反锁在家里。她在学校里也成了异类,没有人愿意和她交朋友,因为一旦有人和她来往过密,都会被潜伏在学校栅栏之外的季红彬盯上,继而进行一系列的威胁辱骂。
学校里的老师对此表示同情,可他们也奈何不了义正言辞作为家长的季红彬。
姚期期的成绩开始下降,性格也变得逐渐孤僻,可一切都不会伴随着她的逐渐堕落而好起来。季红彬办理了提前退休,从而有了越来越多的时间不让她去上学,把她关在家里,从一开始的拥抱抚摸,再到被迫让她去学习一些奇怪技巧,在门帘紧闭的房间内去取悦那个已经逐渐老去的身体。
她觉得恶心,觉得变态,甚至怀疑这算不算一种犯罪。年少时的她不是没有想过求救。可学校老师的难以置信,父亲一次又一次的怯懦与无视,终究令少女的烂漫生机在病态的折磨下加速枯萎。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人活在这个世上遭受苦难,就是为了下辈子所积攒功德?
可惜这辈子已经让她活得厌烦疲倦。坏人并没有遭到报应,人生中所有在意的却都已无情失去。所以下辈子就算做山谷中的树,溪水里的鱼,丛林里的鸟,都比再来世上受这一遭要幸运得多。
回忆是一种曲折过程。
在有限的范围内讲述存在,触痛伤痕,引发不可消解的负面情绪。
但往好处想,偶尔复想起那令人窒息的过去,似乎也能让她平和接受现下生活中发生的任何苦难。
就好比在那一场盗窃疫苗的意外后,同事们对全身而退的她总带着似有若无的排挤。
节后的卫生院很是忙碌。
疫情的余威叠加着季节交替,病倒了一堆老老少少,院内激增的人流无疑加大了医护人员的日常工作量。作为护士的期期更是毫无商量地就被排满了加班,并且是全院护士中被排得最满的那一位。
如果仅仅要求她上班配合医生服务好病人也就算了。可不论是走廊的地面湿滑,办公台的消毒液没有及时更换,甚至连输液室里的支架倒塌,都会惹得她挨护士长石姐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期期不傻,她知道自己在被穿小鞋。
只不过她并不在乎。工作就是工作,又不是来交朋友的,也不需要谁从天而降替她伸张正义,就如同那天意外来临的时候她也在短暂的犹豫后选择了自保。所以只要能继续拿工资,负担起爷爷和自己的生活,那她便什么都可以忍下去。
一天又一天,最后一个下班的依旧没意外是她。
尽管坚强是常态,可期期的身子毕竟不是铁打的。她会疼,也会累,但也只有在四下无人时,她才敢坐下来沉沉地深吸几口气,揉揉发涨的太阳穴,随即支着疲累的身子整理背包准备回家。
走去公车站的一路,她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此刻已然断电的手机一样,试图停止工作。
可惜她没人可以倚靠。
所以除了坚持,除了坚强,她别无选择。
许是元宵节的缘故,回程公交上的人并不多。期期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打了会儿盹,才算缓过些劲,随即她特意提前一站下车,想去十字路口那家爷爷最爱的卤水铺子里打包一份肘子拎了回去。
她很幸运,买到了打烊前的最后一只酱肘子。
姚期期一想到爷爷那笑眯了眼睛啃着肘子的样子,心绪也不禁开始放宽。
爷爷的快乐就是她是快乐。毕竟从前在她最难的时候,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疯子的时候,甚至连父亲都想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时,也只有爷爷对此极力反对,并力排众议地把她接来自己家中,给她提供了真真正正可以喘口气的庇护之处。
所幸有爷爷,千疮百孔的人生也不算一无是处。
只是爷爷近来十分嗜睡,忘事的也越来越厉害,这让静下心来细想的期期不免有些担忧。
是的,就算工作再忙,也是时候该将爷爷去医院的全身体检排上日程了。
双车道的小路上忽而飞快地掠过了一辆救护车。
震耳的鸣笛,红蓝交替的刺目灯光,瞬间打断了期期自我沉浸的思绪。
由于白日里下过雨,此刻的地面还是湿漉漉的,空气中也带着湿冷而氤氲的潮气。体量颇巨的小叶榕挡住了路灯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一不留神,期期踩到了积着水的路洼,险些摔了一跤。
她崴到了脚踝,有些吃痛。
因为这一带城市化进展迟缓,路面久年失修,从小期期便常遇见这样的事,很容易就浸湿了鞋,走起路来黏糊糊的,很是不舒服。
可这会儿的她却没顾着先看鞋,也懒得看裤腿上的泥浆。而是第一时间扬起手来确认,庆幸着刚才崴脚的时候拿稳了手提袋,没让爷爷最爱吃的酱肘子摔飞到地上。
裤子鞋子脏了可以再洗,好几十一只的酱肘子可不是说买就能下手买的。
姚期期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拿云巷里人头攒动,昏黄的灯光给每个人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影子。因为这里房租低廉,管理松散,有不少外来务工的流动人口住在这里,所以许多面孔期期并不眼熟。她厌烦与人来往,也未曾细想今晚异于寻常的人流,只是埋头走得极快。
“期期,坏啦!坏啦!”
姚期期循声回过头去,只见隔壁家开肉铺的余二婶正汲着塑料拖鞋,噼里啪啦地跺着脚朝自己走来。
“二婶,怎么了?”
“坏啦,你爷爷在家昏过去啦。”
“什么?”期期瞳孔一缩,抬腿就想往家跑去。
“走啦,已经走啦!”余二婶抬手拽住她,面色焦急,整张红扑扑的脸皱成了一团,“我们几个打你电话也打不通,好在你家租客正好回来了,喊上救护车就陪你爷爷一块去医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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