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姝没说话。
整个暑假她一直待在医院,开学后陈丽萍病得愈发严重,医生说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高二换的新班主任认死理,请假必须要家长亲自说明原因。仝姝没办法,便只能从小树林翻墙逃去医院。
这事儿她不想跟任何人说。
可是万里太敏锐,她几乎是一下课就主动逃离他的视线,尽量避免跟他接触。
“没躲着。”
“骗人是小狗哦。”万里掀开琴盖。
仝姝低头扣着指甲,一室安静。
过了一会儿,嘟囔了一句,“对不起,我是小狗。”
刚说完,脚步声逼近,她身前的光线忽然暗下来。
腿不方便的缘故,他单膝跪地,正弯着腰从下面半仰头看她。
蓝色校服外套里面穿的是咖啡色高领针织衫,黑发加了暖调,变成偏棕的颜色。
秋日的傍晚,透明澄澈的阳光将他整个人照得毛茸茸的,像烤过的棉花糖,看上去柔软温暖。
“发生什么了?可以告诉我吗?”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她。
她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连忙重新把头低下,额头恰好抵在他的肩上。
半开的窗子忽然灌进来一股凉风,夹杂着秋天特有的干燥的灰尘味,窗帘一下子鼓起来。
她摇了摇头,吞了下口水,连带着积在眼里的泪一并咽了下去。
“秋天好冷。”
她的鼻音很重,无法遮掩。
身前的少年明显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手臂蹭过她的肩背,将她轻轻环住,热气似乎真的在聚拢,仝姝双颊一下子发烫得厉害。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的承诺温柔坚定,伴着秋风盈满了整间教室。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止今天,也不止秋天。”
那天,桌子,椅子,钢琴,黑板都是沉默的见证者。
那个下午,少年单膝点地,半跪在钢琴前,教室里回荡起的维瓦尔弟的《四季》,如今终于又一次在仝姝的耳机里响起。
《冬》第三乐章结束,她系好安全带,坐在即将飞越一万公里的飞机上,拉黑了万里所有的联系方式,也彻底断了自己所有冗杂的念想。
再见,万里。
“哥,嫂子。抱歉,来晚了。”
从仝姝家出来,万里已经先回家换过一套衣服,但依旧是一身黑白装束,手里抱着一捧白菊,加快速度小跑了几步。
入了秋的北方,天气冷得很快。万里说着话,嘴里冒出一小团淡淡的白雾。
陈诗洋一身米白色套装,正挽着万钧站在墓园入口,工作人员已经分列两排静候在路旁。
万钧微一点头,“走吧,去看看爸妈。”
陈诗洋和其余人在过道处等着,只有万钧和万里行至墓前。
一名看起来二十出头工作人员望着逐渐走远的二人,小声道,“园长,万家一向这么……这么低调吗?”
他们这里属于私人墓园,这个月赶巧,有好几家都来祭拜,排场一个比一个大,跟小时候村里赶庙会似的,真是叫他开了眼界。
谁料园长只回瞪了他一眼,“别乱说话。”
万钧在纯白色的花岗岩上摆好贡品和白菊,他跪在前,万里跪在后。
叩拜结束,万钧依旧跪在软垫上,没有起身。
蓝天高,黄地厚,北雁南飞。遥远的秋风穿梭过旷野,由远及近卷起一层层金色的海浪,世界仿佛就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多久没来了,有五年了吧。”
万钧跪得笔直,只是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鬓边露出几根银白的发丝。
这几年,家里的关系,生意,黑的白的,一直都是由万钧打点,不让他插手分毫。
“有了,八年整。”
跪满一炷香的时间,两人起身,到了路边万钧牵起陈诗洋的手,三人一同向外走去。
道路两旁的灰白色树干狰狞曲折,金黄的落叶铺了一路,皮鞋高跟鞋踩上去,发出茎叶折断的脆响。
三人一路沉默,到门口,万钧站定,看向身旁这个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年轻男人。
“爸妈不怪你,我也不怪你。人既然已经不在了,你也别总跟自己过不去。没必要用死人的事折磨活人,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声音沉缓笃定,自带不容置疑的威严。
初三那年,万里因为术后的指标不好紧急住院,万书德和向钰一下飞机就立刻赶往医院,没想到却在路上出了车祸。
万里从那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他更安静了,老宅是景区里的私人住宅,在半山腰,直面大海。他坐在朝南的窗户旁,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四周仿佛竖起了看不见的高墙。
