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也不知从哪里冒头出来,也想知道结果。
阿藤打着哈哈,硬着头皮进去了。
“大人,城内已经传开了,吉安府耿康太贪墨,秋后问斩。户部尚书渎职,连降四级,贬为吉安少府,十年内不得升迁……”
这些,听着似乎都是好的,阿藤还犹豫着。
在崔明端的示意下,才继续说道:“户部不能无人理事,又将原户部侍郎提了上去,暂代事宜。”
就是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诘问卢妈妈那位大人。
崔明端面色淡淡,举着手中锅铲,半晌没言语。
阿藤识趣退了出去。
萧鸣笙抱着潦草坐在灶前烤火,抬头去看失神的崔大人。这才是他拦着自己的缘故吧?便是萧家诸事已经板上钉钉,失职的,又岂是户部尚书一人?
这一贬一升,帝王心着实是让人看不明白。
锅里,是在重新热鸡汤。
崔明端是空着肚子过来的,想省事吃碗热汤面。
而今,面条在水里沸腾翻滚。
他无端想起了七年前西北那场大仗,父亲是不是知晓其中隐情,才毅然决然辞官修道?
热腾腾的鸡汤面,剩下他这碗没动过,余下的都捞出,分给了卢妈妈和阿藤他们。
本该是他们下人在灶房里用饭,但郡主在烤火,潦草也喜爱灶膛的火光。
他们几人都去堂屋用饭了,阿草不明白,“最大的坏人,杀了,不是很好吗?”
阿藤苦笑,“小人嘴笨,也说不明白……”
这桩案子,牵涉的官员,登闻鼓院列了数十人,但是陛下处罚了吉安府的大小官员,京里的只罚了一个户部尚书。
萧鸣笙原该是最难受的那人,可看到崔明端忧思不语,便朝他介绍起眼前那盘手撕鸡。
这些日子,她也才知道原来崔大人下放的地方是眉州,约莫还是在巴蜀一带。
绪安难得是靠谱了一回,在她面前说起过,“我崔兄饮食清淡,也不知是如何在眉州呆了四年之久?听说那儿的人最会吃辣了,就是树皮剥下来拌辣椒吃,也能下饭。”
当时阿草听了,也跟着道:“树皮拌辣椒,我也能吃。”
这可把养尊处优的小团子给惊住。“那我吃不了……对了,是要说我崔兄……荀大人说他大抵是在眉州呆久了,早不是京中那光风霁月的崔家六郎了。”
崔大人在萧家吃饭的次数不多,萧鸣笙也不知他是否也入乡随俗吃了辣。
“大人尝尝。”
崔明端才回过神,瞧见眼前这盘细细撕开的鸡肉,沾着红的辣椒,青的叶。
“用的香芹?”
“嗯。”萧鸣笙颔首。凉拌手撕鸡,原该是要用香菜叶子,只是考虑到他的口味——万一崔大人不吃香菜,就如自己会晕马车一样,实在是难以启齿。
崔明端误以为是她吃不了,便也道:“香芹是素雅之物,来与辣椒作配,也正好。”
“大人说的正是。我也听人说,芹,是素物,越肥越妙。但如果用肉去炒它,则清浊不分[1]。”
“郡主这话,格外新鲜。”崔明端如醍醐灌顶,“不知是哪位大儒所言?”
那自然是位了不得的老先生。
然而,与这时代似乎隔了千年,萧鸣笙只能是含糊其辞:“似乎是一位姓袁的先生。从前的事了……后面还有一句,熟者,虽脆无味。或生拌野鸡,又当别论[2]。也不知是不是山上没食物了,这野鸡竟朝那窝棚去,我还没学一学古人守株待兔,就被阿草一个石子击中了,袁志还没来得及出手。”
崔明端尚且在想她话里的深意,“臣自幼读圣贤书,同天下读书人一样,经科举入仕,心中怀揣的,莫不是济世救民的鸿志?官场,自然是油润的名利场。读书时,不说是寒门举子,京中世家子谁不存了青云直上,封王拜相之念?在这儿久了,不说旁人了,有时连臣也恍惚,是否还记得幼时心志……”
第089章 小年吃灶糖
余下最后几句心底话, 崔明端没说出来。
他自幼被选定为皇子伴读,陪着当今圣上一步步从皇子到王爷,再承继大统。
先帝在时,王爷也曾是个热血少年郎, 不惜一己之身, 前往疫区, 为百姓请命。最后一点功绩没捞到, 也能畅快笑道:本王若为功绩, 便不会去淮南。
而今, 登基不过十几载,就已是沧海桑田了么?
