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笙……”
崔明端又是逾矩捉住了她的袖口,低低唤着她的名,“我若是将话都说全,只怕你觉着我的心像冬日里的炭火,黑不溜秋的,就是放在河里搓洗,也洗不干净。”
“大人的心肝,黑不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人没长嘴。”
凡事说一半藏一半,实在叫人难猜。她自诩不是个笨的,也猜得脑壳发疼。
洗面筋,是为了做凉皮。日子一天天也热了,夏日里,还有什么能比一碗凉皮更加舒爽。
第一遍洗时间长一点,要一点点把面团里的小麦淀粉洗出来,不停地揉搓、折叠,随意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洗就可以了。
这过程,和用水和黄泥一样好玩,二人说完了悄悄话,绪安还玩得不亦乐乎。“郡主,你看,我做得好吗?”
“嗯,动作很是到位。”
萧鸣笙不吝夸奖着。
崔明端是吃过凉皮的,只是未曾看人做过,经由别人这么一揉搓。忽而有些倒胃口。
可再见她要挽了袖子去洗,不由拦了拦,“郡主说,臣来做就是了。”
他爱动手,萧鸣笙便盯着人将手洗干净,也分了个面团给他。
第一遍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第二遍洗后,面团还勉强能成团;等到第三遍,面团已经散了。
萧鸣笙拿了网眼细密的笊篱过来,将面渣过滤干净。
再依次洗个五六遍,绪安也从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唉声叹气,“崔兄,原以为你丹青最佳,能为本公子留一幅堪比浣溪沙更绝妙的画作来……现在,本公子仿佛是一只拉磨的驴子。”
“自然了,不论是饭食,还是衣物,皆来之不易。”
“这话,蒋伯伯也说过。”绪小驴子如是道。
有崔大人这严师在,绪安坚持着把他的那块面团都洗干净了。
洗面水要沉淀两个时辰,面筋放上锅去蒸煮、晾凉备用。
绪安在等的时候,脑袋一点一点的,要不是崔明端眼疾手快,整个人就栽地上去了。
“崔兄,本公子……困……”
“后院收拾出了两间客房,要不抱小公子去睡一觉?”
“那……凉皮,要等我……”
“好,等的。”
好不容易哄着人到了床上,绪安眼皮上下打架,也不忘抓着崔明端的衣衫。
他像是惯了,就坐床边,再轻声道:“得等小公子睡熟了,郡主坐会儿。”
萧鸣笙弯腰看小团子脸蛋红扑扑的,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有些拿不准,“莫不是发热了?”
她试了自己的,似乎要滚烫得多。
但男女体质不同,她一转身,手便搭在了崔大人额上。头是半歪着的,一手搭着自己,一手在试他的。
若非顾忌着绪安在,崔明端也不知此刻是否还能守得住礼法。
“郡主……”
——可饶了他罢。
萧鸣笙惊觉手心下越发滚烫,赶忙撤了手,“我没带过孩子,小公子无事便好。”
“嗯。”绪安无事,他倒是快教烈火烹干了。
“方才一直不得空,能否劳烦郡主提壶茶来。”
“好啊,大人等着。”
眼瞅着人轻快走了,崔明端这才甩袖盖在膝盖上,幸亏今日衣袍宽大,应也看不糗态来。
唉,实在是不该。
窗子半合,微风徐徐。屋内光线不清,否则,他有何颜面?
可等她提了茶壶来,才知难熬的事还在后头。
她倒了茶,他只能一手接着,还要被轻声细语萦绕:“大人无须客气,这茶是温的。”
“好……”
鼻尖的馨香,总是在作怪。
他一面喝着茶水,一面搜空肚肠想着话,“郡主的药丸,还剩多少?”
“嗯,约莫能再吃半个月。”
说起丸药,萧鸣笙看他的目光便莫名慈和许多:这可是道长的儿子。御医的药,都是苦巴巴的中药,效用未知,还是道长的丸药顶用。
“父亲走前,交代了几个医方。我再去信问问,接下来该用哪个。”
“好呀,那就麻烦大人了。”
“……郡主不必客气。”
若是能不用这般热切的目光盯着他,便好了。
……
好不容易等绪安睡熟了,崔明端才将袖口从他手里解救出来。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听到阿草欢快的笑声。
“郡主,你吃胡瓜么?脆脆的,很好吃的。”
“好呀……”
他在屋里头,仿佛一只觊觎萧家安宁的小丑。
未等他对着远山自省,方才还在说笑的人,也不知几时过来的,就在窗外,挎着个柳条篮子,里头是翠绿带着水珠的胡瓜。
“大人,你吃胡瓜么?”
