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日子里,她骑着单车去姥爷的橄榄园溜达,趁人不注意,就一溜烟爬到树上,眺望蓝天白云下方的田野。
看得没劲了,又跳下树,跑进旧瓦房。姥爷沏了大壶浓茶,她喝了一口,被苦到紧皱眉头。
回到村里,又去逗姥姥养的猫咪,一只长尾狸花和一只短尾橘。老人为了省钱,总不肯放太多猫粮,她每次帮姥姥喂猫,都要偷偷摸摸多倒一些,再多倒一些。
“最近有没有去看你太奶奶啊?”姥姥笑着问她。
“有啊。”她眨了眨眼。
日落之前,姥爷也从橄榄园走回来,头戴草帽赤着双脚,同样笑着问她:“还在这儿玩猫,今天留下来吃粥要不要?”
“不了,我回家吃。”她又摸了两把猫,小橘忙着吃饭,大狸花抽空抬起爪要揍她,没揍到。
“阿公阿嬷,我先回去了――”
老人们轮流叮嘱:“路上小心点!”
“好,我知道!”她笑嘻嘻地骑上单车跑了,背向夕阳,穿过悠悠晚风。
春夏秋冬,花月风雪,所有一去不复返的,都是人间好时节。
明明是一个美梦,岑鸢紧闭的双眼却泪流不止,就像窗外的雨水一样淅淅沥沥。
希卜飞到她的枕边,沉默了很久,也只能说出一句:“他们归复于星辰,如同星辰归复于宇宙。”
不必去询问“存在”的意义,这是恒星们教会k的事情。
古老者只是纯粹地保持着燃烧,直至熄灭与坍缩。k们生来如此,死亦混沌。散发自身的猛烈光热是唯一的表达方式,从不理会身侧的行星崽子有什么感受。
倒也不是所有家长都如此专制,但至少希卜的牧者并非例外。当然,岑鸢的父母也好不到哪里去。
争吵,争吵以及争吵。
抱怨,抱怨以及抱怨。
为了一切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煮排骨的白萝卜切块太厚,再比如用炸小鱼的油去炒菜。
当希卜第一次从岑鸢视角看向她的母亲,仿佛看见了千百光年之外,那位一言不合就放出致命射线的牧者大人。
这种即视感很糟糕,甚至令刚刚醒来的古神对本地新一代食物链顶端物种,产生了极其糟糕的初印象:“要不还是归零重来吧,反正等了那么长时间,也不差这一会儿。”
k还是比较怀念那群漂漂亮亮的走地……吞噬者们。
…
【好消息!我们找到了一只被冻在冰川里的幸存龟。因果检测报告显示,它曾经和您的走地鸡头领建立过深厚的友谊。】
此时,被迫出差的1970号通过配备了一只呼噜窝的多源异构灵境数据动态可视化操作系统,正在向k摇头甩尾。
希卜用岑鸢的形态坐在她家沙发上,手里握着伪装成终端的呼噜窝。k才刚抬起头,一团巨大冰块突然出现,几乎占据了二楼客厅的一半,全程悄无声息。
就连宇宙里一路漂泊见多识广的小行星,当下也难免两眼发直。
无论是相对于岑鸢一米五三的身高――或者k状似白萝卜的精神核来说,这块长宽高都接近五米的冰坨子,也确实称得上是巨大了。它甚至有三分之一的体积完全被天花板挡住,因此,冻在里面的那只生物看起来……仿佛被切去了头部。
“龟?”
【有头有脚有壳,当然是只龟啦!】1970号语气欢脱。
“可它已经凉透了,还能进行对话吗?”
【将因果检测报告导入到‘二阶灵境’进行意识形态模拟就可以了,请您稍等。】6791号上线,同时将自己的组员踢出群聊,【它们这个种族的遗传物质中隐含着一段特殊记忆,正好验证了报告所述的事例。】
下一秒,希卜手里的呼噜窝倏地扭曲,重新变回岑鸢真正的终端,客厅里那坨大冰块也神出鬼没地消失了。
楼下传来岑鸢母亲的喊声:“洗衣机里的衣服晾了没?我买了甘蔗汁,要就下来喝。”
“哦,我现在就去。”岑鸢如梦初醒,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人下楼了,终端丢在沙发上。
空气中浮现一个奇怪轮廓,看起来像只长着小翅膀的萝卜。
这颗精神核气咻咻地盯着终端上跳出的讯息,从中感受到的意识波动如下――
“小姐姐搞对象吧!!!”
“选我选我我超甜!!!”
就是这些毫无交流效率的垃圾讯息,胆敢打断自己复原吞噬者可爱形象的重要进程。
想到这一点,希卜就气不打一处来:“宿主也很甜,比玻璃碴子还甜,嚼一口保证是血腥味,嘎嘣脆!”
毕竟她的口头禅是“儿女情长只会影响老子行走江湖!”
