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图低声说,“她还小,是00年的……”
方翟打断他,“你也还小,而且你这么高这么帅,工作又努力,只要活泼开朗一点,会吸引一大批女孩的。”
方翟说着走到沙发前,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解除飞行模式,有未读的微信信息,打开又马上关上,点开相册,翻了几下,“你看我给你拍的照片,很帅啊,是不是,要是发朋友圈小红书什么的,肯定能获得无数点赞的。”
弗图把脑袋凑过去,“看了看,能把这些照片发给我吗?”
方翟比了个OK的手势,“我先上个厕所,顺便把它们都发给你。”
方翟拿着手机走进卫生间,弗图也走进卧室,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方翟把手机放在洗漱台边上,打开水龙头,用双手接水洗了几把脸,拿过毛巾边擦边看镜子里的自己。她拿起手机,褪下裤子坐在马桶上,点开弗图的微信,把照片原图一张张发送过去,在它们还在缓冲的时候,她打开之前的几条微信看了看,没有回复,把手机放回了洗漱台。
方翟坐在马桶上,看着卫生间的门,那里的门把手坏了,只剩下一个洞,洞外是已经有点发黄的墙壁。就这样坐了好久,身体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再次拿过手机,打开微信,看到弗图把她给他新发的图片发在了朋友圈,沫沫已经给他点了个赞。方翟把大拇指放在点赞的位置,终于感觉到了强烈的尿意。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她打了个冷颤,弗图的声音传来,“明天我妈过来,她要在家里住几天,我希望你什么事都不要和她说,等她走了,我们再看以后怎么办,明天我自己去接她就行了,你要是有空帮忙把房子收拾一下。”
方翟没有回话,退出朋友圈,之前的几条微信都是那个新认识的策展人马可发来,先是一张他左手端着红酒的照片,背景里有一个男人,方翟知道这个男人,是很有名的艺术家,后面的文字信息都是一段段分开发的,这款红酒很好喝,有机会我请你喝几杯,这两天你把你的作品发几张给我,我挑两个到时候邀请你来参加我策划的展览。方翟给他回复了一个特别开心的表情。
方翟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深沉的睡眠,没有做梦,醒来已经是中午,洗漱完毕之后,她拿起扫帚,在凌乱的客厅里走了一圈,没有动手,好像忘了自己想要干什么,走到沙发边上,抬起头看向天花板,角落里有蜘蛛网,好几个角落里都有蜘蛛网,她用扫帚将它们一一扫落,从昨天带回来的购物袋里拿出那两罐杀虫喷雾,戴上口罩,在卧室,厨房客厅和卫生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喷洒了一遍,随后拎着一个购物袋走路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河虾,海虾,河鲈鱼,海鲈鱼,公螃蟹,母螃蟹,大带鱼、小带鱼、鱿鱼、花蛤、蛏子、上排肉,五花肉,猪颈肉,猪蹄,鸡腿,鸡爪,翅中,翅尖,牛腩,牛排,牛筋,牛肉,羊肉,牛肉卷,羊肉卷,大蜘蛛。方翟只买了饺子皮和剁好的肉馅以及一颗圆白菜。
弗图的妈妈顶着一头高耸蓬松的银白色头发和他有说有笑地进门,看到方翟就收住笑声皱起眉头,进屋后看什么都不顺眼,一直在对着儿子念念叨叨,说房子里有一股怪味,说自己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把家里收拾得有多干净,说自己和他爸有多么不容易,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他买房子了,就等着他结婚,也让他要更男人一点,不要像他爸爸那样唯唯诺诺地做人。
方翟打过招呼之后就没有再搭话,把自己关进厨房里,水饺已经包好,等水烧开时,她听到楼下有女人在哭喊,锅里的水开始翻滚,她把水饺下锅,女人的哭喊声变得竭斯底里起来,水再次开始翻滚,她注入一些冷水,女人的哭喊声慢慢变小了,停歇片刻之后又爆发出来,方翟再次注入冷水,女人正在抽泣,有东西砸落,下面的电动车警报声连成一片,淹没了女人的哭声,方翟把锅里的水饺捞出,盛在一个大盘子里,继续往锅里下水饺。
餐桌正中间摆着三大盘水饺和三个小醋碟,吊灯是从宜家买来的,中间一个大灯泡,边上延展出八根黑色的软皮电线,每根电线尽头处都挂着一个小灯泡,像一只巨大的蜘蛛。方翟和弗图母子二人围坐在桌边,没有人动筷,弗图强忍着自己的不快,跟妈妈解释说最近方翟也很忙,先将就着吃一点,妈妈这才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方翟也拿起筷子去夹水饺,举到半路时水饺从筷子间滑落,砸到醋碟里,溅在弗图的身上,他妈妈一下就冒火了,“你怎么连夹个饺子都不行呢?”