耳边,恰有莺声呖呖,如同天籁。
*
胡瓜也到了时节,再不是冬日里由着汤泉监培育出来的金贵瓜果。
阿草喜欢生吃,脆嫩多汁,今日洗了好几根,她拿一根在外头山坡上吃着,袁志与阿藤都有,三人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一时笑声不断。
崔明端接着,不过没吃,又将京城的动向一一说来,“开春又入夏,城中多了不少探亲访友的生面孔,我挑几个话少又机灵的放在这儿,免得冲撞了,郡主觉着如何?”
“方才说大人没长嘴,可说了还要让我猜。那瑞亲王被罚,总不能是因我的缘故吧?我一人想把日子过好都费劲呢……再说了,我与王爷无冤无仇……”
她说岔了。
瑞亲王在当年事中,未能置身事外。萧家军伤亡惨重,多少位高权重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由此,也不能怪崔明端多思多虑,担忧瑞王府的亲眷或是部下上门来生事。
伴着午后的凉风,洗面水也沉淀好了,上面的清水倒掉,再往面糊中加适量清水,用勺子搅拌均匀,使面糊能挂浆即可,稠了容易裂,口感不弹,不好吃。
她又在铁盒子刷一层油,倒入适量米浆摇匀,锅中水煮开后盖上锅盖中大火蒸六十个数左右。
再过冷冽的山泉水冷却,将凉皮揭下来,如此循环往复。
阿草帮着把胡瓜、胡萝卜切成丝,萧鸣笙取蒜末、白芝麻、辣椒面混合,用热油浇头爆香。
再取一个碟子,加入适量的生抽、老抽、陈醋、糖、香油麻酱加入盐,用温水搅拌至浓稠状,混合在一起。
她特意给小团子拌了一份微微微微辣的,吃得人又忘了规矩,“郡主,你要是我姐姐便好了,我会洗面筋,你会做凉皮,兄长便能去市集卖一卖。”
“咳……”
崔明端这份,是微辣的。料汁合口,凉皮有弹性,原是最好不过——
这个别人家的小棉袄,回回都要在夏日里焖死人。
像是与绪安较劲似的,崔明端足足吃了两大碗。
最后还要添,就连是卢妈妈都拦了一手,“郡主身子渐好,来日,大人想吃也有……”
崔明端这才作罢,回城时,还带了些送给柴氏与龙凤胎。
萧鸣笙再要强,那也得留着小命。崔明端安排的人便留了下来,正好夏日的瓜果多,茶楼的生意也慢慢做了起来。
城中有位老客,是荀二郎的忘年交,在绪家铺子买了半年的卤鹅,终是对绪宁交底了。
“贤侄啊,老夫与荀二郎那小子算是老相识了,是他力荐了你家铺子。你看,你又是忠勇侯府里的,侯爷征战沙场一辈子,他教出的儿子,能诓人吗?”
前后绕了一圈,这位老大人想说的,不外乎是说,铺子里的大卤鹅没有去年冬至那味儿。
绪宁听明白,更是暗暗发笑,当即将人请入上房,上香茗,将来龙去脉一一相告。“荀大人高迁户部,小弟我心生敬仰,可惜一直不得空相交。伯父您若早些日子说,何苦来吃这几只蠢笨的大鹅?”
“怎么的,你们铺子里的大鹅还看人下菜碟啊?”老大人是吹胡子瞪眼睛,“别看我老头子衣衫简朴,我那是将银子都花在了肚子里。哼……你们这些年青人……”
“瞧瞧,这便是晚辈嘴笨,没解释明白,反而让伯父生气了。”
绪宁赶忙致歉,又说起这卤鹅的来源,“去年冬至,荀大人送出的厚礼,与别人家不同。而今这卤鹅又叫晚辈卖着,全因这食方,是贵人赏的……”
他再将手指了指城南的方向,老大人瞬间明了,“荣安郡主给的方子?这简单了,听闻她在梅花坞山下也起了座茶楼,老夫明日就过去,哼……你小子也真是的,有另外一座茶楼也藏着掖着。这城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吃?”
