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朝堂上的气氛有些微妙,即便陆嘉是后宫之人,听得此言也有些诧异,这诧异不因旁人,只因荣蓁。
恭仁短折曰哀, 可德之不建亦曰哀。陆嘉也是在此刻才明白,这并不只是荣蓁与韩云锦之间对权力的争斗, 荣蓁对明贤是存了厌恶之心的。
韩云锦自然是反对,荣蓁又道:“大周列代君王,皆奉行孝悌之义。先帝功绩甚伟,也仅以‘景’为谥。你我皆历经三朝,也曾在先帝朝共同为官,难道韩大人是要大行皇帝的谥号盖过先帝才能满意?”
这罪名若是硬按下来,可算得上是大不敬之罪,韩云锦涨红了脸,“本官何曾有此意?”
荣蓁淡淡道:“既然韩大人无此意,那便是赞同我方才提议了。既如此,便交由礼部去办吧。”
哀帝丧仪,一切简办,韩云锦再有不满,也是有心无力。
历代修建皇陵的工匠总不能善终,或死或残,以防止帝陵的秘密泄露出去。而荣蓁特意吩咐了下来,待丧仪完成,便放那些工匠归家,不可有杀戮。
秦楚越有些不解,“这是为何?”
荣蓁面无表情道:“哀帝陵寝被盗与否,与你我何干?”
明贤罪孽本就深重,谋害忠臣良将,逼死手足至亲,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让那些无辜的生命为她陪葬呢。
天刚入夏,便落了一场雨,荣蓁亲自去了大理寺官署一趟,大理寺卿严寰撑伞来迎,如今朝中荣蓁掌权,多的是人想要攀附,而对严寰而言,荣蓁从前做过大理寺少卿,同她说起话来也不免亲厚几分。
严寰恭谨道:“天正阴沉着,大人若是有事召卑职过去便是,何必辛苦走一趟。”
荣蓁坐了下来,淡淡道:“只是走一遭,算不得辛苦。不过眼下倒有一件事,要辛苦严大人了。”
严寰闻弦音而知雅意,忙道:“大人有事只管吩咐。”
荣蓁直接点明,“本官要让大理寺重审一个十五年前的案子。”
严寰愣了愣,“大人所指的是?”
“襄帝朝时,吏部尚书颜世岚之案。”
当那些尘封的卷宗再次呈现在荣蓁面前时,她的手在上面抚过,从前她在大理寺时不止一次幻想过为颜案平反的情景,可眼前纸张昏黄,岁月悄然而逝,这一等竟是十几年。
回去的路上,荣蓁坐在马车之中,只觉一切荒唐可笑,莫说颜案的确错判重判,即便颜世岚真的有罪,凭她如今的权势,颠倒黑白也不算什么难事。从前她一心祈求姬琬可以下恩旨为颜家平反,可那时姬琬为难,她亦无力更改,直到今日掌权之人换成她,才能完成这夙愿。
荣蓁看着自己的手,若说之前的谋划是为了给郑玉报仇,也只有从此刻开始,她是真的让手中的权力为自己做事。
而严寰却也提醒一句,“若要重审颜案,必得皇帝敕令,如今新帝尚幼,无法下令,朝中由您摄政,自然也可以决定,但这敕令上要有玺印。”
陆嘉身为太后,垂帘听政,玉玺也由他保管。荣蓁入宫时雨也停了,只是她来得不巧,临华殿的人回道:“太后今日淋了雨,如今正在沐浴更衣,只怕荣大人要等上一会儿。”
荣蓁在前殿等候,而偏殿里,陆嘉自汤池中步出,宫人替他披上寝衣,邱霜用布巾擦拭着他的长发,“姜汤已经熬好,主子无论如何也要喝上一碗,免得落下病来。”
宫人赶来通传一声,说荣大人在前殿等候,有事要找太后。
陆嘉怔然之后,又有些不知所措,怕荣蓁久等,连忙让宫人服侍他更衣,又让邱霜先过去回复一声,“只怕回话的宫人没些分寸,你先去紫宸殿一趟,就说只一盏茶的功夫,予便过去。”
邱霜上前在陆嘉身边耳语几句,陆嘉望了他一眼,“别胡说。”
等邱霜走后,外面宫人将衣衫与发冠呈了进来,陆嘉往他们手中瞥了一眼,自从做了太后,他一直服玄色,虽不失尊贵,但于他而言,着玄色难免老成持重了些。
陆嘉随口说了句,“再去寻个浅些的……”他话未说完,便觉自己这心思太过刻意了些,要是荣蓁等烦了,只怕他穿得花团锦簇也难讨他欢心。
陆嘉摇了摇头,自从那日之后,他总难免多想,连一件衣服也在意起来。
他话说一半,那宫人抬头问了句,“太后想要什么?”