方翟默默地把筷子放下,弗图妈妈连续抽出好几张纸巾要去帮他擦衣服,嘴里还在埋怨方翟,弗图突然猛地站了起来,“她已经和别的男人上床了你知道吗?她和别的男人上床了,她就是个贱人,你知道吗?”
弗图嚎啕大哭,妈妈不敢置信地看向方翟,她默默起身,离开这个房子。
第一章 蜘蛛高跟鞋 04
“我现在每天都有在吃药。”
“我和妈妈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只知道她一直单身,很努力地赚钱买房子,听说她现在有很多套房子,去哪里工作就在那里买一套,都是单身公寓。爸爸是得癌症死的,爸爸后来找了很多女人,但我一点都不恨他,我完全能够理解他,我能理解所有人,偏偏不理解我自己,好像我总是没有安全感,什么都要去亲手破坏掉才好,有一次我爸爸买了一盒点心准备送给一个阿姨当礼物,那个阿姨真的特别好,我爸爸被查出有绝症之后她还愿意照顾他,她也有自己的家庭的。我半夜悄悄起床,把爸爸准备送她的点心礼盒拆开,每个点心都咬了一小口再放回去,重新打包好。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爸爸有没有发现这个事。爸爸得癌症的时候我正在念大学,为了给他治病,我找妈妈借过钱,她一分都不给,我把爸爸接到北京和我一起生活,白天上课,晚上去餐厅做啤酒推销妹,经常会被逼着跟他们喝酒,他们会搂住我的肩膀,也会偷摸我的大腿,每次都会想到我爸爸,想到他吸我妈妈乳头的样子,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喝酒看着色情片的样子,餐厅里特别嘈杂,耳朵里轰鸣的都是火车开过的声音。”
“我爸爸很喜欢玩游戏,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在玩俄罗斯方块,后来是魂斗罗,再后来,有了电脑,他却没有钱了,身体也不行了,我赚到的第一笔钱就是给他买了一个IPAD,给他装了水果忍者和神庙大逃亡,他特别开心,总是和他的老兄弟们炫耀,虽然他的手一直在抖,根本就玩不了游戏。你们说,要是他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该多开心啊,我刚买了一个VR头盔,不过,我问了几个男性朋友,他们都觉得VR头盔玩游戏太晕,只有看黄片的效果是最好的,呵呵,我估计我爸也会这么觉得。”
“那个策展人后来跟我联系过好几次,但我都没有回复,我也觉得很奇怪,原来那么想成为一个艺术家,觉得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也会过得很快活,好不容易可以参加展览却自己放弃了,我发现我什么都不懂,真的,什么都不懂。展览正式开幕前一天的藏家媒体预展我去了,有不少我认识的人,都是萧吉的朋友,但他们好像都不认识我似的,萧吉正在接受媒体采访,不时有女孩过去和他合影,他的目光一直在避开我,他的作品就摆在展厅的正中间,没错,就是一个穿着一双蜘蛛高跟鞋的女人雕像,眼睛里插着一支钢筋,我听到年轻的女孩们围在那边说,看着就好疼啊,其实她们一点都不疼。后来有一个男人拿着一个录音笔过来采访我,想问我对这个展览的看法,我和他说我也是参展的艺术家,他显得很感兴趣,问说哪个是我的作品,他可以给我好好报道一下。我走到一个夹角处,开始对着夹角哈气,一直哈气,他就站在我身后看着,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在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个行为艺术家,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节奏,一口一口地朝那里哈气。开始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没有,但是慢慢的出现了一团雾气,慢慢就凝结成了一层层的蜘蛛网,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我能看到这些蛛网,其他人却什么也看不到。