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是,他说的犹豫,不知此话是不是过于严苛,有训诫之意。而她,分明是愉悦轻快的,却刻意压了嗓子。
三份排骨的份量是相同的,有佳人在侧,也为哄着人多吃两口,崔明端留得久了些,几乎吃了个干净。
回过神时,已经晚了。
卢妈妈领着阿草来收拾,眼睛是眯了又眯。大人爱吃就好。
而阿草则是不住腹诽:大人的饭量,可比自己大多了。卢妈妈怎么不念一念?
谁知,当阿草转头,便看到卢妈妈笑得同道旁的一朵花似的。
如此,端方君子缓缓吹着茶汤的热气,萧鸣笙抬眼瞧他似乎是吃撑了,暗暗笑了笑,“今早便将糯米泡着。午后才将排骨焯水,加了盐、糖、胡椒粉、酱油、米酒和少许玉米粉,抓匀腌了两刻钟。腌好后,把排骨与糯米也搅拌均匀。荀二郎前儿送的东西里,有一沓干荷叶,泡开后铺在蒸笼里,将糯米排骨一一放进去,上锅蒸煮,荷叶的清香冲淡了肉的油腻,糯米也格外黏润……”
崔明端抿了口粗茶,耳畔是这样轻柔的家常话,不住颔首,“幸亏家父没来,回头知晓,怕是要怪我贪嘴了。”
“是啊,可惜荀家郎君没同大人一道来,否则回头说起,倒是我的不是。”
“……”
崔明端便知,不该提起旁人。
第055章 爆炒小鱼干
崔明端回城, 恰恰是赶在宵禁前。
府里已经由阿藤回去说了一声,在三房给母亲问安时,母亲先问起了:“这几日,陵安府里忙么?”
“尚可。”
崔明端应答素来简略, 可今日三夫人很是不安, 想从六郎的神色变化里寻一丝蛛丝马迹, “听说你父亲回城了?”
“嗯, 听巡街的衙役说过。”
“那你可见过他?”
“儿子在衙署里, 不曾见过。”
“唉……你说你父亲, 一去也六七年了,他当年是真狠得下心舍弃家里, 逢年过节, 他不见也罢。连你行冠礼, 也不曾露面……要不是陛下垂爱, 让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傅过来,满京城还不知要如何笑话我们家呢……”
说起崔明端的冠礼, 崔三爷倒也破了一回规矩,让人送了一张字条出来。
上头写了两字:清微。
道童也说不明白,不知是不是就是给崔明端取的字。不过, 清微, 比崔三爷自己的道号“云来”更像是方外之人。
崔家族老也不同意用。
然而,这事也不适宜闹开了。崔明端是天子伴读, 天子大行孝道。崔明端若是不用崔三爷取的字, 传出去便是不孝。
不管天子如何信重, 此事便是崔明端递出去的把柄, 足够御史说上一辈子了。
崔明端今日忽而想起了当年之事,一步步踱步回的小院。
而今, 已是十一月,木兰树光秃秃的,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
也不知几时,灰色干硬的树皮竟冒出一个个小芽包,毛茸茸的,还带着些许绿意,沾着夜露。
他无端想起了梅花坞的人。披风上也有毛茸茸的领子,里头的衣衫,时而也是青色的。
他昂首看了半晌,想着花开那日的盛景。
想折一枝。
*
梅花坞的天,似乎是比旁处更黑一些
没有城里高楼的灯火,萧家燃的一两盏灯,仿佛只是群山的眼睛。
萧鸣笙躺在床榻上,后日便是冬至了。答应给荀二郎的卤鹅,该用上了。若是用什么能打开京城的市场?
那便是从卤汤里拎出来的卤鹅了。
一只,萧家人尚且能处理。要大规模的用上卤鹅。拔毛,便是一大痛点。
“郡主……”
阿草进来,看郡主还没睡,“卢妈妈说,天冷了,让我来守着……”
“好个傻丫头,天冷了要在自己的被窝里,来守着我作甚?我又不是家里的钱袋子,不会自己长腿跑的。”
阿草吃吃傻笑两声,坐在郡主下边的脚凳,眼睛闪亮,“郡主,你近日好了很多。”
“嗯,吃了新的药,所以好了……”
萧鸣笙也只能是往郑御医的新药上引了。
谁知,阿草如她自己所说,只是忘了些事,不是真傻。她摇摇头,“我觉得不是药……但是,可能也是药……”
她说不出来,但是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像是这里,也有了药。”
心病,还需心药治。
萧鸣笙眼眶又是一热。谁说阿草傻的?这里的人,独她一人看得灵透。
原身,从前一直病着。是为父母守孝,所以一直也没好。撑着病躯熬到出孝,便是她最大的孝心。心事一了,便换了她来。
夜里,再度想着这桩异事,萧鸣笙忽而释然很多。
才过上几天吃肉的日子,怎么就忽然伤春悲秋了?
