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吉打了个响指,“要有很多个,整个展厅到处都是。”
前方有远光灯迎面而来。
“哦。”方翟应了一声,打转方向盘尽量靠边行驶,放慢车速,等对面的车开过之后,她伸手滑动手机频幕,开始播放音乐。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抵达草场地村的入口处,萧吉表示里面的路比较窄,他自己走路进去就可以,方翟说外边空气太差,坚持要把他送到餐厅门口,而且她想去上个厕所,萧吉没办法阻止,最近他开始明白她是一个特别强势的女人,如果不想和她争吵就不要有任何反驳。
他们刚开门下车,一个戴着棕色礼帽系着围巾的男人从餐厅里走出,点上烟后看到他们两个,抬起手来和他们打招呼,萧吉抛下方翟快步向他走去,方翟掏出一个放在车里的小化妆包,避开他们对着后视镜快速地补了下妆,等她走到他们跟前,他们已经抽完了一支烟。
“这位美女是你的女朋友吗?”男人直接问萧吉,目光一直落在方翟的身上。
“不是。”方翟和萧吉几乎异口同声回答,萧吉显得有点尴尬,方翟更大方一些,“我们是好朋友,我也是做艺术的。”
有几个人从餐厅里出来,方翟站着不动,萧吉退开让路。
“哦,是吗,那太好了,刚好可以认识一下,我是个策展人,我叫马可。”马可伸出手来,“我刚从法国回来不久,认识的国内艺术家不是很多,最近在策划一个展览,如果感兴趣的话回头我们加个微信,你可以把你的作品发一些给我看看。”
方翟伸出手和他握着,左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轻轻点头,“那是我的荣幸。”
说完她看向站在离他们两三米远的萧吉,“你们不是有事情要谈吗?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方翟的目光回到马可的脸上,他爽朗地笑出声,“哈哈,又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来都来了,一起进来吃个饭吧。”
马可松开握着她的手,转身掀开透明挡风帘,“女士优先。”
方翟看向走到跟前的萧吉,他笑容勉强,也伸手示意方翟先行,“是啊,一起吃个饭再走吧。”
点好餐之后,马可开始向他们阐述自己这次准备策划的展览主题,有很多哲学词汇方翟根本听不懂,但她始终保持微笑,身体微微前倾。饭菜上齐之后,马可先和萧吉聊了一些布展上的问题,随后问方翟创作哪一种类型的作品,艺术体系建立在哪一方面,方翟说自己主要做架上绘画,也做一些综合材料,最喜欢的艺术家是卡普尔和路易斯布尔巧瓦,马可显得特别感兴趣,问她能不能跟自己描述一下自己的某一件作品,方翟想了想,刚开口说自己昨天做了一个梦,萧吉连忙打断,说方翟不是艺术专业出身,原来学的是软装设计,虽然没什么理论基础,但是她特别有艺术敏感度。
马可显得特很有绅士风度,始终保持微笑,拍了拍方翟放在桌面上的手,“没关系,不用太紧张,现在素人艺术家特别被看好,没有那么多的理论束缚其实更有创造力一些,不用担心,这一块是我们策展人的事,你只要把你的作品交给我,你的艺术观点艺术理念我来帮你整理就好了。”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萧吉,“我和萧吉都认识好多年了,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们避开创作问题,开始聊一些艺术圈的趣闻八卦,马可说到一个已成为明星的音乐家旧识时很是兴奋,那个旧识因为嫖娼被抓,马可说自己最近正在撰写一篇评论文章,艺术家之所以自由,因为面对的不是大众,不用考虑大众怎么看,不谋大众之利就可不受大众的道德束约,那个旧识做为娱乐明星,所以嫖娼会受到制裁,但是做为艺术家的那个部分则依旧自由,所以他还可以出国去名校当终身教授。说完他问他们觉得有没有道理,萧吉脱口而出说,“康德说自律即是自由。”
马可拍着萧吉的肩膀哈哈大笑,问方翟同不同意,方翟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听懂,但也跟着不停地点头,强忍着没说自己以为那是KEEP的slogan,也没说出那个明星被聘为终身教授是个假新闻。
聊得正开心时,马可突然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明显价格不菲的手表,连连说抱歉,说应了一个知名艺术家的邀请,晚上要去他家里品尝几款法国顶级的红酒,匆匆加了方翟的微信就先离开了。
方翟看向闷不吭声的萧吉,“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萧吉拿起筷子,“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他看着残羹冷炙,夹起一块干辣椒放进嘴里。方翟先是冷笑,随后叹气,“如果当初不是你一直夸我有艺术家的天赋,让我追寻自己的个人价值,我也不会想做一个艺术家的,当然,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萧吉没有说话,夹着筷子继续在面前的盘子里挑挑拣拣。方翟拿起筷子又放下,“我听你的建议,模仿里希特画了那么多模模糊糊的油画,你说要帮我,到现在我一个群展都没参加过,我主动给自己找点机会,有什么问题吗?”
