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村里只有他一人知晓姑娘的身份,包子又隐隐得意起来。
姑娘可真好啊。要是能一直住在梅花坞就好了。
“姑娘,我们把鹅送来了。”
萧鸣笙起身,只见包家大叔放了东西,很有规矩退回了几步也没抬头四处打量。她让卢妈妈拿了些糕饼给他,父子二人又是好一通推辞,才谢着走了。
“荀家的人呢?”
“属下上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山下,说是稍候片刻就回去。”袁志答道。
“赏钱都给了么?”萧鸣笙忽也晓得萧家的银子是花哪里去了。人情往来,哪样不要钱?
“都给了——”
“没收?”
“也收了。”
袁志面色古怪,萧鸣笙还以为推辞了,谁知荀家仆和阿藤是一样的,贵人的赏赐得接着,而后恭恭敬敬递上了拜帖。
冬至前后,是阴阳二气的自然转化,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1]。除了要祭祀天地,也是走亲访友的佳节。
荀二郎来拜访,也算是好事。梅花坞清幽,添添人气也好。
这样要紧的节日,内侍省也不敢含糊,因着要等些新鲜的菜蔬,巳时三刻才来。台阶还没走完,就看到这架势。
萧家外头那一大片空地,立了几个靶子,也架起了几口大锅,不知道在煮什么东西,一股肉腥气。
福公公面皮厚,放下赏赐,说了好一通吉祥话,也想套套话,看萧家这架势是预备什么好东西。
阿草还记着他提走家里那几只母鸡的仇,冷着面说了一句:
“母鸡!”
这下,可把萧鸣笙逗乐了。
她一笑,众人都迷糊了。
“咳咳……病中饮食清淡,想换个口味罢了,不值当公公问询。嬷嬷,送公公几步。”
也顺便将预备好的赏赐给了。
想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阿草也气鼓鼓的,“郡主,他不是个好人。”
“罢了,我们和他计较什么?你可听过恩威并施?从前是我性子过于软和了,所以人人都能来欺负我们。往后要想着,我不单姓萧,也是陛下封的郡主,威势要用起来,也不能苛待底下的人。”
“哦……”阿草似懂非懂,卢妈妈也跟着听了听。
*
午后,费了大半日功夫的卤鹅,也终于是赶在城门关闭时送了出去。
原也没想到荀二郎会送十二只过来。
“我们留一只。三只分别给那三位小爷送去。余下八只,都给荀二郎。”
除了锅里完整的大鹅,还有鹅腹内。倒不是村民不要,而是留下的荀家仆脑子灵透,悄悄问了袁志。晓得贵人自家也吃了,赶忙是留了一半下来,他另外补些钱给村民。
卤过的鹅肠、鹅腱和鹅肝,是老饕爱吃的东西。
“那留一些,剩下的都给荀二郎送去……也不知他吃不吃腹内,免得浪费了。给阿草和袁志下酒吃。”
今日一转眼,便是冬至,连着阴了几日的天,稍稍放晴。
萧家的佛龛与神位,是放正屋左侧的屋子。
或是冬日阴寒,萧鸣笙身穿狐裘进来,亦是觉着寒气逼人。
地上摆着一个蒲团,她跪下磕头,忽而没有直起身的力气。
烛火被风吹得闪动,照过那一个个名字。
她能辨出,这都是袁志刻的。
他们三个人没有跟着主子一起祭拜,萧鸣笙也借口打发卢妈妈和阿草去取东西。
“袁志……”
“属下在。”
“西北那边,你可知是何人统帅?”
萧鸣笙问得顺畅,话音坚定,又含了素日不曾有的坚定。
“属下知道得不多,不过听说主将是原来青州军的大将军,姓折。”
“河西折氏……”
萧鸣笙喃喃念了一声,再抬眼去看列祖列宗的灵位。
在她有限的历史知识,晓得这是一支鲜少能戍边两百余年的武将世家。
而萧家一脉,便没有这样的气运了。
听得阿草在外头问卢妈妈灶火的事,萧鸣笙叹气,撑地要起来,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病了多年……有些事也没记住……当年,西北战亡多少?”
“郡主……”
袁志亦是不忍告知。萧家亲信,几乎尽数折损。长年驻守的西北大军,去了十之八.九。
“驰援的青州军,听说也损了十万……”
这下,萧鸣笙抬头看了一眼这位几乎不离身的护卫。
“朝廷……立碑了么?”