崔明端一直待到日暮, 才回城去。
而宫里的福公公, 早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 恭恭敬敬给他行礼:“崔大人, 陛下有请。”
“圣上传召,怎未出城来?”崔明端先行下马请罪。
“陛下交代, 大人办完了公务,自会回城,不必打扰大人。”
去梅花坞, 是公务么?
崔明端不置可否, 再请一回罪,跟着福公公入宫。
这一回, 走的不是御书房的方向, 而是崇政殿。
这条路, 崔明端不陌生。远的不说, 近的,就在两个月前, 他才在此处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
他做好被降罪的可能,等过了崇政殿的大门,才发现天子仪驾便在此处。
同梅花坞的木棚一般,用木板和木头搭了一处挡雪的,放上炭盆与蒲团,天子便在里头赏雪作画。
棚顶上已经积了一寸厚的雪。
“微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进来坐。”
崔明端脱了靴子进去,陛下便停笔,亲自斟了杯茶。
只是,这茶香气粗劣不堪,崔明端实在过于熟悉。
萧鸣笙神色变化,他看得清楚。眼下,他稍一变动,皇帝自然也是,打趣道:“荣安的茶,你也吃过?”
“陛下……”
“爱卿该不会也以为朕也是个糊涂昏庸的吧?祭天大典时,萧家上的茶,朕没喝,可朕五感还在,晓得底下的人在唱什么戏。”
“臣,确实喝过。”崔明端据实道。
“你五岁入宫伴驾,与朕还有什么是说不得的?”
“陛下容禀。”崔明端仍是不慌不忙回着话,“前几年,臣不曾去过梅花坞,对郡主境况一无所知,实在是难辞其咎。当日见郡主身边的侍女痴傻,嬷嬷老迈,误以为是底下的人上错了茶……”
“今日吃什么了?”皇帝倒是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嗅得他衣裳的气味。
“鸡面汤,与香芹手撕鸡。”
“爱卿从前十分慷慨,连书袋的柿子都给了朕,现下却会吃独食了。朕上回找荣安要的蔊菜没有,送的芹菜是生的。这有了好东西,尽到你肚子去了。”
这话,放寻常人家里,或只是轻微抱怨,但此处是皇宫,罪名可大可小。
“鸡汤是炖好的,面是侍女揉的,最后却是臣自己煮的。若御膳房今日也备着面,陛下不嫌弃臣的手艺,臣便献丑了?”
“这一回便罢了。否则,还不知史官如何记这乱糟糟的一天。”
风雪又大了起来,纷飞的帘子也遮挡不了多少。
好在摆的炭盆多,没有多少寒意,这才是赏雪的妙境。
皇帝以手点着案几,忽而喟然长叹,“今日事,你或是想着,朕再不是从前了?”
“臣万万不敢揣测天子威仪。”
“你看这雪,倒是让朕想起在白鹿书院画的寒江垂钓图,约莫还由江爱卿收着。
六出飞花入户时,
坐看青竹变琼枝。
如今好上高楼望,
盖尽人间恶路岐[1]。
下雪天,朕总得挑一个清净处画扇。年年画扇,画数十个,又得画出新意来,好让父皇拿去赏人,不至于失了天家威仪。
荣安心里委屈,朕何尝不委屈?我为皇子,万事不敢忤逆父皇。而今,贵为天子,可你看看,六部里有多少老臣,从前还拥戴过睿王?朕若将人一一换了,必将被朝臣议论朕不能容人,不是明君。
这委屈,朕受着,荣安也得先受着。”
……
赶着在宫门下钥前,崔明端出了宫。他再回首去看巍峨宫墙,不由想起她若在,不知是何心境。
陛下说了推心置腹一番话,也露出整顿吏治的决心。
崔明端为人臣,无法评说,只能呼喊陛下圣明。
小年便这样预备着了。
送到梅花坞的礼,似乎比往年多了好些。马车轱辘一声接一声,就是包子也记不住。
萧家茶楼的地基,已经在挖了。
村民看着往来的马车,不禁咋舌:自己是摊上了个好运道。山上原真是住了个贵人呢!
那位和气的贵人,竟是荣安郡主!怎么先前无人告知?城中也没说此事。
这疑问,也只有陵安府的人能解。梅花坞的乡民,原是从旁处调来的。这一片住的人不多,且不说只是在城郊。就是内城的百姓,还分城南城北呢,几时轮得上他们城郊?