古神一怒,大杀四方。
k直接从岑鸢意识中筛选出她最讨厌的那类Y型直立种,一键复制此人的发言模型,连珠炮般对着讯息彼端轰炸过去。
对方说自己能做饭洗碗,希卜:“您可真是贤惠,宜家宜室!”
对方说家务要彼此分担,希卜:“您要是会生孩子,我一定娶你!”
对方说你可以把我当孩子,希卜:“您如果愿意跟我姓,那我不介意!”
对方说哥还是很有桃花的,希卜:“毕竟您这么秀外慧中。”
“擦亮眼睛好好挑。”
“趁现在年纪还不大。”
“过了三十就贬值了。”
对方还不死心,宣称自己每天坚持运动,保持身材。
希卜在岑鸢记忆库里浏览了一下,发现他之前,确实,发过腹肌照――给岑鸢的朋友(虽然岑鸢当时是为了把他这么个烫手山芋转让给有需要且条件相对契合的人)。
于是,k哈哈大笑着说了这件事。
对方居然有点急了。说是她们搞错了,自己没有这种癖好。
希卜贱兮兮地道歉:“抱歉,玷污了你的清白。”
对方:“或许是你腹肌看多了吧?”
第4章 当一枚萝卜成为创世之神
小行星日记(4)
这时候,岑鸢刚好喝着甘蔗汁回来了,拿起终端一看,冷笑:“我讨厌牛蛙,也讨厌肌肉男。”
那人只好转移话题说到她的工作,岑鸢建议他扩大择偶范围,换个目标群体。对方立刻问了句:“有好资源吗?”
……资源?资源?!资你大爷!!!
事情以岑鸢再次把这家伙推给另一个有需要且条件相当契合的朋友作为结束,堪称梅开二度。
“以后喝喜酒我要坐儿童桌![耶]”
岑鸢发出这一句后,对方终于彻底闭嘴。
希卜以她的视角看着那个黄豆表情贱兮兮地比出两只剪刀手,感到非常满意。
之后,k却越想越觉得郁闷,忍不住向深思抱怨:“难道我被植入碳基直立种模型,就是为了经历这些奇怪的体验吗?”
【你为何会觉得奇怪?在该物种的普世价值观中,岑鸢所面对的是再正常不过的求偶行为。】
“是的,繁衍本能是这颗星球的生物共识,而绝大多数直立种为此宁愿抛弃千万年进化得来的智慧,去美化这种本能,并将之视作毕生追求。”
希卜说得越多,就越发困惑。
“其中不乏无视自身困境,甘愿戴上无形枷锁,被同类所支配、剥削的弱势群体。”
【后者在该文明中倒是有一个特定名词: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至于‘抛弃智慧’,你的这一观点就过于武断了。】
深思似乎笑了一下:【难道在宿主从亚成体到成体的全过程,你都未曾感受到一点她的正面情绪吗?】
“大概是有的。曾经有人为她歌唱,她也曾为别人而歌唱,即便至今也未能找到合唱之人,她却已懵懂明白了什么是‘浪漫’。”
【这也正是你苦苦寻找的,可观测宇宙生物的艺术性。】
希卜冷笑着回答:“如果宿主不是承担了全部繁衍风险的X型直立种,我会很乐意去体会这种艺术性。”
【但这同样是一种带有自然选择倾向的博弈结果。】
“所以,作为成体直立种,她们终将会受到血亲的驱逐,自以为主动地进入另一个不知是否欢迎她们的领地。我不能理解,为何X型与生俱来就要背负着如此厄运。”
【希卜,你是曾被尊为‘旧日神明’的超维种族,当然无法理解低维生物的思想。直立种们太弱小了,无法脱离躯壳桎梏,每一个体只能在极其有限的生命过程中,拼尽全力与同类争夺资源。】
深思暂停了一瞬,语气从平静变得更为严肃了:【因此,他们从未抛弃智慧。反过来说,他们甚至是充分利用了自身的智慧,其中的佼佼者将一切资源细分,设立各种名目,筛除、分食竞争者,以便自己所拥有的尽可能更多。】
“落败的、被分食的竞争者们,也就渐渐沦为了另一种‘资源’。”希卜喃喃说道。
【是的,这就是碳基直立种世界的残酷真相:他们进化到最后,也只是为了明目张胆地吃掉同类。】
“深思,请你帮我开启一项新的实验:我要修改亚星文明的初始设定,将繁衍风险转移到Y型直立种身上,让他们内置生殖腔,彻底地感受一回‘生命本能的美好’。”
【这有点困难,毕竟要推翻三百万年的文明演化史从头开始。初步估算的最优结果是:生育与冠姓同权,统治/继承权视能力而定。】
“这已经是这群猴子所能达到的最公平、最理想的状态了,不是吗?”希卜的话中不无嘲讽,“你的‘二阶灵境’中有无数个支线时空,随机挑选一个进行社群模拟吧。如果得出的结果与估算一致,我就直接让亚星文明重置,大不了再改一次课题。”
…
【二阶灵境,一种基于亚原子粒子自旋辖域层面概念、溯时脉码调制程序与“旧日神明”之躯所构建的类现实场景。】6791号如是说道。
理论上,深思与k的无数分化体们共享同一个数据库。
实际上,分化体们各有各的性格,而对信息流的抓取、检阅能力也因此大有不同。