那一整个下午我都在展厅里哈气,把每个角落都哈了一遍,围观我的人越来越少,后来我开始对着萧吉的那个雕像哈气,有两个保安过来制止了我,说我不是参展的艺术家,也不是媒体和藏家,今天展览不对我开放,很礼貌地把我请出了展厅。后来我在网上查了所有关于那个展览的报道,微博,抖音,小红书,都没有人提到我,因为疫情,那个展览整整做了四个月,有三个多月时间都没有对外开放,我听人说,撤展那天,整个展厅到处都是蜘蛛网。”
“最近我还是经常做噩梦,有连续几天,我都听到客厅里传来打火机的声音,我爸爸火化后,我回去给他做头七,就我一个人在卧室里睡觉,窗外的那条铁路已经废弃了,但我还是能准点听到火车开过的声音,窗户已经完全被蜘蛛网糊住了,所以我没能推开窗户去看,火车开过的时候,大地在震动,楼房在震动,床在震动,我就在震动中自慰,整整一百节车厢的火车开过去,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然后突然就消失了,什么都消失了,它带走了一切,我在最高处坠入到虚无之中,浑身湿哒哒的,又特别温暖,然后,我总能听到房门外传来打火机的声音,把我从虚无中惊醒,就我一个人,很害怕,不敢开门出去看。头七过后,我收拾房子时,看到放在小阳台上的一个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以前爸爸都是躲在阳台上抽烟,明明在把爸爸送去火化之后,我就已经把烟灰缸里的烟头都清理干净了,可是在我决定把那个房子卖掉时,那些烟头又出现了。你说我有可能是在梦游吗?一个自己躺在床上听到另一个自己跑到阳台上去抽烟点火的声音。”
“昨天晚上,我把弗图和萧吉一起邀请到我新租的地方吃饭,他们都来了,没有吵闹,我特别开心,给他们做了好多好多菜,好多好多。他们都真的爱过我,我也真的爱过他们,不说,并不代表我们没有拥有过很快乐的时光。吃饭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了我梦见蜘蛛高跟鞋的事,对,我跟萧吉说过,但我没跟他说后来怎么了。我打开厨房门给他们看我做菜用的调味品,瓶瓶罐罐里是各种各样的杀虫剂,杀虫药,杀虫液。我和他们说,等我发现自己脚上穿的是一双蜘蛛高跟鞋后,感到特别恶心,恐惧,因为我的不安,那两只大蜘蛛开始到处乱爬,我不停地摔倒,爬起,摔倒,我甩不开它们,我只能拿起灭虫剂,杀了它们。”
聊天室突然安静了一会,方翟拿着手机从卫生间里出来,客厅里堆满了已经打包好的纸箱,看了一眼半开着门的卧室,弗图正坐在书桌前不停地按动着鼠标,电脑屏幕里一个女孩的照片在不停地放大,缩小。 突然,他抬起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方翟转过身看着一面落地镜,镜子里的她好像突然碎裂开来,然后是镜子跟着一起变成了碎片。
蓝牙耳机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只是你的一个梦。”
方翟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看到这个女人的名字,“L”开头的字母,英文名,Lisa。
“对,你说的没错,那只是我做的一个梦。”方翟说。
她看着面前的这面镜子,这面完好无瑕的镜子。
第二章 少吃点药
房价一直在跌,房子还在不停地盖,路上尘土飞扬,不时有一些渣土车飞驰而过,像是在沙漠里疯狂奔跑的骆驼。
章林走进支着遮雨棚的路边面馆,他穿着短裤,T恤,拖鞋。径自走到一张油腻桌子前坐下,马路对面是一个加油站。
老板正坐在躺椅上刷短视频,眼珠子已经看得有点凸出来了,一根粗壮的大拇指在裂掉的屏幕上不停地刷。
“来碗板面。”章林坐下后喊了一声,掏出手机先扫码付钱,再打开微信朋友圈。
老板把手机放下,走进厨房,手机屏幕亮着,一首儿歌在不停地重复。
