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吉安府的案子,将六部的老臣清洗一番;再让他上任都转运司,再将亲王也拉下马。
等碍眼的人都除去了,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二人的默契,便在此刻。
崔明端贪心向前一步,多握了她两寸的袖口,声音不无缱绻,“先皇器重的世家里,比如淮阳江家,原也该收一收锋芒,可也不知江大人是如何想的,竟推了族中一位女子出来,不说我看不懂,连天子也看不明白。朝中文武百官,万千心思,我是孤臣,或是利刃,都不要紧。有清河崔氏在,我不会一人前行;纵是利刃,也能护着自己。”
更要紧的,也护着她。
他这一番苦心,萧鸣笙耳朵尖尖,只听出个重点词——江家。
“玉江夫人,出自淮阳?”
崔明端只当她出身西北,不了解世家之事,尽心解释道:“嗯,不过,只是江家收的继女,她于农耕之事颇有禀赋,又觅得良种,天子特意赐了姓——玉江,在姓氏前添一‘玉’字,且皇族中人不可以玉为名作字,以表她带来玉米的功绩。而后又因红薯、辣椒、番茄和荔枝连番加封,已是正一品诰命夫人,身份不可谓不尊贵。”
萧鸣笙暗自点头,与有荣焉。姐妹当真是威武霸气。时下生产力低下,有了玉米红薯,别说是封诰命夫人了,来日史书都能留一笔。
这样的奇女子,谁人不艳羡?
崔明端也看出她有相交之心,只能劝道:“前头阿藤说的那事,你可听出旁的来?”
“那事?是玉江夫人与公主的恩怨?”萧鸣笙当真一惊,学袁志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直把玉面郎君逗乐。
崔明端像良师一般,只将前朝的事说给她听。“先皇有诸子,公主是皇后所出,身份尊贵。可惜——”
萧鸣笙不懂朝局,但架不住看过的书多,当即便道:“这位公主,与天子并不亲近,与另外的皇子更有手足之情?”
“嗯。”关于那位试图造反被移出玉碟的雍王,崔明端并未多说,“公主押错了宝,日子自然不好过。众人看她狼狈离京,非召不得回,殊不知远离这权力漩涡,不失为保命的法子。”
玉江夫人之子被推入荷花池,究竟是公主一家狂妄自大,还是有人在借刀杀人,无法深究。但天子明察秋毫,为玉江夫人主持公道,将亲妹妹逐出京师,是天下人都能看到的。
玉江夫人同他这位天子伴读一样,都是一把利刃。
幸好他有清河崔氏,而玉江夫人身后有淮阳江家,这些年也称病不外出,外头的风声才渐渐平息,以至于萧鸣笙居于乡野,不大清楚。
“我的脑子,约莫只适合装一装食方,大人跟我说这些,我是要听迷糊了。”
她除去震惊,还是震惊。院子在杀鸡,难免有腥膻味,小团子还在山坡追着走地鸡扑腾。
“大人吃三炮台么?”
先缓缓心头的不适,免得今日美食又泡汤了。
所谓三炮台,便是取适量春茶、红枣、桂圆干、葡萄干、冰糖、玫瑰花、菊花、枸杞,放在盖碗里,浇上烧开的热水,盖上盖,这是第一泡。
静待小半刻钟,撇去洗茶洗料水,第二三泡水才是精华。
她慢慢从罐子里挑出原料,剥了一颗桂圆,自然咬开了个口子放在里头。
崔明端心口莫名一热,但见佳人言笑晏晏,那股热气随着日头的脚步,节节攀升。
“大人自己咬一口。”
一颗剥了一半的桂圆递到了他眼前。
崔明端晃神半晌,才缓缓呼出心头的浊气,暗自反省。他依言咬开,再学着她的动作放进去。
“小公子玩得兴起,怕是没口福来吃热茶。”
“嗯,我还用山楂、陈皮和荷叶煮了一锅消暑茶,等会儿请小公子吃一碗晾凉的。”
闻言,崔明端怀揣着的一点私心,也跟着化在了盖碗的热水里。
吃三炮台,不能径直掀开茶盖,空着对着茶碗吹。提起茶盖,在碗口清刮几下,既撇去茶沫,也能把料搅起来。
“常听人说,一刮甜,二刮香,三刮茶卤变清汤。大人尝尝。”
崔明端捧着茶碗,抬眸去看她泛红的指尖,浅浅抿了一口,“果真是甜的。”红枣桂圆的甜香,还有两粒冰糖。鼻翼间,药香都淡了许多。
这三炮台还没凉,团子便在山坡上喊人,“崔兄崔兄,你去哪儿了?我的鸡,抓住了!”