绪宁提供了路子,谁知老大人雷厉风行。生怕明日人就过来要卤鹅吃,绪宁又马不停蹄来了。
正巧,见了茶楼多了好些人手,他也放心些,将来意一说。
萧鸣笙也乐意接待一个老饕,这不就是私人订制模式么,有钱不赚王八蛋。
“亏得你先过来说一声,否则明日也没法变出一只现成的卤鹅出来。”
再一合计,二人摸索出了一个新的运营模式。
城里铺子的生意照做,时不时送几份萧鸣笙亲手做的美食过去,让几位老客尝尝。
遇到了愿意追求极致味道的,便预约到城外酒家来。
“去年,我特意让道长算了一卦,他说我今年要行大运呢。照着这法子,今年确实能赚许多银子。”
临走前,萧鸣笙送了一罐子酱王瓜,“听小公子说,侯爷素来爱吃这些小菜,立夏后长出的瓜,我挑了些腌渍,这两日拿出来吃,脆、鲜,就是不知合不合侯爷口味……”
“听伺候的老人说,驻扎行军时缺衣少食,常吃这些腌菜,有腌菜去配,也是了不得的美味了。如今人老了,什么都有了,反而念着从前吃过的苦日子……”
绪宁还没念叨完,又赶忙告罪道,“瞧瞧,郡主善心,倒叫我昏了头,在下替家父谢郡主赏赐。”
目送着人远去,院子里独有大鹅昂扬的叫声。阿草也探头出来,“将军……好像就不喜欢吃腌菜。他喜欢吃夫人做的肉丝面。”
萧鸣笙原就含着泪,再一听,更是热泪盈眶。
“啊,郡主你别哭啊,是我说错话了……要不我给你烧火,我们也来吃肉丝面?”
“你想吃肉丝面吗?”
萧鸣笙将泪水擦了擦,挽着阿草往后院去。
“今日不太想吃面。”阿草指指肚子,“日日有肉吃,我的嘴巴也变坏了,总想吃一些稀奇古怪的,郡主做什么,我都是爱吃的。”
时下,正值初夏,道旁的木槿花也快盛开了。
萧鸣笙又笑着挽着她的手往回走,“想吃好的,不算变坏,这是人之常情。你的名字,是带着花的,可也想吃花?家里的母鸡下了好多蛋,你不喜欢水煮的,我们去摘花回来炒蛋吃。”
“哪个花?”
“木槿,就在我们下山的路旁,有很多。”
梅花坞除去山腰与山顶有许多梅花,山脚下,也不知是何年月种的木槿,每一株都很大,枝条茂密,紫红色的花苞几乎挂满了树梢。
盛开的花儿,又有不少淡粉的。
“趁着花没谢,多摘一些,我给你做木槿三吃,第一吃,便是将木槿裹了面糊去油炸,出锅后,可以再沾辣酱……”
“郡主,我爱吃我爱吃……”
阿草才兴奋跳了起来,便听得随行的护卫大喝一声:“你们是谁?退开。”
第117章 炸木槿
萧鸣笙原以为不过是几个过路的游人。时下节气未到最热, 适合出行。
不想映入眼帘的,是几个外邦服饰的男子,蓄着长须,呲着大白牙露出的笑, 像是不怀好意。
不说这具身躯尚且残留着些许的意识, 就连是阿草也一把将郡主护在身后, “戎狄小儿, 还没死绝呢?”
他们几人听了阿草的话, 更是哈哈大乐, 叽里咕噜说一堆,护卫们听不懂, 但已经放出焰火示警, 也亮出武器, 逼他们退后。
——我们有太阳神和草原阿姆庇佑, 牛羊和子孙都多得很,倒是你们萧家的人, 快死完了。
阿草能听懂,萧鸣笙自然也能听懂。
她用了最大的力气,才将阿草抱在怀中, “我不知阁下是如何来的京师, 戎狄与我朝休战数年,也不是你们能随意踏足的。”
他们的汉话, 没法说利索, 但是能听。
戎狄的胆子, 比天山还高, 自然不会被她这三言两语吓退。
“在关外就听说萧家的女儿一直在山里养病,连弓箭也拿不起来了, 特意进京来看看。”
“果然,就像你们中原人说的,百闻不如一见。萧家的女儿不止连弓箭都拿不起来,连匹马也没有。”
“放眼看去,哪家儿女来摘花花草草?”
……
他们几人说得畅快,袁志赶来时,匕首就擦着其中一人的面颊而过,再稳稳扎进后面的石头里。
众人一惊,回首一看,却不是个萧家军里的熟面孔。当年戎狄惨败,可萧家军也没好多少。
“这是谁?”
“没见过。”
“萧家军都死完了吧……”
袁志从前在军中确实没排得上名号,否则也没机会留在萧鸣笙身边当差,而是该随将军去了。
“我是你们爷爷!没见过也正常。”
袁志向来沉默,可见了他们,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你们这群孙子,见了我们姑娘还敢上前来,命不要了,也别脏了这地方。”
92/115 首页 上一页 90 91 92 93 94 9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