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自己有女如此——
尚且只是想一想,崔明端心肝俱疼。此生,但愿能如青山共白头,再无牵挂才是。
*
茶楼落成,又在元宵佳节,萧鸣笙有意在正月十六摆一桌,请他们这些相熟的人。
也顺道给小团子庆生。
这主意一说,崔明端自然是头个赞成。
绪宁自然也应下,打趣道:“那日小弟冒犯了。凭他是谁,还想借自个儿年纪小来郡主这儿卖惨……要是开了这个头,往后有人也借着满月、嫁娶、祝寿来请,可如何养病?”
“是小女对不住侯府盛情相邀。”
“这话我可当不得。郡主已然给了我家极大的颜面了。这一回请客,别说是绪安的生辰了,就连我的,一同在梅花坞提前贺了也就是了。”
但是,要宴客,不比从前只做一两道小点。
他们几个都是儿郎,如绪安所说,肚里能放一座山。
“郡主也实在不必操心。不过是友人一聚,一壶清茶,便足矣。去岁,臣与荀兄在临江楼吃着一茶,名为秋子,也算别致,臣再让铺子的师傅制一些茶点来……”
“秋子?”
“嗯。”
显然,萧鸣笙也被这名字所吸引,忽而笑得热烈,“既是茶楼,岂能无茶,崔大人所言甚是……就用这个秋子。”
显然,崔大人也不知她兴致何在,也随着抿唇一笑。
大抵就是女子的性情所在。
走前,仍不忘叮嘱她切忌再做繁复的茶点。
“崔大人有命,小女自当遵从。”萧鸣笙也不知清冷寡言的崔家六郎,几时变成这样絮絮叨叨的操心模样。
正月十五,萧家送了元宵与赏钱给梅花坞的乡民。
听说是贵人亲自做的,各家各户都笑得呲牙。
阿草也在萧家灶房吃着了,里头包的馅料,可丰富了。
黑芝麻、白芝麻、核桃碎、橘子皮、猪油、红糖。
红糖和猪油在里头化开了,坚果香浓。
阿草喜欢吃甜的,接连了两大碗。“郡主,这个好吃……”
再好吃,也怕吃多了积食。
卢妈妈想拦,萧鸣笙先哄道:“明日不是要请大家去山下茶楼吃点心么?留些肚子,包子又送了好大一筐芋头,我给你做芋头饼吃。”
“还做拔丝红薯么?我觉着郡主做的好吃。崔大人还没吃过新鲜热乎的……那个姐姐也是……”
说的便是柴氏。
这话算是逾矩了。
不过阿草在众人前都守规矩,与她说话时,才露出孩童本性。萧鸣笙并未纠正,“你喜欢红薯,我们明日还做。”
……
从萧家出去的点心,除了滋味不同别处的拔丝红薯,还有蜜汁山药、脆皮烤肠,还有辣条与翠琅玕。
除了翠琅玕是一道雅菜,余下的,均是哄孩童的。
萧鸣笙另做一道新鲜的芋头饼,还有从包子家定的豆腐,也做了一道浮豆腐。
芋头切成细丝,盛入大碗中,加入盐、糖、鸡精、辣椒面搅拌均匀腌制半个时辰,至芋头丝出水变软,加入糯米粉拌匀,再加入清水揉至光滑的面团,分成小团子,搓圆压扁备用。
茶楼后厨,崔三爷设计得合理,连面包炉也考虑进去了。
今日,在这新厨房,足足有七八口灶备用。
阿草帮着炒制拔丝红薯,已有几分师傅模样。
袁志便成了烧火那人,萧鸣笙往热锅倒油,放入芋头饼,中小火煎至两面金黄色出锅时,柴氏也到了。
“呀,好香啊……我就说了带个厨子过来,荀二郎还非得拦着我。他也不看看,郡主多早就开始忙碌了……”
柴氏来得早,也预备多一身衣裳,这样即使脏了也能换。
萧鸣笙感念她的细心,“你们都念我体弱,我头一回做东,便也偷懒一回,都是些茶点,姐姐坐着就好。孩子们呢?”
“跟着他们爹爹,反正也是个张口吃饭的,早早来了扰人。”
柴氏说完,还顺口说起崔大人,“听说大人走了陵安府一趟,似乎有公务。荀二郎便带着孩子去侯府了,想着把小公子也接来。他是大忙人,还不知能不能赶来了……”
萧鸣笙颔首,略略可惜了。
芋头饼炸好,就剩下最后一道浮豆腐了。
辣条已经在面包炉了烘干了,就等着贵客上门来。
未时一到,两家马车便先后停下了。
绪安不用人惦记,自己已经扯开嗓门喊人了,“郡主……嫂嫂……本公子来了……”
荀家小娘子人还在马车上,对着一脸笑的爹爹深深叹气,“爹爹,你们儿郎都这样傻乎乎的吗?”
