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习惯使然,虽然身体非常疲倦,但我仍在天亮以前就醒来了。张开眼睛还有些不适应身边的环境,竟以为自己还在格尔特城堡的女仆房间里。看清楚周围陌生的摆设,我才意识到,格尔特城堡已经距我千里了。
洗漱过后,天色也亮了,窗外传来熙攘的人声。我要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找份工作。
路边有卖黑荞麦面包的老妇人,一个铜板可以买三块手掌大小的面包,另外赠送一碗新鲜的稀奶油甜汤。我吃饱早餐,用纸包好另外两块面包,以碰运气的心态,询问老妇人离梅隆港口最近的贵族有没有在招女工的。
谁知老妇人竟道:“太巧了,我在安尼斯伯爵家做园丁的儿子昨天才和我提起,安尼斯伯爵家正在招奶娘,您能去吗?”
奶娘?
“我、我还没有孩子。”我有些不好意思,以我的年纪,还没有孩子,已经算是个老姑娘了。
老妇人略有些诧异:“您还没有嫁人?”
“是的……”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即使真的想结婚,恐怕也没有男人愿意娶我这种年纪的女人了。
有些受不了老妇人揣摩的眼神,我赶紧低着头匆匆告辞。
安尼斯伯爵……
我一边走着,一边思索,这些贵族或多或少都同格尔特城堡有过往来,出于安全的考量,我实在不应该去他们那里冒险。于是我改变了主意,看到一家正在招女工的面包屋,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您好,您这里招女工吗?”
店主是个十分壮硕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沾着面粉的围裙上已经看不太出本色,店主看见我站在门口,先是略微皱了皱眉,露出一丝懒得答话的神色,但随即眼神微微变了变,像是发现了什么,露出满面笑容:“可爱的小姐,您是来这里应聘厨娘的吗?”
我微微笑着点头:“是的,我现在急需一份活计。”
“那么您以前做过厨娘吗?”店主又问。
“我以前曾经做过六年的厨娘,我很会烤面包。”这可不是假话。
店主低声重复了一遍:“六年……”但又马上笑容满面地问道:“我能知道您之前是在哪里做活的吗?”
“我……”我咬咬下唇,当然不能说实话,“我是在一个农场主家。”
“是梅隆附近的农场吗?”
“不……不是,是很远的地方……”
店主不再追问,反而笑着点了点头:“好极了,我相信您是个诚实的姑娘,那么明天就来工作吧,我这里正缺人手。您不必叫我老板,直接叫我汉娜就好。”
这面试顺利得有些蹊跷,但我也来不及考虑这么多,总不能眼睁睁地坐吃山空,还是答应了下来。
回到租赁的单人小套房里,将怀里的两块面包放在桌上。
咦?明明记得走时窗子是关上的,怎么现在雪白的纱帘被海风吹得徐徐飘动了?是我忘记插上窗闩了么?
关好窗子,我又确认了一下门锁很结实,才脱下外套,进到小小的浴室里洗了个澡。
被子白天的时候请梅迪拉帮我晒过了,因此躺进去有种格外温暖舒适的感觉,让人的眼皮忍不住地打架。
意识越来越远,正要渐渐进入梦乡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身侧的床铺微微一沉。
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尖叫起来。
但还没有让我来得及出声,一只冰冷的手已经牢牢地捣住了我的嘴。
那是男性特有的硬朗气息,紧紧贴在脖颈后面,吐露着沉静的喘息。
一只细长冰凉的手缓缓滑进睡裙里。
我很害怕我非常害怕。
我以为逃离了格尔特城堡,我能重新像一个人一样活着,一个简单的,纯净的,不再背负着仇恨和痛苦的人。
“想离开我是吗?我的珍珠。”那声音阴柔甜蜜,仿佛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舔着我的耳垂。
我不止僵住,我开始浑身发抖。
“您非常愚蠢,梅隆已经在我的掌控里,我找您不费吹灰之力。”那声音似乎带上一丝笑意。
“哦?您哭了?为什么哭?”
他松开捂住我嘴唇的手,扳过我的脸,面对着他。
他依旧美丽,如果说少年时候的他是含苞待放的花蕾,那么现在他已是妖娆美艳的怒放蔷薇。
我曾深爱他的一颦一笑,甚至他的眼角眉梢。可我现在却恍然看清,那美艳的外表里藏着毒辣的尖刺,我被割得伤痕累累。
“放过我……”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只能做出唇形。
他却好像完全没有看见我的哀求,微笑着伸出手,托起我的脸颊:“您哭什么?娇嫩的珍珠不是早已磨成粗糙的沙砾了么?难道您还放不下您那可笑的贵族的矜持和自怜?”