小年,各处的赏赐是一样的,独独崔家多了一份茶叶,岭南之地的贡茶,份量极少,水清味醇,香浓韵绝。
光是过年待客,就给崔家挣足了颜面。
梅花坞则是多了两份东西。一个是莲子,是建宁贡品;二是一对仙鹤,活生生的仙鹤。
萧鸣笙震惊不已:为什么又是很刑的东西?
她往那些小太监身后看了看,并未看到活蹦乱跳的仙鹤,不禁稍稍松了口气。
“陛下说了,崔大人特意向御药房要了一对鹿角,正好再添一对仙鹤,取鹿鹤同春之意。”
这样好的意头,向来是臣子向天子献的吉祥话。陛下这是多看重荣安郡主啊!
“陛下也让奴才来问问郡主,是要今日就送来,还是……”
萧鸣笙震惊之余,理智尚存。“如公公所见,我这儿地方不大,就是练箭,也是借了荷花池,待明年荷花长出,还不知要将靶子挪到何处去呢……再说了,我身边伺候的,都是西北的老人,养马倒是无师自通,养鹤,那是万万不会的。若是方便,还请将仙鹤放在宫里养着。”
“郡主说的是,奴才会一字不落回禀。”福公公的眼睛笑得都快眯瞧不见了,“这儿还有建宁的莲子,粒大圆润,色如凝脂,是莲中极品,最适合郡主用。”
萧鸣笙谢恩,福公公还多嘴说道:“今年,是崔大人和郡主最得陛下圣心。郡主在吃药,那茶叶就全赏了崔大人。”
“臣女多谢陛下挂念。”
她示意阿草给福公公赏钱。
福公公推辞着不收,萧鸣笙道:“往年的情境,想来公公也是知的。今年幸有陛下明察秋毫,往后,约莫是无人敢糊弄我,自然少不了公公的好处。”
这话,自然是不能只听表面。
荣安郡主何尝不是在敲打他?
福公公战战兢兢收了赏钱,回宫复命去了。
“哼……”
等人走了,阿草还对着山路一阵比划,好一个偷鸡贼!
萧鸣笙只是笑,又拉了她回屋去剪窗花。
“郡主,要不我们还是赶紧再盖个房子吧,把鹤也接过来,就和小草一样。养鹤嘛,想来和养猫是一样的,学学就会了,我来养。”
“唉……”
萧鸣笙只差去揉揉阿草的脑袋。萧家有没有地方养,陛下能不知道吗?
没地方,命人盖一盖,不就有了么?不会养,原先照顾仙鹤的宫人不能也跟过来吗?
“你可听过仙鹤的叫声?”
“西北也有,脖子上面是黑色,尾巴也是黑的,身上不怎么白,我觉得不——”
“嘘……”
萧鸣笙赶忙捂了她嘴。大自然的精灵,自然都是好看的。
天子御赐的仙鹤,是丹顶鹤,头顶一点红,身上雪白,仙气飘飘,自是祥瑞之物。
“那鹤的叫声,大着呢。梅花坞空旷,又这么多山林,它耳朵一竖,听到风声,头一抬,就看到飞鸟,定是要伸长脖子叫唤……还是陛下思虑周全,先将鹤放在兽苑,等我身子好了,我带你去瞧瞧。”
“好吧……”阿草倒没多大失望。她在西北经常能看到鹤在头顶飞过,那叫声能飘好远,比羊咩咩叫还闹。
小年,是要除尘迎新的。
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插在扫把上,将房梁上的蜘蛛网都刮走。桌椅都要用湿布擦一擦,地全拖一回。
家里,大也有大的坏处。得亏是卢妈妈闲不住,前些日子就陆陆续续将家里打扫了一番。
眼下,只是要剪些窗花,贴上去。前些年在守孝,家里是一丁点红也没添。今年可是要热闹一番。
萧鸣笙装扮过自己的小店,也学过如何剪个福字。
拿了几张红纸,她在堂屋的桌上折了又折。
阿草学了一会儿,手再巧,也做不来这样细致的活,借口去找小草,人是一溜烟走了。
崔明端来时,便看到她对着天光展开福字痴笑的模样。
多少是带着些傻气。
然而,看着看着,他亦是不自觉也跟着笑了笑。
阿藤有眼力见,没跟进来,去问袁志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
堂屋是打扫干净的,袁志起了个炉子放着,也实在没找到活干,打算把后院的柴火重新收拾一番。
“大人来了怎么不说一声?”萧鸣笙将那窗花放着,示意他坐。
“臣扰了郡主。”崔明端亦是道,“内侍省没送窗花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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