这也是为什么万里说要去上学,万钧立刻就同意。
“不过啊,我看万里的状态比之前好多了。”陈诗洋瞧着气氛有些凝重,便笑着对万里说道,“尤其是最近这一个月,以前去美国看你的时候,你都很少笑呢。”
万里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了两只蝴蝶,他本人显然毫无察觉。她话音刚落,蝴蝶便振动翅膀,盘旋几秒以后,悄然飞走。
万钧接着就要出发去香港,和二人告别后单独一辆车去机场,万里和陈诗洋坐另一辆车回市区。
“最近谈恋爱了?”陈诗洋伸出手指,点了两下脖颈处,开始八卦他。
她比万钧小九岁,却只比万里大一岁,两人算是同龄人,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顾忌。
万里知道她的意思,面上一红,又把领子竖起来些,看上去有些滑稽。
“没有。”
“胡扯。”陈诗洋一副洞悉一切的样子,“不过啊,还真想不到什么样的姑娘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万里从不向她和万钧提起自己的私生活,这么多年了,她难免也有些好奇。
万里又想起那人今早说的话,气不打一出来,唇抿成一条直线。
过了一会儿,神色有些松动,他扭头看向窗外,淡声道,“一个坏蛋。”
“感觉你很喜欢她。”听万里这么说,陈诗洋控制不住地露出姨母笑。
“嗯,我爱她。”
陈诗洋没想到万里竟然会如此坦诚,她忽然对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她啊……
她没钱却还会掰半个肉包子给校园里的流浪猫;她会帮路上捡废品老人推上坡的板车;会在班里男生开黄色玩笑的时候出声喝止。
她发出的论文质量极高,技术创新且有严谨的数学推理;她会在国际学术大会上为女性学者发声。
关于她所有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在万里眼前铺陈开来,万里笑了一下,却又无奈地摇摇头,“没办法形容。硬要说的话,一个很好的坏蛋。”
她简单直接,火辣暴烈,像一株昂扬的苇草,即便是烧成灰烬,随风散在山谷里,回荡的都是热烈与自由的回响。
他活得太教条了,她像一块火热坚硬的石头,在他铸起的波澜不惊的外壳上硬生生砸出一个洞。
“她并不符合社会对一个‘好女人’的普遍定义。”
说道“好女人”的时候,他弯了弯两根手指示意双引号。
“但她很迷人。”
万里说起那个人的时候,眉眼都温柔下来,似寒山乍暖,冰销雪霁。
陈诗洋点点头,撑着脑袋,看向车窗外,又想起了刚刚飞走的那两只蝴蝶,莞尔一笑。
伯父伯母,万里有在好好长大,你们放心。
第34章
周五的晚上九点,临近圣诞,电车人满为患。
仝姝幸运地找到一个后排角落里的座位,拍拍肩上粘的浮雪,双肩包放到胸前,一只手将束进围巾里头发挑出来,头顺势转向窗外。
电车缓缓行驶,路灯闪过,她看见自己的下半张面孔映在玻璃上,突兀地夹杂在车窗外的忙碌热闹的人影灯影中。
今年班霍夫大街的灯已经点亮,宣告着圣诞假期的正式开启。
车里的乘客们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她也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机随便拍了一张。可惜玻璃上灯影纷乱,拍出来的照片并不是十分清楚。
苏黎世的灯比不上伦敦摄政街的天使灯华丽精致,却也简约浪漫,像银河里的星星穿成了风铃,垂吊在漆黑的天幕上,中世纪风格的红色餐车摇着响铃穿梭其间。
她上车前,Omar发来已经抵达伦敦的消息。
Omar的父母目前定居在伦敦,往年他们都是一起回去。
今年不一样,今年她一个人在苏黎世。
给他的理由是休假期间攒了许多工作,圣诞不加班,就赶不上明年春天各大顶会的ddl。
两个月前,飞机落地苏黎世机场时哐当一响,她的生活发出铁道并轨的声音。
回到苏黎世以后,她和Google cv组的负责人约了coffee chat,对方看了她曾经参与过的几个上万star的开源项目,对她很是满意,她也受邀参加过几次他们的组内聚餐。
她也开始顺着Prof Huang的意思为实验室水一些论文。
仝姝想,他要怎样都好,她只想顺利毕业,尽早入职,屎上雕花的活她做得来。
和Omar的关系也和她离开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她本能地开始抗拒上床这件事。
精神压力大影响肾上腺素分泌导致性欲减退。她对Omar如是说。
肖瑶和宋一帆原计划圣诞来找她,可肖瑶单位里几个人同时请了产假,年底的一堆糟心事这一下全都压在她身上,实在抽不出时间。
“生孩子怎么跟搞团购似的,难道组团去医院生还有优惠?”
