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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巴顶得有点难受，他把右边的脸颊贴在地面上，冰爽，整个人都放空下来，正对面不远处那个黑壮的保安也贴脸趴在地板上，两个人眼神对视，都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保安微微动了动自己的脑袋，他轻轻点点头。保安的侧后方是一堵镜面不锈钢墙，能看到持枪男人的嘴巴一直在张张合合，和被劫持的女人一起泪流满面，但完全听不到在说什么，他也不想知道他在控诉什么，只想好好享受这片刻的安宁，上一次这么惬意、放松、对什么都不害怕的感觉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景里发生的呢？他开始走神，经历过的人生一帧一帧地在他的脑海里播放，伴随着他的指甲轻轻敲打地面的声音，像是俯身往平静如镜的湖面打量着自己，试图与某个曾经的自己能完全重合在一起，却总有一种似是而非的错觉，如同一支筷子插进水杯里后形成的折射。湖面荡起了涟漪，这种难得的惬意、放松与什么都不害怕的感觉在缓缓消失，明明记得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而且不止一次，却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具体的细节了，好像只是他的幻觉，在不同的时期曾产生过同样的幻觉。
他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一直震动，肯定是她发来的语音通话，在她心里，他没有一件事情是能顺利完成的。
你倒是开枪啊！他在心里呐喊，别再婆婆妈妈的了。手机再次开始持续的震动，他双手在地上一撑，突然就站了起来，持枪男人明显被他吓到，下意识松开勒住女人的手，往后退一步，他一下把那个女人拉到自己身边，对着男人吼，你倒是开枪啊！男人的手开始颤抖。开枪啊！他继续喊，男人别开脑袋，对那个女人扣下了板机。男人扣下扳机的瞬间在他的眼里变得异常缓慢，一颗子弹从漆黑的枪管里飞了出来，他甚至能看到空气荡起的涟漪，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她抱住他的脖子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的模样，他用力撞开了这个女人。
一注凉水在他的脸上，他愣住，所有人都把已经从嘴里探出脑袋的尖叫声吞了回去。他猛然往前跨出一步，挥起拳头狠狠打在男人脸上，一拳就把他干翻在地，然后跨过他的身体，走到前台处，面无表情对依然不知所措瞪着大眼睛的女柜员说，帮我办一下停车券。女柜员整个人抖了一下，脸色突然就变得潮红，手忙脚乱地操作电脑。
他走出商超，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离五个小时还有十分钟左右，他给她回复了语音通话，还有三分钟就超时了，你先开出去在路边等我吧。挂掉手机之后，他走到能看见她的小车的位置，掏出一支烟点燃，她并没有从原来等候出场的那个出口出去，而是在停车场里焦急地兜起圈子，在她拐弯时，他以为整个车子都会翻滚出去。车子往商超的后门开去，其它出口都已经关闭了。
他掏出手机给她发送语音，我看到你的车了，不要回到原来的那个出口，靠路边等我就好。他走捷径跨过围栏，走到马路边，她开着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没有停下。他的目光尾随着汽车拐弯，停在最早的那个出口外面，手机收到新的语音，你出来没有，我在出口外面了。
发完语音之后，她看到他之前发来的语音消息，没有点开听，透过车后视镜已经能看到他的身影，边走边跑地赶来，身后有一辆越野车亮着远光灯急速开来，她的心猛的收缩了一下，在他进去办理停车券时，她知道他心里有很多愤怒和无力感，她什么都知道，但忍不住想要这么逼他，有自己对钱的态度，也是故意在刺激他，心疼又解恨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象在他进入商超之时，突然发生了大爆炸，然后他的手机就关机了，人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知道，他不会被炸死，但他一定会借这个机会，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他用力拉开车门，把她拉回到现实之中。我让你停在那个路边等我，那个路口可以直接转弯，这样就不用再开两公里出去再调头回家了，他面带微笑声音温柔。我在开车没听你发的消息，她说。省了三块停车费，然后绕路的油费花了五块，他说。用不了，她启动汽车，而且，我主要是要让你明白我对钱的态度，不该花的钱不能花。
他们都不再说话，开到半途时，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系了安全带吗？他呼吸均匀，一直闭目养神。
车子开进小区停好，她绕着自己的车子走了一圈，把两个后视镜都折好，我的车真好看啊！他没有接话，拎着两个大购物袋走在前头，一直走到住处的楼下才停下来，转身看到她站在离自己有点远的地方打电话，目光在她的背影上停留了一会，转向天上那轮半圆的月亮，像一个下水道井盖被移开一半，觉得它好像正在晃动，可能随时会砸落下来。
她掏出门禁卡刷门进屋时和他说，烦死了，今天晚上可能需要通宵工作了，得把方案PPT做出来，明天制片要拿去和平台方开会确定，你可以自己先去睡。她为他拉开门，他走进去后说自己也有些新的想法，晚上想再把漫画的故事脚本重新整理一下。
电梯门打开，她进去按下楼层按键，顺手按了闭门键，他提起放在地上的购物袋，电梯门已经缓缓关上，他举起手里的一个购物袋去阻止电梯门关闭，他们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但是都假装没有听到，互相对视一眼，又都把目光移开。