*
翌日,萧鸣笙没打金刚拳,但做了一套八段锦。
也是将将收势之时,外头又冒出道长的声音来,“这拳法……”
“……”
随机放一个拳法,就能刷新出道长。
“前儿道长说金刚拳不适合我……夜里,我做了个怪异的梦,梦里一直在打拳,就是如道长看的那般那般。我悟性不好,便是这般模样。”
道长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摆摆手,绕到大门去。再看了院子那些靶子,他又一个劲地摇头,“这位置是月池,立靶子……也立得不好。”
这些都是袁志做的。昨儿崔大人才说他给主子做的弓箭不适宜。
都是为了郡主身子好,袁志诚惶诚恐同道长请教。
谁知道长反而是抚须一笑,“你这人,性子倒好,贫道老这样挑三拣四都不恼,来日必成大器。”
“道长过誉了。”袁志如今也没什么志向,就盼着主子的身子好起来,阿草的病也治一治。
萧鸣笙换了个厚实的披风出来,也遭了一顿说。
“这天,才蒙蒙亮,这样早出来吹风,咳疾能好么?”
仿佛是个絮叨的老父亲。
不说则罢,一说,萧鸣笙要开口,便吃了一嘴的冷风,当即便咳嗽不已。
这两日神出鬼没的人,便递了一瓶丸药过来,“我这儿有个药,像是对症的……”
“咳咳……像是?”
这下,不说是萧鸣笙惊讶了,连平日怼天怼地的道长都迟疑起来,“原是对症的……”
这不是她的脉象大改的缘故么?不过,咳疾还是能治的。只是其中细微变化,还是让他迟疑了两日。
“你想过么?御医院里,医术好的御医,也不止郑御医一人,为何是换了他来请脉?”
萧鸣笙当真是不知,看了卢妈妈和袁志。二人皆是齐齐摇头。
“他家祖上都是御医,而且还出了一位女医。据传曾给宫里的几位主子都诊过脉。”
按理来说,是合她身份。只是,她的病症,并非是只有千金一科。
照着道长的想法,须得御医院里的御医们一同来会诊,才是明智。
“罢了罢了,天底下,也不是只有他们那几个御医?没了张屠夫,咱还得吃带毛猪了?”
这几年,他在道观里,也跟着观主学了医术,自觉是精进不少。
“是了,正是这个理。小女的运道好,这不,便遇到道长了么?”
萧鸣笙才跟着恭维一声,谁知,道长即刻收敛了笑意,绷着个脸:“吃饭。”
“……”
——道长,您吃饭就吃饭,不要摆出吃人的架势。
今日,萧家还真预备了道长的饭食。
萧鸣笙有预感,道长不盯着门口的荷花池挖完,是不会放心走的。
睡觉前,特意吩咐了卢妈妈多下一点白米。
于是乎,寒风萧瑟,道长得以分了一海碗的白米粥。
配菜,简略得多。一碟爆炒小鱼干,一碟腌萝卜。用大石头压的萝卜块,放了些日子,变成了明黄色。比生腌萝卜咸一些,不过早起口淡淡的,配粥吃也适合用重口些的腌菜。
“今日没羊汤,不过午后有鹅吃……”
“我是修道之人。这样一说,我的鹅,便吃不了了。”
“啊?罪过……”
也不怪萧鸣笙,任谁看他那身不厚实的道袍,都怕道长没吃肉,在深山老林里冻着了。
“不知道长近日是在何处歇着?”
云来道长没答,只是夹了一块脆黄的腌萝卜问:“这怎么做的?”
“啊?”
“贫道不吃大鹅,切个萝卜,总是能的吧。”
“是……那我将方子告知道长。”
“我便说了,你没心眼子,不过是随口一问,你便一骨碌倒来。要是想以食摊立足,便要将你手上的方子藏好了。我不可信,旁人未必就可信。”
萧鸣笙舀着那勺子粥,瞅着上头飘忽的热气,试探性问了一声:“我怎觉着,道长在暗示你家六郎……”
“哼,谁家六郎?”