“什么我们儿郎?爹爹我啊,可是聪明绝顶的人。”
“你平日下值回来,比他还傻……”
“咳咳……这话,在爹爹面前说说也就是了。你看,绪安是儿郎,自是要厚颜一些,我们女儿家,还是要沉静些好,像——”
“郡主一样。总是笑眯眯的,还会做好吃的。”
荀家小娘子自有自己的主见,示意爹爹该下车了,“久久不去拜见主人,是为失礼。”
“……”
于是乎,荀二郎便成了家里最失礼的人了。
他带着孩子往后厨去,先是找了妻子一阵嫌弃,又被郡主请走了。
“这儿油烟大,还剩最后一道浮豆腐,更是危险,荀大人带小公子他们去楼上等着吧。”
危险,不是说着哄人的。
满满一锅热油,底下的火也是足的。
有干净的棉布,将豆腐吸干水分,整块放进的油里,霎时涌起无数气泡,呲呲作响。
萧鸣笙用特意削长的筷子,依次将豆腐翻面,两面金黄便出锅。
再横竖切两刀,豆腐里头嫩白,外皮金黄酥脆。
这道浮豆腐一经端上,荀二郎便先赞道:“这极好。不知与这薄荷,是如何配的?”
浮豆腐的蘸料,有两样。一碟蒜泥醋,一碟是清酱,里头同是掺了蒜片。
旁侧有一整碟鲜绿的薄荷,也是择的薄荷心叶,按着三四片的长度,掐下洗净。
“炸过的豆腐,热气大,用薄荷败火正好。若是吃得惯薄荷,便一块豆腐夹一根薄荷,再随自个儿口味沾醋或是酱油。“萧鸣笙先示范,“里头还是烫的,先得吹凉了。”
荀二郎按着自己的孩子,绪宁则是看着绪安,由着他们先行尝了。
“都说心急吃不到热豆腐。果真如此……”
他吹了吹,还是险些烫着,“里面鲜嫩极了,皮是脆的,比豆腐泡有滋味多了。这薄荷,这几个小的,怕是尝不得。”
他说吃不得,绪安偏不信邪。
荀家小娘子也是,二人前面夹了一块豆腐,绪安喜欢沾酱油,而她是去沾了醋。
慢慢吹气后,再张大口,一嚼,薄荷叶的清凉口感——
于年纪轻轻的小孩子来说,攻击力更大。
“呜……”
二人小眼瞪小眼:早知如此,就听爹爹的了。
第097章 西施舌
“浮豆腐与浮圆子, 都占了个浮字,但豆腐炸过,要比圆子热气……若是体热,可不好多吃……”
萧鸣笙说此话时, 崔明端正在楼道上, 不知怎的, 外头一路纷扰, 听她一言, 心里便莫名安宁。
荀二郎的座次一抬眼, 就看到了崔明端,不由打趣道:“好呀, 崔兄是大忙人, 素日我请不到就罢了, 今日也迟了, 可得罚三杯?”
“可惜我无酒,佳茗还是荀大人带来的, 这罚岂不是变了赏?”
萧鸣笙也跟着笑。
崔明端大人身上还是绣着青松的常服,或是陵安府的差事处理好了。
“郡主说的是……荀兄的茶好,可不能让我一人牛饮了。”
赔罪的礼, 崔明端也带了。食盒一放好, 便有几个探头探脑的。
“我道崔兄怎来得这样迟,一碟豆腐都已吃完。原是带了美人舌来。”
荀二郎说的, 是一道名为西施舌的点心。形状像舌头, 清香甜润。水磨粉作成皮子, 裹入枣泥、白糖、板油、核桃肉、金桔脯、糖佛手、青梅、红瓜、糖桂花、瓜子等馅料, 放入舌形模具揿压成形,或炸或煮, 别有一番滋味。[1]
因着外带过来,这一道,是炸的。
长长一条矮桌,座次是分好的,依着女左男右,众人席地而坐。不过因为崔明端来得晚,小团子已经将他的位置给占了,就为了离对面的萧鸣笙近一些。
崔明端也不点破,反而是将蒲团拿到最上头的空位放好,面不改色坐下。
荀二郎笑得乐不可支,给他上了一杯茶,“崔兄占了主位,我反倒是越礼了。”
“嗯,我来泡。”
崔明端也从另外一层食盒取来两小坛茶叶出来,其中一份,便是天子御赐的岭南贡茶。
除去新年待客,余下的,全在这儿了。
“郡主虽不宜饮茶,但煮来清心凝神,也是可的。”
这会儿,人就在身旁,他来得急,气息似也不匀,身子略一倾,萧鸣笙便觉着暖风忽至,“是什么?”