板面端到桌上,章林已经打开了小红书,他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吃面。
突然间,一束强光照亮整个面馆。
“砰”的一声巨响。
强光变弱,面馆暗下来。
一辆墨绿色的捷豹撞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章林看着那辆汽车,起身走到遮雨棚外,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两口,那辆车没有任何动静,司机好像是一个女人。
他拿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我靠,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我们那天看到的那辆绿色捷豹,对,我最爱的车之一,它撞在一棵树上了。”
“是个女的,应该还活着。要不要我拍个视频发给你看看,说不定你可以画下来,这个烟冒得挺好看的。”
“你说叶子刚才给你打电话了?”
“你千万别跟她说我住你那啊,我跟她说我回老家了。”
“嗯,这回是确定了,真的受不了了,事情特别多,整天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就是想当网红,动不动就提分手,再和她这么下去,我估计会杀了她再自杀。”
“啊,忘记给你打包了,我这就回去给你打包一份。”
“喂,什么情况?喂,喂,萧吉,喂,操,喂。”
章林拿着手机,开始拼命奔跑。
章林回到北京半个多月,暂时借住在萧吉家,他是个艺术家,以前做雕塑,现在在不锈钢板上画画,说是一个策展人给的建议,这样会好卖一些。他有一把木头凳子,画画时总是坐在那上面,前后不停地摇晃,章林曾警告过他说这样的习惯很不好,因为边上就放着不锈钢板,萧吉懒得搭理他。
章林出门后,萧吉打开笔记本电脑,文件夹里是方翟以前他们已经快半年没有联系了。他坐在那把椅子上一边看着她的照片一边画画,在他感到自己脑袋有点充血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是章林前女友叶子打来的电话。
她问萧吉,章林在不在他那,萧吉跟她说章林出去吃宵夜了,她“哦”了一声就挂掉了电话。萧吉刚想把手机放下,又响了起来,是章林打来的,特别兴奋。
他一边和章林聊天,一边摇晃着屁股下面的椅子,摇得太厉害,椅子突然散架,往后摔倒时他下意识想去抓住边上的东西,左手一下就被不锈钢板给割开一道口子,血先是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出来,然后慢慢地冒泡,他赶紧喊,“章林,快点,来救我。”然后扔掉了手机。
章林跑回工作室,萧吉正看着自己冒血的手臂,笑着对章林说,“真是奇怪,一点都不疼。”
电脑还开着,好像方翟一直躲在电脑里偷窥着他,上次见到她,受伤的也是这只手。
章林翻箱倒柜找到一袋卫生巾,抽出一片糊住萧吉的伤口,骑上摩托车送他去医院,萧吉坐在章林的后面,受伤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路上章林都感觉到浓稠的血液沿着他的脊椎骨流到股沟里,黏糊糊的。
医生说萧吉那只手腕的血管、经脉还有神经都断掉了,得马上做手术。萧吉本来以为自己不是凡人,因为一点也没感觉到疼,可是当医生说再晚来十分钟的时候他就必死无疑时他的脸色立马变得苍白。
五个小时后他左手打着石膏右手上挂着吊瓶,坐在一把轮椅上被推出手术室,看到章林时他那可怜兮兮的眼神一下就亮了,不停地跟章林吹嘘,说他只做了局部麻醉,手术的时候一直在调侃医生,说他的技术这么牛逼以后不干医生了还可以去做文物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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