房间里只有敲打键盘的声音，时停时续，像两只偷食的老鼠发出的动静。他盘腿坐在她的正对面，背靠推拉门，左侧上方的挂钟已经走到深夜三点多，她感到自己有点头晕目眩，挂钟似乎变成了一个泥潭，秒钟止步不前，不知道自己盯着它看了多久，才恍然意识到这个挂钟根本没有秒针，她和他的目光对视，他悄然将目光移开，她伸了个懒腰，看着他，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她站起来，扭了扭自己的腰，晃到他边上，他正在看网上连载的漫画，没有抬头，你的PPT做完了？她摇摇头，继续扭动自己的腰，低头看着他，突然噗呲一声，你可真厉害。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和她目光对视。你都不用努力就有白头发了。他想了想说，你也有白头发了。她继续扭腰，点头，我知道啊，你看，你都不用努力就跟我一样有白头发了。他默默伸手把笔记本盖上，你以为我从来不焦虑啊。她伸出手在他头顶上翻了翻，要不我们比一比看谁的白头发多吧。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她转身走到桌子前，拿来一把剪刀，站到他身后，开始翻找他的白头发，她的手很小很软，剪刀贴着他的头皮，尖锐冰冷却很温柔，找到一根就从根部剪下来递给他，你都快成秃子了，她说，要是我把你的白头发都剪下来，估计剩不了几根了。我挺期待自己满头白发的样子，他把那根白头发摆在黑色的桌面上，差不多有二十厘米长。果然都是从两鬓开始长白头发的，她说，小时候我爸爸最喜欢给我背卖炭翁，两鬓苍苍十指黑，可怜身上衣正单。
你背了多少遍？
没有多少遍，主要是我爸经常给我背这个。
那他是不是也经常会念，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问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他怎么可能念关于女人的诗，他就特别喜欢卖炭翁，反反复复念，还模仿着给我写了一首，说他那么辛苦就是希望我能成才。
你爸要是还在，会让我陪他喝酒吧。
要是我爸爸还在，你就可以和他一起去钓鱼，我去给你们赚钱，养活你们两个男人。
他接过她递来的最后一根白头发，面前已经有一小撮了。他起身接过剪刀，她盘腿坐下，他小心地拨开她的头发，看到有一些白发根，应该是之前她对着镜子剪下来的，她的头发很长很细，在灯光下，有一些难于分清是白发还是黑发，他用剪刀顺着手里捏住的那根白头发往下捋，怕把边上的黑发也剪掉。每天睡觉之前，她要他挠一会自己的脑袋才能睡着，每次挠完，他的指缝间都会缠上好几根断发。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白发，放在桌面的另一边，和他的白发分开。他发现自己突然变得耳聪目明，剪刀轻轻咬合的声音和头发断掉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变得小心翼翼，怕自己不小心剪断一根好头发。他对着一根只白了一半的头发发呆，有点不忍下手。
你看这根头发。她举起一根白发，前半部发根处是白的，后半部是黑的，从一根头发上就能看出我当时的状态，白的部分一定是我那几天特别焦虑，后面我快乐起来，就又变黑了。
他翻起她左侧的头发，让它们在自己的指缝间慢慢滑落，她的脖子后面有细密的绒毛，耳朵是她最敏感的部位，以前他喜欢从背后抱着她，把头埋进她的头发深处，之前你让我回去换停车券……
我们不提之前的事了，好吗？她说。
嗯，我就是想和你说，走进商场后我收到一个漫画平台编辑给我的回复，她说我的画风很适合他们的平台，但是故事脚本太平淡薄弱了一些，太像是正常人的日常生活，平淡无奇，读者期待有不一样的故事发生，新奇有趣，或者更有深度一些的意义，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适合再继续这么坚持下去，没有希望，也没有意义。他找到隐藏在深处的一根白头发，轻轻捏住，用剪刀将它挑出来，顺着它一直滑倒发根处，轻轻一剪。
别听他们的，做你自己真正想做的就好，他们有一套套标准，看不到你的好也是正常的，你总能遇到真正懂得欣赏你的人，我相信你的。她接过长长的白头发，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扭住滑拉，慢慢扯平，以前你一直在支持我，现在轮到我支持你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去了想象力，生活却是平淡无奇，大多数人又都更愿意活在想象之中。他翻了翻她的头发，没有看到其它白头发，他知道，没有看到不代表没有，他放下剪刀，差不多了，就是这些。她让出一半坐垫，你坐下，现在我们来数一数，看谁的更多，你数我的，我数你的。
他在她身边坐下，顺手脱掉袜子，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数着面前的白头发。
你的二十三根。他说。
你的三十六根。她说着把他的白头发团起来，打好结递给他。
好了，现在。她站起来，走到小书架前，拿起一个首饰盒，把里面的一颗水晶取出来，把首饰盒递给他，你把这两团头发放到这个盒子里，这是我们的纪念品。说着她摇摇头，嘴角翘起，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结发夫妻。
她坐到桌子前，继续做她的方案PPT，他认真地把那两团白头发卷好，打结，装进首饰盒，她突然开始发笑，他盖上盒子抬头去看她，她一边笑一边摇头，人家结婚的时候，大家都祝福说白首偕老，我们真的是人生赢家啊，还没结婚就实现白首偕老了。他把盘坐的双脚悄悄伸直，放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随即，他们彼此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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