“说是凤凰鸟衔来的仙叶,当地百姓名为鸟嘴。”
崔明端将当地传说娓娓道来,不过声量极低,只二人能听。
但是,不妨碍一个小团子扎他怀中。
“鸟嘴?前头的传说倒是勾人,只是这名,过于俭朴了。”
小团子还不忘邀萧鸣笙的应和,“郡主,你说是不是?该不会是我崔兄临时编的,没编好吧?”
两条垂下的黑发,便随动作晃了晃。
崔明端顺了顺,不禁问道:“前日布置的课业,可写好了?”
“崔兄,你不能被本公子揭了短,便拿出夫子的身份……这儿是我郡主的地盘,郡主,你管管我崔兄……”
“崔大人带了西施舌,又带了贡茶鸟嘴,可不就是来堵嘴的?小公子教教我要如何管?”
这孩子着实是惹人怜爱,萧鸣笙才这么一想,膝盖上也出现了个温热娇软的小娘子。
“嘻嘻……郡主,我也想听听崔叔叔说什么……”
荀家小娘子也慢慢钻了进去,像极了潦草,总是会自发找个位置。
“呀,这孩子可真是让我给惯坏了。”
柴氏要将人抱回,萧鸣笙也帮着护着桌角。“是小娘子与我亲近,我心里偷着乐呢。”
然而,绪宁没跟来,没人将绪安薅走,他便心安理得窝在崔明端怀里。
大庭广众下,与她说两句话,已然过于亲近,崔明端也晓得分寸,瞧她面前是一碗牛乳红枣茶,与绪安他们是一样的,不禁抿了笑。
“我记得崔兄那一届的春闱,原是要点为状元的,但殿试前几位,相貌皆不如崔兄,只能是委屈崔兄。游街时,崔兄面上不带笑,谁知这样的玉面探花郎更得人心。”
荀二郎说起的这个,属实是市集传言了。
在场的,也就萧鸣笙没听过,听得津津有味。她夹了一块芋头饼,还没放碗里,只见横空出现片西施舌,“郡主尝尝,臣已试过,手艺尚可。”
“多谢大人——”
话没完,她筷子下也出现了个空碗,某人面上端的是云淡风轻,却是可怜巴巴来讨食。
萧鸣笙忽而促狭与他对视:崔大人,要是她是个榆木脑袋,看他英明一世,可要如何收场?
偏崔明端胸有成竹,只那一笑,便让人丢盔弃甲。
今年的春,来得实在是早。
那一块芋头饼,便也如愿出现在他的碗里。
崔明端捧着,还没品一品,下巴刺挠得厉害,团子不安分要去瞧,“崔兄……”
“与我待一处热了,便回去自个儿坐。”
“本公子尊师重道,见夫子策马而来,有意替夫子暖暖,纵是夫子赶我,我也是不走的。古有卧冰求鲤,本公子——”
可惜,小团子歪头思量好半晌,也没想出个能比拟的四字词来。
“坐怀不乱?”
“咳咳……”在崔家六郎怀中,绪安确实挺自在。
“重想!”
“嗷……”
崔明端由着他想去,举高了手腕,将芋头饼咬了一口,底下都用温碗,还是温热的,芋头切丝,比软绵的芋泥更有嚼头,可转念一想:
就算是芋泥,他也会觉着芋泥绵软细密,很适合今日慵懒的心境。
萧鸣笙也默默去咬那条西施舌,里头有金桔、佛手,也没想象中的齁甜,像是特意减了糖量,清香爽口,她是爱吃的。
二人心照不宣吃着对方夹的点心,柴氏也要凑过去问:“郡主,甜么?甜我就不吃了……”
“倒是不怎么甜……”
“不甜呀……”柴氏笑得同小狐狸一样,明晃晃打量着对面的荀二郎,意有所指,“我可不爱吃酸的。是不是崔大人胡乱找的酒家?”
荀二郎也替挚友汗颜。
萧鸣笙赶忙是替柴氏夹了她爱吃的拔丝红薯,“这道是甜的,柴姐姐多吃点……”
……
他们这些小辈在赶在朝廷开印前吃喝,崔三爷一人在吉安府,忙得脚不沾地。连元宵都是从外头胡乱买的一碗,谁知滋味不错,招呼众人都吃。
那位老丈年纪大了,看府尹大人来自己的摊子,连钱也不敢收了。
“本官来吉安府上任,朝廷都是发俸禄的,总不能白吃百姓的东西吧?”
“是……”
那老丈颤颤巍巍收了银子,最后还是壮着胆子说了一句,“大人,我们耿大人,是个好官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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