等崔明端赶出去一看,果然看到绪安抱着只肥硕的母鸡傻笑,身上的春衫滚了不少草汁和灰尘,脸蛋也红扑扑的,黑发间仿佛还夹杂根鸡毛,哪有平日狐假虎威的模样?
母鸡没抓住前,阿草是心疼的,可看他扑腾了那么久,终于是忍不住了。
绪安抱着大母鸡,交给袁志去杀,还生龙活虎同崔明端传授着抓鸡秘诀。“崔兄,我就这样,白鹤亮翅,扑过去,就抓住了……”
“郡主,他好笨啊……”阿草还在篱笆那儿蹲着,茉莉花香将其萦绕,“比小郎君笨多了!”
那只母鸡,是被阿草用一颗小石子打伤了,才可能被绪安抓住的。
萧鸣笙伸手拉她起来,“崔大人他们要吃荷叶叫花鸡,我单独做一道宫廷八宝童子鸡给你好不好?和前几日阿藤说的灼八块有些像,也是用大油炸过的,再切开拌香肠,裹满酱料,可香可辣……”
没等郡主说完,阿草当即蹦起,“好呀好呀,我来帮忙,郡主你需要我做什么?”
为着这道荷叶叫花鸡,黄泥是早早挖好放在后院的,荷叶就在门口池塘里。
崔明端带着绪安去净面,原本是香喷喷的奶娃娃,这会儿混杂了汗水与家禽的味道,原本是有些许讲究的人反而是翘着唇角。
“崔兄,你笑什么?”
“我没笑。”
“呜……你笑了,你笑话本公子,待会儿我不分鸡肉给你吃。”
“你可是会做菜?”
“我郡主会!”
“小小儿郎,尽不学好。”
崔明端拿出收拾潦草的架势,将小团子的面颊揉搓干净。父亲留的手札里,就记着荷叶叫花鸡的做法,所用配料不多,想来应该比上回的玉茄鱼丸汤更容易些。
大蒜一把,香葱几根,生姜七八块,再一小碟黄酒。
将葱姜蒜塞入鸡肚子里,再淋上半碗生抽,用盐细细将鸡搓一遍入味,放着腌渍片刻。
而萧鸣笙要做的八珍童子鸡,还得用上卤鹅的卤汤。单用一锅卤汤来做,也太浪费。
阿藤有妙招。
“来时,大人便交代了,说多买几只,用不完正好放在后山养着。外来的,不合群也没事,养两日就吃了。”
听说郡主要另外做一道,便多杀了两只出来。
萧鸣笙要做的,只是调配好卤汤,阿草已能掌勺。她一时无事,抬眼便看到崔明端在带娃摘荷叶,不禁问道:“往年崔大人踏青——”
“回郡主话,往年大人不得空踏青。”
“……”
阿藤回的滴水不漏。萧鸣笙生生止步,她缓缓吸气,反省道:我这也不是兴师问罪啊?怎么叫人惶恐成这样?
“如今大人在皇城脚下住着,每日下值回去,也只有潦草陪着,幸亏还有潦草……”
说罢,像是替自家大人抹了一把辛酸泪。
崔大人从家里搬出来的事,萧鸣笙当真不清楚,“一直不曾去贵府拜访过……大人不住府上么?”
“开春的时候就搬了出来。”
“为何?”
“大人住的宅子,是圣上御赐的,离宫门近些。”
阿藤没将府里的腌臜心思道出。
萧鸣笙也不是傻子,世人最讲孝道,崔家六郎何故搬离崔家大宅。莫不是与那位表妹有关?
初夏的风轻轻拂过,带着山林的清新之气,也掺着茉莉花的香。
院子的一角,崔明端将洗净的荷叶将鸡包好,细细涂抹上黄泥浆。
而绪安头一回玩泥浆,搅拌得津津有味,在面颊划了几道黄须都不晓得。
萧鸣笙过来时,他还在笑,“郡主,这些粗活,本公子能做的,你就坐着等好了。”
好一个会揽功的小团子。
“你和崔大人要是不怕我偷师,我在这儿等,可好?”
“好呀……”绪安又捏着泥浆,学着她揉面的样子,“郡主,下回我们还吃荷叶鸡——”
话没完,萧鸣笙润了帕子上前,替他将眼角的黄泥擦拭干净。
崔明端亦是抬眸,而后垂眼看着自己沾着泥浆的手,莫名动了动。
第115章 童子鸡
幸好端方君子尚有理智, 不至于与个奶娃娃争风吃醋,故意往脸上撇几抹泥道,好得佳人青睐。
他抹好黄泥,再把荷叶鸡放进烤炉里。
“用这个, 能省事些。”
袁志能制服这面包炉, 总比大日头底下还去烧个篝火堆舒服。
阿草卤好的童子鸡也可出锅了, 将鸡翅、鸡腿与鸡胸剁开, 再分别放入油炸里, 等着炸成的过程, 将香肠改花刀,放入油锅里同炸。
出锅, 将香肠与鸡肉都切成半指大小, 分了两份, 一份撒上辣椒面, 一份不辣的。
余下的,都是用香油、蒜末、小葱、芝麻, 拌一拌。
绪安洗干净手过来,看了最爱的香肠切了块,不住吸溜着口水。“郡主, 你什么都会……这个童子鸡好香呀!我都不想等崔兄的荷叶鸡了。”
“等呀, 我还想沾沾小公子的光,尝尝那荷叶鸡是什么滋味呢。”她将盘子拿低了给他看, 另拿一个碟子, 拨了香肠与鸡肉给他, “小公子喜爱吃鸡翅还是鸡腿?”