萧吉慢慢咀嚼半粒花生米,“我没说你有什么问题啊。”
他放下筷子,“走吧,我想回家了。”
临出餐厅前他们被服务员拦了下来,说他们还没有买单,萧吉买单时,方翟瞄了一眼,他是用花呗支付的。
上车后,方翟问了他一句,“刚才他悄悄在桌子底下摸了我的腿,你看到了吗?”
萧吉脸色铁青,“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谈论这些了?”
方翟脱去高跟鞋,发动车子,用余光瞟他,轻轻摇头,雾霾在车灯的照射之下不停翻滚,此后,他们一路无话。
车开到萧吉住处小区门口,方翟突然想到自己那个被铁管穿透眼睛的泥雕,胸口发闷,像泥塑内部胡乱藏绕着粗细不一的铁丝支架,她锤了锤自己的胸口,“我就不再上去了。”
萧吉无所谓地点点头,方翟拉拉胸罩,“我们就近找个地方在车上再呆一会吧。”
车子在一片小树林的土路边停下,没有熄火,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车灯照亮的几根白杨树树干,有很多颗大眼睛在盯着他们。两人沉默片刻之后,萧吉先开了口,“能抽烟吗?”
方翟打开一条车窗缝隙,瞬间像是闻到了骨灰的味道,她打小喜欢用鼻子去嗅各种味道,父亲火化那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打开骨灰盒盖子闻了好多次。
“我今天状态不好,是因为创作的事,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萧吉抬头把嘴对准那条车窗缝隙,慢慢往外吐烟,方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雾霾之中好像有人影在晃动。
“创作的事我不懂,我就是觉得你没必要的那么痛苦,enjoy。”方翟的目光和前方树干上的一颗大眼睛对视,余光在雾霾之中流转,“第一次看到你的作品时就挺喜欢的,一直这么做下去不是挺好的吗?”
她伸手调整了下车内后视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样下去不是挺好的吗?”
萧吉摇了摇头,没有接话,吸烟,抬头对着那条车窗缝隙往外吐烟。方翟把后视镜调回原位,“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萧吉吐完嘴里的烟之后停了片刻,“我不知道。”
方翟再次把车内后视镜掰过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跟你在一起挺开心的。”萧吉把烟头探到车窗缝隙外弹弹烟灰,转过头看着方翟的侧脸说,“第一次看到你的照片我就喜欢上你了。”
方翟把后视镜掰回原位,“第一次看到我是什么想法?是不是当时就想跟我做爱啊?毕竟那就是一个约炮软件不是吗?”
方翟转过脸盯着萧吉对视,他借着抽烟,转过头去吐烟,方翟继续追问,“是不是啊,当时怎么想的,是不是想当时就上我啊。”
方翟说完咬了咬下嘴唇,扭动了下屁股。
萧吉动了动身体,再吸一口烟,把烟头扔到窗外,“你早上去看心理医生,具体怎么说的?”