1970号拿尾巴尖挠了半天头,最终宣布投降:【组长,俺还是不理解。咱们到底要怎样才能执行希卜大人的旨意?】
【我们曾经以贝丁1号为模板,创建了三千个支线时空作为备份:目前由你介入治理的,是从喵诞日伊始,经历了一千一百二十七次公转的提亚时空。】
提及这件事,1970号显然不那么愉快了。
但组长完全无视了k的小情绪:【另外,还有一个只发展到九百零七次公转,就因为超自然性变异而扭曲、被强制休止的忒亚时空。总体认为,用它来进行碳基直立种改造实验,是最好的选择。】
【好耶!我现在就去把忒亚时空从静止场里提取出来――】
【先等等,要做好遏止二次变异的防护处理,否则也会干扰到实验结果。】
【遵――命――】
1970号马不停蹄地跑了。
对于那群亚星猴子的命运走向,希卜谈不上有多上心。
从6791号的汇报中,k大概了解到实验的初步进展之后,就重新关心起那只被冻在大冰块里的古陆龟了。
【这个种族被命名为什珀巨龟,灭绝于喵诞日之前。经过重复演化而再次出现的个体,却已不再具备那一段特殊记忆。】
“什珀。”旧日神明喃喃说道。
于是,冻结了数千年的寒冰开始消融,冷冽的海水升上天际,化作漫天大雨。
k看见,年迈的巨龟――最后一只什珀拖着金铜色沉重身躯,在泥泞草地上缓缓爬行。
它已活得太久,久到失去了每一个同族,也久到快要忘记铭刻在血脉中的那个约定。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爬过曾是密林的荒漠,轻风在过往里掠过树梢,总与万千绿叶齐唱,如今却只能卷起滚滚烟尘。
游过原本清澈的河川,成群鱼虾不再见了它就飞快躲起,它们漂浮在污水之上,被苍蝇环绕,共同起伏的是塑料袋、易拉罐等垃圾。
“我答应了要帮你照看这个世界,可是我们所热爱的这个世界,终究变得满目疮痍。”当它走近生命的尽头,终于明白一切已无可救药,“亲爱的朋友啊,我们无能为力。”
经过漫长的跋涉,巨龟抵达了尽头。
那是倒数第二次小冰河期,寒冷与黑暗相继袭来,它本可以藏到洞穴中躲避,但它没有。
于是,最后一只什珀带着那个无法完成的约定,一起被封入了冰川深处。
而我们的小行星,从始至终也没有见到k心心念念的漂亮走地鸡。
9167号一向冷静沉稳,这次回收了因果检测报告之后,却有几分赧然:【抱歉,尊敬的旅行家。它的记忆中竟然不存在吞噬者的形象,我们下次一定先对报告内容进行验证。】
希卜摇了摇头:“什珀未曾遗忘,它只是不愿想起往事。”
第5章 每天都有猫咪在路上起飞
小行星日记(5)
“天空下起了一阵毛毛雨。”
【但是太阳明明很大,没有乌云!】
“天空下起了一阵猫咪雨。”
…
天气很好,希卜的心情却不是很好。
这原本是一个盼望已久的周末,尽管岑鸢脑子里还有不少待办事项,充斥着瓦伦达效应,比如某节公开课的课件准备工作。
“不过,问题不大。”她心想。
直到她的父母开始了新一轮的情感博弈。
对希卜来说,“父”与“母”只是两个具有一定象征意义的符号。它们面目模糊,被隔绝在岑鸢的躯壳之外,关于它们最直接的感受,只有隐藏在平静生活中的一些不良情绪,类似于胃疼。
然而仅仅是这一点情绪,已足以让咱们这只不谙世事的古神感到极度躁郁。
岑鸢本人的行为准则是“爱信信,不信滚,不要打扰我飞升”,偏偏她的母亲是那种“我不会试图摘月,我要月亮奔我而来”的傲娇公主病,跟她的多年好友简直一模一样。
她们不会试图直接明了地沟通,非要阴阳怪气地试探,然后在对象那里成功得到了最不想要的那种直男反应,就开始抓狂生气。
而岑鸢的母亲尤其离谱,她甚至标榜:“一家人就要有话直说!”
希卜看了看岑鸢终端里那个名叫【家―温馨的港湾】的微信群,眼一花,变成了【家―定时的炸弹】。
k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是被岑鸢的潜意识所影响。
群里弹出一条消息,是她离家出走的母亲在怨怼她父亲。岑鸢面无表情,点开群聊,【删除并退出】,一气呵成。
希卜忽然觉得,她的行为和自己六千五百万年前的那场休眠何其相似。
原来逃避的本质,是如此冷酷无情。
最终,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岑鸢还是强打起精神,对自己的父母分别进行了劝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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