“呜……”口中已有一块香肠, 绪安眼神在鸡腿与鸡翅之间来回游动。
“鸡腿鸡翅都有,我是怕你吃腻了, 等会儿吃不下崔大人的荷叶鸡了。我都留一个给你可好?”
绪安俨然像个乖宝宝一样,老老实实点头。
依着崔大人的性子,约莫是象征性吃两块鸡肉便饱了,萧鸣笙将辣的那份全部给了阿草。她走之前,还很不放心。
“你拿去吃吧,小公子不吃辣的。”
萧鸣笙安抚着,阿草便拿着那盆欢快去找袁志分享,“记得也分一些给阿藤。”
崔明端才去净手,瞧她这样面面俱到,额上出了薄汗而不自知。他摸了帕子递过去,便得人一句轻笑。
“乡野没有铜镜,倒是毁了大人一世英名了。”
萧鸣笙没接他的帕子,只是在面上比划着位置,“这儿,有些泥巴沾住了。”
可惜,也不知是二人的脸型相差太多,抑或是旁的,崔大人在面颊来回擦了擦,那道泥印依然不动如山。
饶是萧鸣笙也忍俊不禁,“大人多少威名,竟败在这泥里么?”
她下意识掂了脚,手也是伸长去的,谁知他竟俯身而来,指尖便落在某人的眉眼处。
那卷翘密长的睫毛,便在指尖。
萧鸣笙这手,便下意识沿着他的眉尾轻抚,待某人发出一道可疑的声音。她才收手,可猎物已将自己送上门了,岂有教她脱钩而去的道理?
“泥印,我看不到,有劳了。”
“咳……”
他手掌火热,圈着她的小臂,像是个灵活的手铐,禁锢着,也让人能自由动作。
萧鸣笙便举着手,在他渐渐泛红的面颊擦了过去——
哼,崔大人要调戏人,也不看看自己的脸,都红成了什么样了。
她本是一鼓作气,谁知这泥印干涸,轻飘飘的动作根本不能奈它何。
多刮了两下,还带着些印记。
崔明端也在她越发暴躁的手法里出声,“潦草时而也挠人,就是不曾挠过我的脸。”
“……”
这便是说她像猫一样在挠人了。
萧鸣笙轻哼一声,“大人好颜色,就连泥点子,沾上了也刮不下来。”
说罢,人就要转身离开。
“是我多嘴了……”崔明端拉住她的手腕,萧鸣笙再指着前头的水池,“我去沾点水来。”
“我的帕子,方才用过,应该是润的……”
就不劳烦她来回走了。
萧鸣笙依然接过,才抬眼去看,便被灼热的眼光捉住。
她心虚晃着眼珠子,捏着帕子的一角,来回擦了擦,怕再擦不干净,略略施了几分力气,原本白皙的面皮,急速被摩擦出红痕来。
某人翘起的唇角,只差漾在她的手心。
“喏,擦干净了。”萧鸣笙急忙将帕子塞他手里,再背过身去缓缓呼气。
身后,似乎还是火山一座。
“今年的夏日,来的似乎早了些。”
额上的汗,出的越发密集了。
这八珍童子鸡的滋味,就差他们两个人去尝一尝了。
卢妈妈尽职守在绪安身边,余光瞄着崔大人拉着郡主在说体己话,更加热情招呼着。
“嬷嬷,本公子不用人伺候,你也去吃吧。”
绪安来萧家的次数不多,但知道萧家伺候的人少,郡主对他们就跟自家亲人一样好,也不胡乱使唤人。
“能伺候小公子,是奴婢的福气。”从前在西北,卢妈妈就没福分伺候过小郎君。家里好不容易来了人,就盼着沾沾小公子的光,来日郡主生育时,来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这厢,崔大人理好了仪容,才落座。可惜,还没坐稳,小团子便举着大鸡腿,身体下意识歪倒着,尚且记得压低声量,“崔兄,今日,本公子是否能记一大功?”
“……”
说的,便是他面上那道泥印,正是某个奶娃娃的大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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