方翟坐正身体,把安全带解开,锤打着自己的胸口,我把什么都和她说了,她几乎不说话,就听我一直在说。”
方翟没有和他说,所谓的心理医生其实是一群她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第一章 蜘蛛高跟鞋 02
以下是方翟在一个语音聊天室里对一群陌生网友说的话:
“我爸妈是通过相亲在一块的,算是门当户对,我爷爷是文化局的干部,大姨是中学校长,我爸妈都只念到初中,但是男的俊女的俏,我爸爱玩朋友多,追我妈的人可以坐满一列火车,他们两个在我们那都是有名的。”
“爸爸在工厂里当技术工,妈妈在报社的广告部上班,头几年他们特别恩爱,通过我爷爷的关系,他们分到一套单元房,只有一间卧室,一直到八岁之前,我都和他们睡在一张床上,我睡在最里边,紧挨着窗户。”
“房子边上就是铁路,每天晚上定点都有拉货的火车经过,我爸说那是全国最长的重载货车,有一百节,我不信,我根本数不到一百,觉得肯定比一百节要多得多。五六岁的时候,我问我爸爸,爸爸,为什么每天晚上床都在震动。我爸和我说,因为火车开过,整个地面都在震动,所以整栋房子都在震动,床自然也跟着震动。我没有继续问,在那前一天晚上,我看到爸爸趴在妈妈的身上不停地吸她的乳头,后来,我经常会看到同样的场景,在火车经过的时候。”
“念小学二年级时,我爸妈离婚了,妈妈搬走了,我和爸爸还住在那个房子里,我爸爸经常半夜不睡觉,躲在客厅看录像,我半夜起床,躲在卧室门后看他,他总是在看色情片,总会把手放进自己的裤裆里摸来摸去。我知道爸爸也不想当着我的面这样,但他也没办法,房子就这么小,怎么避都避不开。憋不住尿的时候,我也会直接推门出去,假装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爸爸在叫我,那一段时间爸爸以为我有梦游症,其实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梦游,我记忆里的事情是我亲眼所见,还是我的想象。其实喜欢我爸爸的女人很多,但他从来不把她们往家里带,他喜欢去和他的兄弟们吃饭喝酒,总带着我,喝多了就把我放到他的女同事家里,他的女同事都会收留我,还会跟我一起洗澡。我很小就学会自慰了,那时候我小学还没毕业。爸爸也没有发现,我们家对着铁路的那扇窗户上结了一个很大的蜘蛛网,火车经过时蜘蛛网在震动,床在震动,我也跟着震动。”
“小学五年级,有一次我上完晚自习自己一个人回家,那段时间我们那出了好几起劫杀出租车司机的命案,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公园附近就有一起,为此我都绕路走,那天晚上我快走到楼下时,一个一直走在我前面的穿着大风衣的男人突然转过身来,对我敞开了衣服,里面什么都没穿,我尖叫出来,一路跑回家,跟我爸爸说了这件事,我爸坐在沙发上啃着苹果看电视,和我说,没事,以后你见得多了就不怕了。”
“爸爸妈妈刚离婚的那一年,对,我刚念小学二年级,每个周末我都会去妈妈家住,妈妈特别忙,根本不管我,我不喜欢她,她也看到我就生气,不停地诅咒我爸,她在报社上班,每天都会往家里拿很多报纸,每次就只给我看各种不好的社会新闻,女孩子被人强奸,被人骗回家杀了,堕胎把孩子冲进厕所,有时候她骂我爸爸,骂着骂着就会突然打我一下,像个神经病一样。我很不喜欢呆在她的房间里,经常自己跑到小区的花园里去,也没有跟其他的小孩玩,都不认识,我用砖块画格子,自己玩跳房子的游戏,玩跳房子的游戏是特别开心。我每周就在那里住一个晚上。我妈住的那个小区是回迁房,很偏僻。后来有一次,我一个人在花园里呆到五点多六点,跳房子跳累了,所有的小孩都回家吃饭了,我也往家里走,但是我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开门,妈妈又没有给我钥匙,我先是在楼道口呆了一会,不过后来我感到有些害怕,那个楼道变暗的感觉太明显了,而且一直有一只大飞蛾绕着那盏昏暗的白炽灯在不停地飞,角落里有一只大蜘蛛吊在半空中,我正盯着看,那只大飞蛾扑在蜘蛛网上后,那只大蜘蛛就迅速地爬过去,整个蜘蛛网都在晃动,我当时感到特别害怕,于是跑下楼又回到了花园,在一根路灯下继续玩跳房子的游戏,我就低着头一直跳啊一直跳啊,突然一个老奶奶出现在我的面前,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她是个驼背,头发全白了,还跟我说她在那看我跳房子看了一个多小时了,她指她原来呆着的位置给我看,在几棵树后面,是一个特别黑暗的角落。我说妈妈还没下班,我在等她回来,老奶奶就跟我说这么晚了一个小女孩在这里不安全,让我先跟她去她家呆一会,她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像我的奶奶,我奶奶那时候眼睛已经瞎了,但我记得她没瞎以前的眼睛也是这样的,边上全是皱纹。我就答应了,想到她要是走了,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很害怕,虽然在她没出现以前我并不这么觉得。