“崔……崔家的?”
“哼——”
“那……总不能,是我家的罢?”
……
一老一少在堂屋吃粥斗嘴,好不鲜活。斗到最后,萧鸣笙顺道将爆炒小鱼干的方子也说了出来。
“内侍省送了一篮子小鱼干来,这是昨日就炒好,道长尝了喜欢带些走?”
“我听听就好。”
“……好。将鱼干洗一洗,沥干水分备用,蒜切末,姜切丝……”
正说到姜,道长便倒吸一口凉气。可他是修道多年的道长,怎么能不喜姜?只能蹙眉囫囵吞了,再去听这个食方。
“热锅下油,把鱼干倒进去,稍稍煎到金黄再翻炒。放入姜蒜、辣椒,再淋一点点料酒。若是要重口些,便多放一勺酱油,也可放半勺的糖调味。这样做来,既能下饭,也能下酒。”
如昨日同他说荷叶排骨糯米饭的做法一般,宛如林间清泉,不吝将食方细细道来。
崔明端在外头站了已经有一会儿了,卢妈妈陪他站着,也没开口。
好不容易等郡主的声停了,卢妈妈要通报,谁知崔明端转身就回了院中。
“大人……”
这一番动静,里头已经知晓。偏正主岿然不动,又多夹了一筷子小鱼干,再配一块萝卜,咔嚓咔嚓嚼着,吃得好不欢快。
萧鸣笙才要起身,便又得了对面人一个眼风。
“这……那……我家六郎来了,总不能不去看一眼吧?”萧鸣笙也为难。
“哼,他是你家的,还要你出去招待么?”
“……”
话是这么说,但眼下还是出去看一眼罢。时辰这么早,万一道长家的六郎哭鼻子呢?
萧鸣笙不知就她起身的功夫,一直埋头吃粥的人,也跟着她的步伐往外看了眼。
可惜了,除了隐隐青山,什么也没看到。
萧鸣笙走到门槛处,忽而回头,猝不及防抓住了探头的道长。
同是泛红的眼眶——中年版的崔大人啊。
*
崔明端在廊下负手而立,神色不挠。若非有晨起的冷风,怕是要把持不住。
直至那一股药气馨香近前来,他才恍然,“扰了郡主用饭……”
“无碍……咳……”
外头的风大,萧鸣笙一开口说话,咳意便压制不住。
“郡主入内罢……臣……”
想告辞的话,还哽在喉头。父亲不一定想见他。
只可惜,人未走,袖口已教人捏住。
面前女子还咳得芙蓉面发红。
“臣,越礼了。”说罢,崔明端近前一步,如第一回那般,无师自通,轻轻给她拍背,一下一下。
“家中琐事,郡主……实在不必费心。”
“咳……”
萧鸣笙其实是含了笑,奈何被咳嗽压制了。“大人,吃饭么?”
“……”
方才那一番话,她仿佛是一字也没入耳。柔荑还紧紧捏着他袖口,不曾放开。
素日不曾觉着这身衣袍如何,与她青葱玉指一比,连月白都逊了几分颜色。
崔明端稍稍一扯,没扯回来,更是无奈往里屋瞧了一眼,“道长……”
“道长在吃饭,大人吃饭么?”只靠一点点衣袖便能钳制住他行动的人,如是道。
“……”
父子的默契,便是在这一刻。
崔明端也有深深的无奈。
——吃。就该好好吃一顿,教这位小娘子知晓,不要平白招人吃饭。
*
萧鸣笙话说得圆满,然而,与崔大人一同入内,心里直打鼓。
萧家堂屋不止这个门,要是道长往别的门走了,那——
也不影响崔大人吃饭!
第056章 鹅生
所幸, 萧鸣笙领着人进去的时候,道长没走。人在凳子上,呼呼吹着米粥的热气。
二人的担忧都付之东流。
“我……”
萧鸣笙本是要开口介绍一下,缓和下气氛。单是一个崔大人在眼皮底下红眼便罢了, 万一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可惜了, 她的万千思虑, 毁在咳嗽上。
“咳咳……”
她一咳, 道长又恢复了怼天怼地的模样, “贫道就说了, 晨起的风,凉得很, 不好好在家里头, 往外跑什么?六郎还能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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