我摇头,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努力让喉咙发出声音来:“孔雀……求求您……放过我……”
格尔特城堡,伯爵的地位,您都已经得到。
“放过我……”我只要像个平凡的农妇一样平实简单地活着就好……
“放过您?”孔雀重复着我的话,那白皙美丽的脸庞纯洁美好,可是这诱人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淬毒的心,“您明知道我不会放弃折磨您的。”
孔雀的话让我从心底开始感到绝望。
“从收买您身边一切可以信任的人开始,我就已经下定了要毁灭您的决心。如果怨恨,就怨恨您的父亲为何在我即将将仇恨还诸到他身上之前忽然辞世,就是因此,我才不得不让您承受我英诺森家族的复仇。”
“够了……”我哭嚷着,“珍珠已经死了,格尔特家的珍珠已经在六年前感染麻风死了,我现在只是个粗陋又无用的厨娘。求求您,放过我,我快要受不了了……”
油画里少女的笑容褪了色,那一年的格尔特城堡天翻地覆。我带着面具被关在逼仄的阁楼里整整六个月。
整整六个月,全世界的人都认为珍珠.格尔特已经死于麻风,就连墓碑都开始爬上苔藓。格尔特城堡的一切面孔都陌生了,科诺特总管望着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哦,您就是新来的厨娘珍珠?您的名字倒是和曾经的小姐一模一样呢。”
孔雀,孔雀。
我追在您的身后叫您的名字,却只招来毫不留情的毒打。
您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白日梦做多了么?竟然直呼公爵大人的名字。科诺特管家的话语毫不留情。
我跪在地上,望着您的背影,失声痛哭。
您说您会疼爱我,您答应我的。
孔雀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浓密的睫毛低垂,月光投照下氤氲的阴影:“您和少年时代一样美,这点一点都没变。”
我哆嗦着,咬着牙,强撑着恐惧的眼神望着他:“求求您,告诉我,您还想做什么?”
孔雀的眼波微动,那美丽清澈的眼睛显现出了如皎月中的阴影一般的阴霾。
他紧闭着淡粉色唇,沉默着。
我试探着问:“您想杀死我吗?啊——”
柔软的床铺应该被人铺上了几层崭新的羽被,以至于孔雀的拳头在床上打出深深的痕迹,那力道让整张床都微微下陷,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闭了嘴,却不知他为何脸色更加阴郁。
“乖乖和我回去。”孔雀的声音冰冷,眼神冷酷。
“我……我现在已经成为臭名昭著的小偷……我没有办法回去……我不想被瞧不起……您饶了我吧……我可以在庞塞大陆做苦力,不要让我回去,求求您……”我哀求着,手抬起来,下意识地想捉住他的衣袖恳求,但又想起那样做他一定会更加不快,因而赶紧放下手。
孔雀的眼神明了又暗,如暗涌的波涛。
花瓣一般的唇瓣微启:“不会有人瞧不起您。”
不是这样的……他难道以为他这种话能骗得了我吗?他一定是想将我骗回去,再用更加恐怖的方法折磨我。我可以忍受身体上的伤害,可是我没办法承担别人终日轻蔑鄙夷的眼神,那样我真的生不如死。
于是眼泪又从眼眶中滑落,嘴唇微微发抖,声音几乎细若蚊声:“求求您了……我想待在这……求求您了……您让我做什么都行……那天让狄恩救我,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敢违抗您的命令了……您是要我做妓女吗?我答应您,让我留下来行吗……”
孔雀的脸色惊变,手忽然高高地扬了起来,我吓的抱住头尖叫着缩成一团。
但是等了很久,那意料中的巴掌并没有落到身上,却感觉到发丝被人用手轻轻抚摸。
又是骗人的吧,一定在糖果后面藏着带着倒刺的鞭子。
“如果您真这么想留下来,那么就多留一阵子吧。”孔雀的声音出乎预料的温柔,竟似轻柔的羽毛,骚动着人的心,“我刚好要在梅隆办点事。”
我高高悬起的心放下一半。
他的意思其实是,等他处理了他的事情,他还是会带我回去的。
但,不要紧,我可以争取足够的时间逃跑。
“不要妄想逃跑,我早已让梅隆的每一个人都熟悉了您的脸。车夫,您的房东,卖面包的妇人,面包店的老板,还有更多您想不到的人。”
我吓得又微微瑟缩了起来。
孔雀伸出手臂,轻轻揽在我的肩膀,呼吸轻浮地吹拂在我的耳边:“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您。”
我怎么可能相信毒蛇的话。
但我努力扬起一抹笑容,胆怯地望着他。
孔雀的眼神渐渐深谙了下来,声音也带上某种带有魔力的暗哑,原本柔嫩如柳叶的手指这些年不知为何长了粗粝的茧,轻轻抚上我的头发:“珍珠……”
温热的吻落在我的肩头,我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火热的舌尖,似地狱之火的舌芯。
“我惩罚科诺特了,那些下等人不是我叫科诺特安排的,是他自作主张了。”
我强忍着逃开的冲动,咬牙忍耐着孔雀细碎的亲吻,心里却因他的话忐忑了起来:“科、科诺特总管怎么了?您把他、把他怎么样了?”