走到她家楼下,才发现她住的地方是整个小区里唯一的一栋旧楼,没有电梯的那种,整栋楼只有一个窗口亮着灯,墙面上的油漆整块整块的剥落,像是长了牛皮藓,有一面墙上还布满了爬山虎,那时候我们小区里的人都称那栋楼为铅笔楼,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会保留那么一栋旧楼。我摸黑跟她上了楼梯,现在也忘记到底是几楼了,进了她家之后,发现家里还有一个老爷爷,当时他坐在沙发上,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剪报纸,看到我就笑咪咪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拿着剪刀继续剪报纸,桌面上特别凌乱,全是剪碎的报纸。他们家里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很旧,墙上挂满相框和奖状。那个老奶奶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像是婴儿椅,坐上去之后,我的整个身子好像都被卡住了,她给了我一个西红柿说请我吃水果,还问我要不要看电视,当时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接过西红柿后就低下了头,没有开口说话,她也没有放电视给我看。她进厨房端出一个竹箩筐,上面有做好的肉馅和饺子皮,她就坐在我的面前包饺子,速度非常快,我一直盯着她看,一边吞口水一边数数,数着数着我就数忘了,眼泪一下就掉下来,老爷爷和老奶奶都没有发现,老爷爷很认真地剪着报纸,咔嚓咔嚓,老奶奶快速地包着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我一边掉眼泪一边吞口水,我爸爸妈妈以前特别好的时候也从不在家里做饭,不是去爷爷奶奶家吃就去大姨家吃,我以前老想这样的场景,爸爸在看电视,妈妈在包饺子,我坐在饭桌前等着跟他们一起吃饭,一盏钨丝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悬在饭桌的正中间,昏黄色的,上面有个外绿内白的铁罩子。老奶奶包完饺子已经八点多了,他们家电视上方墙壁上挂着一个很老的座钟,尖顶的,底座上有裸体人像雕塑的那种,玻璃罩里的钟摆来来回回地摇摆。老奶奶收起包好的饺子之后跟我说,时间差不多了,妈妈应该也回来了,看不到我估计会很着急,说完她敲开了一个一直关着的门,从里面走出一个男孩,不知道是他们的儿子还是他们的孙子,二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皮肤特别白,好像从来没有晒过太阳似的。老奶奶跟我说,让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我就点头说好,然后跟着那个男孩出了门,路过我画的那个跳房子的格子时,我习惯性地跳过去,停下来回头看,看到他也跟着一格一格地跳过来。我妈妈家住在七楼,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哥哥不习惯坐电梯还是什么原因,他是带着我从楼梯走上去的。到了妈妈家,我敲门的时候,他就一直站在我的背后,妈妈已经回来了,她打开了门,但是只打开一条缝,她的嘴里咬着半个苹果,看到是我,一把将我拉进了房间,然后依然只保留着一条缝,很警惕地看着那个哥哥,我跟妈妈说,我在这个哥哥家里等她,是哥哥送我回来的,妈妈把嘴里的苹果取下来,没有说话,还是看着那个哥哥,那个哥哥也看着妈妈,当时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因为我跟他们不认识,在他们家呆了那么久,还吃了他们家的水果,然后老奶奶还让这个哥哥送我回家,结果妈妈都不跟这个哥哥说谢谢,还用特别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但我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于是我也看着那个哥哥,突然间觉得他的脸特别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当时楼道里很昏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和停在上面的一只大飞蛾,一只挂在半空中的大蜘蛛。那个哥哥看了看我妈妈,再看了看我,然后也不说话,转身就下楼了,妈妈也马上把门关上,我抬头看着妈妈,妈妈也看着我,我想开口问妈妈为什么不请那个哥哥进来,为什么不谢谢他,妈妈先开口了,她的脸在我现在的印象里特别扭曲,她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他摸了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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