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跟着来的衙役骂道:“大人办案,由得你来说?”
崔三爷倒是另外掏了几个铜钱,再要了一碗,“那老丈说说,耿大人如何好法?”
老丈缩着手,最后终是颤巍巍道:“城里的摊子,各处都是要租子的……我一个糟老头,啥都没了……还是大人好心让我在这儿摆个摊。”
“这样听来,确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崔三爷笑道,“不过,这吉安府这么多百姓,他可怜老丈,让你在这儿摆,旁的百姓看了也想要,可该如何是好?”
“这……”
这问题,确实是将老丈问住了。
“再说了,这吉安府的每个摊子都有租金,他是免了老丈的租,还是自掏腰包,另外补上了?这补上的银子,是他自己的俸禄,还是另外所得?”
“这……”
不说他只是吉安府一个普通老头,就是朝廷里的老狐狸,争辩起来,都不是崔三爷的对手。
“哈哈……好些日子没找到人说话了。让您老人家受累。”
崔三爷亲自端了那元宵,回了衙门,径直往大牢去。
地牢阴湿,耿康太关了有一阵了,这会儿咳嗽不已。
“请大夫了吗?”
“大人……这犯人,哪有请大夫的……”
狱卒是将耿大人的病报了上去,但有没有报到崔三爷那里去,就不知道了。
崔三爷示意人开门,耿康太坐在角落里,虽是下了大牢,但还是在稻草堆上坐得笔直。
“耿大人,”崔三爷莫名想到了在山上那孩子,学着她的语调,问了一声:“吃元宵么?”
耿康太一看来人,也有些激动站起来,“崔大人。”
“不必客气。坐吧。”
他将元宵递过去,人便也接了,“今儿是十六,在外头看到个摊子,尝了味道不错,也给大人买了一碗。”
“多谢崔大人记挂了。”耿康太也是个奇人,就这么吃了起来。
不说是崔三爷看了直笑,便是跟着来的人,或是守着的狱卒,都有些惊奇。
原以为耿大人心气高,或是不屑于吃这么一碗。或是直接跪地,朝新任府尹喊冤,述说自己的冤屈。
可二人,一人不问,另一人也不喊,莫名有些祥和。
“耿大人在吉安任上也是八年了吧?可是能吃出这是何人手艺?”
“有些像东二街那位老丈的。”
“正是。”
耿康太是罪臣,在牢里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一碗元宵,没多时,都进了他的肚子。
他捧着空碗,喟然而叹,“那位老人家的元宵,里头都会搁一些陈皮,比别家更有滋味些。”
既是将话说开了,崔三爷便单刀直入问道:“我在京中吃的都是甜口的馅,尝不出好赖来,却是听说那个摊子是大人做主给的?这一条,在州府的账目上并没有看到,不知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利,弄丢了账册,还是大人的私账?”
饶是耿康太料到了崔三爷总要上门来问,也想不到是从这碗元宵入手。
“八年前,吉安府一年的税银都有十万两。天子封赏此地给郡主,可见天恩浩荡。”
崔三爷俯身去接那个空荡荡的碗,缺了个口,里头连一点汤水都不剩。
“耿大人,你可知,那孩子一年光吃药的钱,要多少?送到她手里的银子,还剩多少?二百两哪,这二百两……买你的人头,贵了还是便宜了?”
第098章 炸马脚
地牢黑寂, 响彻着崔三爷的质问。
耿康太亦是苦笑,只辩一句:“崔大人,看人看事,皆不能看表面。就说方才那一碗元宵吧, 是雪白的皮子, 可里头的馅料, 都是黑的。”
“耿大人是想说, 你这黑芝麻, 芯是白的么?”