仝姝想起肖瑶在电话那端怀疑人生的语气,在电车上又忍不住笑了出来,旁边正拿着报纸玩数独的老太太看了她一眼。
电车进站,下车的乘客们在迈出车门以后鱼散开来。
仝姝看向窗外的眼神开始放空。
漫天飞雪中,一个穿着普通黑色羽绒服和牛仔裤的背影忽然闯入她的视线。
黑发,身型修长挺拔,在等待过马路的人群中很是显眼。
她没来由得心头蓦地一紧,下意识地低头,往上扯了扯围巾。
等到再度向窗外看去,电车已经缓缓发动,几秒钟的功夫那个人就消失不见,她伸手扒着玻璃前看后看,却不见他的踪影。
抱紧书包,又缩回座位。
听肖瑶说,她走后没两天他就阳了,住院一个多月,肖瑶和宋一帆去医院探望过他几次。
“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怪吓人的。”
肖瑶每次这样提起他,仝姝总是忍不住叉开话题,等肖瑶不说了,她又开始旁敲侧击。
肖瑶想了想,“哎对了,你记得吗,上次咱们去的那个livehouse,我这有小道消息,听说万里也是老板之一。他们那个乐队现在在国内可火了,全国巡演,那门票蹭蹭涨,都快赶得上明星演唱会了。”
这事仝姝知道,登上过几次微博热搜,抖音上也全是他们爆火的短视频。
她无聊的时候会点开看看,比如在早晚通勤的电车上,也就是现在。
打开观众拍摄的最新演出视频,一帧帧暂停,截图,食指和拇指捏住屏幕,放大再放大。
他肉眼可见地瘦了,手腕在挽起的衬衣袖子里看着有些空荡。
当然,能注意到这点的不止她一个,每条视频的评论区都有很多人比她更关心他的状况。
他没有开通个人的官方账号,乐队的合作访谈从不参加,从来只在演出舞台上出现,始终和大众保持距离。
有人不满这种行为,认为艺人拿了钱就应该“营业”,可他从未发出过任何声明。
半小时后,仝姝下车。
她从原先的半山腰湖景房搬到了城北,新房子不在富人区,通勤更方便些,房租也更便宜。
圣诞期间超市关门,她先拐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两大袋东西拎回家。
当仝姝在平安夜看着锅里口吐白沫的骚猪在厨房弥漫开一股腥臭味时,她无比后悔做了买菜这个决定。这十多天吃到最后,还是靠着泡面度日。
从十一月到来年五月,从下午三点到第二天九点,铅灰色的天空和看不到头的黑夜组成了苏黎世极其漫长的冬天。
她常穿着厚实的长款羽绒服,在阳台抽着烟写代码,桌子上雷打不动地要放一瓶酒,没事儿就来一口。
有时候一写就忘了时间,雪常在半夜开始下,她也常在这个时候想起他。
“地上很滑,你慢点。”
教学楼前的大理石还铺着雪,她兴奋地嚎了一声,一个滑铲溜出去几米远,万里的声音在后面追。
她回头,却发现他突然倚着墙不动了,表情扭曲痛苦,仝姝心下一惊,连忙跑过去。
“咋了?磕着了?”
他沉重地点点头。
“那我扶你。” 她伸出胳膊,示意他用手抓住自己。
没想到他却一下子拉过她戴着手套的手,牢牢握住,也不装了,得逞后坏笑着歪头看她,“走吧。”
仝姝直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她的心跳飞快,掌心很热。
她的指间夹着未烧完的半根烟,手掌向上,伸出阳台。雪花落于她皮肤的瞬间便立刻消失,只留下一点冰凉的湿意。
多下几场雪吧,这样来年的樱桃会好吃些。
没想到瑞士的老天爷也听得懂仝姝中文的祈祷,这雪一下,就下到了四月底。
雪后天晴,干净冷冽的阳光顺着墙壁爬进窗户,光束无限地向屋内蔓延,不一会儿便攀上了仝姝的小腿。
仝姝正趴在沙发上吃车厘子,哼着歌,翻了翻往后几天的天气预报,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最后一场雪。
偶尔有发丝垂落进盘子里,她从茶几上拿了根皮筋将头发扎好。
Omar外派香港已有两个月,上周她提交了博士毕业论文,她以要准备答辩为由推了手头所有的工作,在家享受难得的空闲。
好久没打开微博,打开翻了翻,肖瑶从年后误打误撞开始做起了自媒体,微博也建了个新号,和某书同步更新,po些不露脸的体制内穿搭分享,内容十分垂直,粉丝量和浏览量日益上涨,现在两个平台加起来也有十几万粉丝。
WON和当红歌手颜之丹合作,最近出了好几首热到发烫的爆曲。
但是他的微博却很久没有更新。
国内的社交软件新出了显示ip的功能,他ID旁灰色小圆圈里面的地址……
仝姝看了一眼。
是瑞士。
第35章
六月初的某一天,苏黎世一步入夏。
仝姝刚出门,又折返回家,把行李箱里的风衣和外套拿出来扔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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