“西北似乎是有一座……”
“似乎……”
萧鸣笙自嘲笑笑。也是了,自己尚且活着,就在天子脚下,也被多方糊弄。
那些早已作古的将士,谁会记得呢?
手一抬,还如前几天一样,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再夹核桃,约莫也夹不出。
但里头,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力量。
冬至,是要吃汤圆的。昨日用糯米粉,加入开水,用筷子搅拌,少量多次。盆里留些干粉不要浇水,慢慢揉进去。成团,搓条,捏出一粒一粒的小剂,放手心里搓圆。
在家,她自幼就看着母亲做。
在梅花坞,是由她指点着卢妈妈揉面,阿草不大会做这些细巧的事,汤圆不是扁了就是长了,总是控制不好力道,反而是一向没有力气的萧鸣笙,搓得又快又圆。
一粒粒雪白的圆子就沿着盘底放好,整整齐齐铺了三大盘。
跨出门槛时,她不知怎么的,就想到昨日搓好的汤圆。
野史笔记里说诸葛亮率军南渡泸水,江面狂风大作,需得以人头祭祀。诸葛亮不忍,便以白面裹肉,充作蛮头。
这样的野史趣闻,茶余饭后博人一笑也罢。
冬至的汤圆,也有说法。这小小的圆子,是添岁用的,一岁便吃一颗。
圆子与蛮头,无甚强关联,或许也是原身留下的意识,或许是经由萧家佛龛的香火一熏,萧鸣笙觉着难过,发自内心的难过。
为萧家人难过,为追随萧家的将士难过。
萧鸣笙坐在堂屋,阿草将换了炭的手炉递过去。
“郡主,你有心事啊?”
萧鸣笙摇摇头,摸着暖热的炉子,手上是暖了,身上还是凉的。“我出去练练箭吧。”
崔大人办事效率极高,说明日送来就明日。幼时练过的弓,足有十来把。
还不是全部。库房里,足有上百把。这些只够目前她练练手。
萧鸣笙举着那张小弓,刚把箭搭上去,生生是教崔大人气笑了。
这把弓——确实是趁手。
就她站的位置,一射,中了。
阿草看得欢呼起来,“没想到大人说的是对的。”
“……”
萧家人都在西北,仿佛生来就是会骑马射箭的。所以,袁志也不知该做什么弓,该如何同主子说骑射的事。
崔明端身为天子伴读,经受多位名师教导,也成了老师傅了,教教她这个新手,还是足够的。
萧鸣笙接连射中了几箭,手也不像前日抖得那样厉害。
阿草屁颠屁颠跑去拔箭,台阶处突然是传来一阵喝彩:
“好……假以时日,荣安的箭术又该羡煞天下儿郎了。”
第058章 苹果圆子汤
萧鸣笙抬眼望去, 只见乌泱泱一群人,从台阶处走上来。
开道的太监里,就有一个熟面孔,往来送赏的福公公。
还有手拿拂尘的太监, 笑眯眯的, 很是惹眼。
此时, 她残留的记忆又发挥了作用——
首领太监, 王聪。
不是琅琊王氏, 也不是太原王氏, 只是天子赐的姓。
百家姓氏,天子为何独独挑了一个世家的姓氏?自然不是随意一指。
她第一次在异世里生出强烈的恐惧。
萧鸣笙当即跪下迎接圣驾, “臣女萧鸣笙, 见过吾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是免了你的跪拜礼么?怎么回回都忘了。”说话者, 正在盛年,声如洪钟, 不怒自威。
萧鸣笙想着该如何答话,一时没起身。
黄土地沙尘飞扬,而她身上是一袭纯白的狐裘, 自然也是天家恩赐。此时, 多像一只臣服于脚下的山野精灵。
天子稍一示意,首领太监便要去扶。
“咳……”
她的身子实在是不争气, 跪下一扑腾, 尘气入了口鼻, 便咳得不能自已。
阿草拔了箭, 也赶紧跑了回来,一下一下给郡主拍背。
萧鸣笙的记忆里, 阿草从没跟着进过宫。显然是怕她心直口快说错了话。这会儿,萧鸣笙也是暗暗握着阿草的手,再摇头示意。
阿草福至心灵,将嘴唇抿得紧紧的——郡主不让说话,她就什么也不说。