崔三爷出言讥笑, 耿康太不以为意,“大人自去查, 下官家世清白, 每月所用花销, 皆在从四品俸禄内。”
“天子授我吉安府尹一职, 只为郡主封赏永固。大人的案子,登闻鼓院已有裁断。”
说罢, 崔三爷端着那个破了个口子的碗离开,走前仍不忘吩咐身边人,“将这破碗送回去。还有, 告诉他, 耿大人已经下狱,摊子的租金该交了。”
“这……”连那衙役都有些不忍心。那位老丈的年纪, 也大了。大人可真是——铁面无私。
这一回, 轮到耿康太在牢房里呼喊:“大人, 那位老丈年逾六十, 不过一贯钱,请大人网开一面吧……”
牢房里, 还关押着其他犯人,判他们有罪的,便是这声音的主人。
今朝同是阶下囚,众人也说不清其中滋味。
冤,倒是一个都不冤。怨这位大老爷么?都怨过。
但他们犯的,都不是穷凶极恶的案子,脑袋还留着。而耿大人,秋后问斩了,想想还是他更可怜些。
*
梅花坞的茶话会,便以荀二郎夫妇识趣提前离场进入尾声。
迟来的人,自然是要迟些走。
绪安本也想留下,但荀二郎瞥了眼崔明端,“我家里新到一个南厨,擅长制作点心,前儿才做了道黄金马脚,小公子可要来尝尝?”
“黄金马脚?好像不辣。”只要是能吃,又不是辣的,绪安都愿意吃一吃。
但是,今日在郡主这儿吃了不少东西了……
但是,严师崔明端开口了,“若不然,稍后我再带他回去,顺便问问功课。”
“啊哈哈崔兄,只是回城,就不劳烦你了,我和嫂嫂他们一道走,再去尝尝什么马脚。”
绪安赶忙去拉人,本是要拉荀小郎,谁知他素来不爱同人亲近,这一躲,绪安便拉着了荀家小娘子。
偏偏他无知无觉,同郡主告辞,另一手拉着柴氏,着急忙慌走了。
“小公子年纪还小,大人何苦吓唬他?”
送走了人,崔明端再度回了茶楼,只为与她多呆片刻。
崔明端袖中还揣着一份赔礼。阿草说,她喜欢吃市集那家老店的玉茄果脯。
这消息,也是阿藤好不容易跟阿草打听出来的。
他也吃不明白,但她爱吃,买来便是。
萧鸣笙也觉着惊奇,明明是光风霁月的郎君,可袖中总能摸出哄孩童的果脯来。
“耿家姑娘,如今还好么?”
“还住在臣名下的私宅里。”
今日,他去陵安府,便是有一户人家向衙门报案说进了贼。
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新年谣传他纳妾的风波不成,过了今日只怕又要传他养外室了。
崔明端本是身正不怕影斜,但如今不是他孤身一人。实在是怕有些人扰了她清静,不得安宁。
坐回之际,借着去取一颗玉茄果脯的动作,悄然拈了她的袖口。
“郡主……”
声音沉沉唤着她,也不说是何事。
萧鸣笙口中正含着酸甜可口的果脯,歪着头,促狭看着他。
崔明端亦笑,只是凑近前去,“不知滋味可好?”
骤然亲近——实则,也不算亲近。
只是身子略略倾斜,与方才在席间的姿态是一样的。
而今,众人都不在,才更亲密。
“好吃……”轮到她来说这个平平无奇的评价了。
今日,崔明端过来,定是又没戴帽子。这会儿,耳根红得厉害,远比瓶中红梅。
萧鸣笙沉溺美色,手也不听使唤,总是下意识去薅离得最近的物件。
她多拈了一颗果脯,吃了一颗,又拈了一颗。
可她是人,不是花栗鼠,不能一个劲往口中塞橡果。
她稍一抬眸,便溺在熠熠光华中,有一股不知名的热气,轰的一声席卷了思绪。
不需言语,只是抬了抬手腕——但他使了一分力,教她皓腕动弹不得。
“给我的?”
难得不是说臣。
萧鸣笙呐呐应声,崔明端便俯身去,轻轻咬走那颗果脯。
他守礼,没碰到她指尖,只是气息灼热,动作迟缓,远比一触即离更叫人难受。
萧鸣笙想收回手,再找帕子揩揩指尖的异样。
“是我孟浪了。”赔罪的话说了,事也得做,他摸出手帕,润了茶水,轻轻覆上。
唯恐将人吓着了,也为缓和自己,崔明端又与她说起了公事,“父亲传了封家书给我。”
“嗯……”萧鸣笙手指被捉住,也不知他说的孟浪是吃走那颗果脯,还是隔着手帕慢慢摩挲她的指尖。
“他说耿康太咬破手,撕了里衣,写了一封血书。”
“是写了什么惊人骇人的么?”