亲吻的动作微微一顿,孔雀的眸色微深,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您这么关心他做什么?您不是因他的背叛对他厌恶至极么?”
天!我太不小心了!
“没、没有!我只是很生气,他、他居然会做出那种没有人性的事,我的父亲对他那么好……”我倏地在孔雀阴沉的脸色下住了口。
父亲是我们之间不能提的禁忌。
他对父亲怀抱着深仇大恨。
“孔雀……”他阴冷的眼神让我非常害怕,我吞了口口水,主动贴到他身上,用手慢慢搂住他的上臂,哀求地看着他。
我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反抗他,不然他绝对会做出非常可怕的事。
孔雀阴冷的眼神渐渐散去一些,但脸色仍是冷若冰霜,长眸淡淡扫过我的脸,又低下头托着我的后脑和我接吻起来。
毕竟分开了一段日子,身体竟然有些不适应。
微微坐起来,身上薄薄黏黏的汗让我十分不适,想去浴室洗澡,但孔雀的手臂还横在我的腰间。
想了想,还是觉得忍耐着不适,不打扰他。
谁知孔雀缓缓张开了眼,湛蓝色的眸子玲珑剔透,红润如樱桃的嘴唇缓缓张开,洁白的牙齿居然一口咬在我的腰上。
“呀……”我小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躲开。
但孔雀马上收紧手臂,让我动弹不得。
“别乱动。”暗哑的嗓音是特有的情事后的慵懒。
我乖乖又躺了回去,不动了。
“珍珠……”
我闭着眼睛,听见枕边的人轻声叫我的名字。
“这次的事,让您受到了足够的伤害,我想,我就快原谅您了。”那温柔的嗓音如同天使婉转的歌喉。
我流下泪来。
缓缓张开眼睛,望着那美艳绝伦的脸,露出微笑。
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光洁白皙,没有一丝瑕疵,他真美丽。
孔雀一动不动,海蓝的眼沉静地看着我。
我任凭眼泪滑落在枕头上,视线益发不清晰。
他模糊的样子,好像某个午后温柔为我画像的少年。
那美丽的画像,那笑容温柔的少女,那亚麻色的长发,那倾注着爱人情思的剪影。
“不是这次……”我流着泪,喃喃低语。
您早已杀死我了。
如果我笑得再沉静一些就好了,如果我再对您温柔些就好了,如果我是您心中所爱那人的样子就好了。
“珍珠!”孔雀似乎觉得不对劲,忽然伸出手扳过我的脸,强迫我满脸泪痕地望着他。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大约又是在嘲笑我吧。
戏谑嘲弄的声音并没有传来,拥抱我的是一双坚韧的手臂。
“您爱我。”孔雀的声音平淡,只若叙述一件凡事。
我猜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陈述我的爱恋时,这平淡漠然的语气。
第16章
孔雀在梅隆港口住了下来,但白天的时候并不能见到他的人,大约是去忙他的事情了。从谢利马斯岛带来的仆从不多,只有几个他的心腹。忽然想到,百灵父亲的封地就在距离梅隆半天路程的地方,我也就大约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白天的时候我依旧去了面包店工作,也没有透露我已经知道自己被出卖,就如普通的厨娘一样辛苦地工作。虽然知道孔雀一定会派人监视我,却没有想到他居然屈尊降贵,住进了樟草巷。
我抱着明显属于高档货的雪白羽绒被,谨慎地问:“要我搬出去,将房间腾给您吗?”
孔雀背对着我坐在床上,正在解着丝绸衬衫的纽扣,后背微微一僵,但并没有回头:“为什么?”
我咬了咬下唇:“以免……打扰您的休息。”
半晌,孔雀都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只能抱着羽绒被,无措地站在原地。
孔雀微微转过身,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白皙,灰色的睫毛翕动,如即将振翅高飞的蝴蝶:“不需要。”
他已经这样说,我便不敢再开口,将被子铺好,默默退到一边。
桌上还有之前午餐剩下的面包片,被我带了回来,刚好能做一顿晚餐。
我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正忙着换衣服,没空理我,才坐到桌边,用纸包好面包,就着清水吃了起来。
“您在吃什么?”
忽然在身后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面包也差点脱手而出。
“面、面包……店里带回来的。”我结结巴巴地解释。
“您吃这种东西。”语调冷冷的。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他不快,还是他觉得饥饿也是对我的惩罚之一?
“不许吃了。”他的声音益发不悦。
我听话地放下面包,尽管腹中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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