跟在皇帝身侧的崔大人,今日穿的还是绯衣官袍。前头几次,让人觉着他官威盛大,殊不知还是和煦的。这会儿,在天子仪仗中,更具威严,眼中不掩担忧之色。
冬至,原是休沐三日。但天子要在京郊举行祭天大典。自先帝起,就定在了眠山。
先帝宠信天师张道陵,当今天子虽不再宠信道家人,然而大兴孝道,自然也不能轻易改了祭天的地点。
来往眠山,自然要经过梅花坞。身为天子伴读,他竟不知今日还要来萧家。
萧鸣笙扶了起来,但一直咳嗽不已。
天子才一转身,本是要点御医去诊脉,谁知看到了崔明端难得情绪外露,“此处风大,也不是说话的地,入内让御医诊一诊吧。”
没人提前告知萧家天子移驾,后厨里,也只有一壶热水。
卢妈妈一时手忙脚乱,好歹有袁志帮着搭把手,阿藤过来安他们的心,“嬷嬷照着往日上茶就是,若是圣上问起郡主的病,照实回禀。”
“是……”
阿藤跟着把茶端出去。
而萧家堂屋,分明是数九寒冬,诊脉的御医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怎么?把不出来吗?”皇帝没喝茶,淡声问道。
御医已经请郡主换了另外一只手,当即跪下回话,“回陛下,微臣以为……”
“别掉书袋。”
“是……郡主咳疾未愈,也有脾胃之故。脾胃乃气血之源,内伤脾胃,百病乃生,私以为可补土养金[1]。”
金木水火土与五脏的关系,肝对木,肝对木,心对火,脾对土,肺对金,肾对水。
这和郑御医给的治疗法子,大致相同。先养脾胃。
陛下没再开口,气氛一度凝滞,众人的心在萧鸣笙声声咳嗽里,沉沉浮浮。
从前御医院的诊断,是天不假年。众人心照不宣,荣安郡主腹部受过重伤,即便治好,也会落下病根,大抵也就两三年的事。更何况,她在孝期,滋补肉汤用不得,实在是棘手。
谁知,一晃六七年过去了,幸亏御医的嘴,跟沾了油一样,比深山老林的路都滑,从不将话说死了。
而今,陛下再令李御医来诊,他虽震惊郡主脉象变化,如何根治,心里也没底。
这差事,原就不是指派给他的。
李御医战战兢兢,也没福公公胆颤。今日,就连是内侍监大人,也不晓得天子会来萧家。
桌上那一盏盏散发着热气的茶,不需吃,懂行的人一闻,就知不是好茶。
今年该给荣安郡主的份例,是叫人挪了。但已经借由这几次送份例给补了上去。萧家怎么又上了这粗茶?陛下若是吃了,一定会发现端倪的。
这罪如何请……他们几个几乎想破了脑袋。
众人心思各异。
皇帝圣意如何,谁也无法揣测。天子只是闲话家常,“前阵子,崔爱卿往宫里送了一道吃食,名为蒲包肉,滋味甚是不同。昨日,户部的荀爱卿也阴差阳错送了一道菜到宫里来,才知竟是你的手艺。原以为你身子好多了,怎料还病得这般严重?”
“臣女愚钝,而今也只能在灶房自娱自乐了。咳疾……如御医所言,养养,大抵就好了。”
萧鸣笙攥紧了帕子,手心直冒汗。也没人教她如何在天子面前答话。皇帝不能是崔大人引来的吧?怎么不提前辅导一下呢?
站在一旁的崔大人属实是冤枉。他的折子,是递了上去。不过,被暂时压在了内阁。
冬至祭天大典就在眼前,这道折子送上去,难保陛下不会顺道去梅花坞。
未免节外生枝,还是等冬至三日休沐后,再将折子放上去。
君心,不可测。
好不容易等着陛下像是要起身,谁知陛下转头一嗅,再和煦问道:“荣安今日又是做了什么好吃的?怎么比御膳呈来的香?”
萧鸣笙起身答话时,不着痕迹瞥了眼崔大人,再斟酌着措辞答道:“臣女惶恐……不过是晨起时口中发苦,想吃一道甜的。正好冬至剩了好些圆子,便胡乱将那汤圆和苹果去煮了,加了些许糖,便是这味……能得陛下垂问,是荣安的福气。嬷嬷,呈一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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