“他说吉安府这一切,都是一个局。”
“什么意思?”
萧鸣笙不解,耿大人多少是知晓户部的勾当。
“一个以己为饵的生死局。生,则名垂青史;死,身败名裂。”
崔明端轻轻握着她的手,目光放在窗口的竹帘上。
“眼下,岂不是正应了死局?”
萧鸣笙也不知这些大人物是在打什么哑谜,“他连女儿都送上京了,还是没亮出最后的底牌。若我是道长——”
指尖被握得稍稍紧了一分。
萧鸣笙则是回头去看美人——崔大人,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借道长来占我便宜。
“父亲的耐性,确是没从前好了……“
崔明端喟然叹了一声,“郡主你可知这份血书在何处?”
“快马送上京了?”
萧鸣笙试探性问道。
崔明端则是摇摇头,再侧身过去,仅隔着一寸距离,低语:“已经叫家父烧了。”
“啊?”
这下,反而是萧鸣笙反手握住了他,一脸震惊与难以置信,“这样做,妥当吗?”
“不妥。”
“那……”
道长是为了何事。
萧鸣笙实在是没想明白,四下张望后,也学着他,近身耳语道:“既然已经烧了,又何必写了家书告诉你,万一再落入别人手里,岂不是要被弹劾?”
崔明端怡然享受着她的亲近,又不急着立刻解惑。
谁知,她比潦草的性子还急些,没等来答复便晃了晃他手臂,“崔大人?”
“嗯,家父只是写一篇辞赋歌咏天子仁德,哪里来的血书呢?”崔家通信,自有一套密语,崔三爷怎会犯这些错?
“……”
萧鸣笙嘀咕道,“这算不算是口蜜腹剑呢?”
说罢,她又要将手抽离,崔明端眼疾手快捉回,喟叹:“怎和小公子一样用错词了?”
“我虽不知那位耿大人写了何事,但道——叔父将他血书烧了,总不能瞒过所有人吧?吉安府本来就聚着众人的目光,万一事情败露……岂不是引火烧身么?”
她是贪腐案的当事人,说不好奇是假的。只是,崔大人也不知是否清楚内情,并未同她说。光借着分享秘密之机,得以亲近佳人。
如萧鸣笙所担心的一样,京城很快起了流言,说是荣安郡主的案子还有内情,耿大人在狱中写了血书。
这消息,不用半个时辰就闹得满城风雨。
柴氏特意带了家里的厨子过来,正在茶楼的灶房里炸马脚吃。
“外头的事,传得难听得很。郡主别往心里去。”
这一句话,是荀二郎和崔明端希望柴氏说的。
她说完,也快言快语道:“他们儿郎光想着报喜不报忧了,我还是觉着郡主也该听一听,免得陛下传召问起,答非所问,反而误事。”
南厨在角落里,将面、水、糖、油、盐、鸡蛋等,揉成面团。又将黑芝麻与砂糖混合在一起。
那面团膨胀到两倍大,取三分之一的面团与馅料揉匀,余下的白面团被擀平。
柴氏愤慨的声音落在寒风中:
“外头有伙小人在刻意中伤崔大人,抑或是郡主本人。诬陷崔大人纳妾养外室不成,便说这贪腐案实则子虚乌有,不过是崔家联合郡主,借着此事党同伐异。”
“哈?”
饶是萧鸣笙做好了心里准备,也被流言无语住。萧家从前过的紧巴巴的日子,难不成还是假的?登闻鼓院的老大人个个都是崔家的人么?
流言再可笑,也没关系。正所谓,三人成虎,于崔家,于她,总是不好的。
不过,萧鸣笙自己不出梅花坞,没觉着有什么不好,关切道:“那,崔大人,近日可好?”
算算日子,自那日后,崔大人似乎有三四日不曾过来了。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只是,一旦习惯了某人总会不合时宜出现,他一不出现,反而叫人挂心。
“哼……我就说他们儿郎烦人吧?崔大人即便是公务繁忙,也该派个人过来说一声,能是什么麻烦的事?偏偏不来,让郡主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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