这声音有些熟悉,陆嘉回视过去,可触及的却是一双含了滔天恨意的眼神,陆嘉心头一颤,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然上前,从袖中掏出匕首横在他脖子上。
这突然的变故只将满殿的宫人吓住,几人想上前制止,可那双匕首在陆嘉修长的脖颈上压下血痕来,陆嘉颤声道:“都别过来。”
他不敢乱动,却不得不想法子与身旁人周旋,“江鄢,你若杀了我,自己也是死路难逃。”
江鄢闻言笑出声来,“难道不杀你,我便能活吗?你让太医送来的汤药,可是奔着取我性命的。只可惜了我宫里的那只猫儿,发狂至死。不然,我还真的就这么无声无息,不明不白的死了。”
从江鄢出现的那刻起,陆嘉便知道事情败露了,可他没想到江鄢竟假扮成宫人混到了临华殿来。
见陆嘉辩无可辩,江鄢恨声道:“你们都快给我滚出去,不然本宫立刻便让他血溅当场!”
宫人们纷纷退了出去,年长的宫侍出去寻禁卫过来,而临华殿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荣蓁。
邱霜连忙跪下向荣蓁求道:“大人救救我家主子吧!德君他疯了,只怕真的会杀人。”
荣蓁皱着眉,将袖子拂开,“你们主子自寻苦吃,该有此报。”
邱霜焦急万分,“纵是我家主子有千般错,也请荣大人大发慈悲,待主子平安之后,自会向荣大人您请罪。”
即便为了要做的事,荣蓁也不能让陆嘉死,她动身前往后宫,邱霜连忙跟了过去,临华殿外已被禁卫围住,为首之人同荣蓁行礼过后,道:“德君以太后为质,卑职不敢擅作主张,故而禁卫军不敢上前。”
荣蓁只道:“将门打开。”
邱霜忙道:“这会不会激怒了德君?”
荣蓁冷声道:“他若是想立刻杀你主子,不会等到这么多人过来。”
荣蓁猜得不错,江鄢挟持陆嘉之后,并不急着杀人,反而不停地用言语羞辱陆嘉,陆嘉不敢回应半句,江鄢道:“你说,我是先割断你的喉咙,还是割下你的头颅呢?”
陆嘉身上沁出冷汗,他想:那药江鄢多半也是喝了的,不然怎么会如此癫狂?
正当他恐惧不安之时,门忽地被人推开,江鄢立刻把匕首压紧了些,他们看向来人,只见荣蓁只身前来,江鄢认得她,“你……你是来救 他的?”
荣蓁摇了摇头,淡声道:“相反,我是来救你。”
江鄢闻言大笑起来,“救我?若真的救我,那你便立刻离开这儿!”
荣蓁往陆嘉脖子上看去,虽有伤,但不至于伤及性命,还算有救。她安抚着江鄢,“听说先帝曾给过你免死金牌,这在本朝依旧有效。你今日大可以杀了他,你死不了,但谋害太后的罪名,江家躲不开。用满门的性命换他一个,不觉得是个亏本的买卖吗?我听说,江太傅府上新添了一个嫡亲的孙女,还未足月。你当真舍得?”
江鄢的手抖了抖,“我都到了这步田地,没有想过江家!你与他也是一伙的,莫要以为说几句话,便能动摇我的心志。”
若是不在意,又怎么会说出来。荣蓁道:“可你若是不杀他,我可以保证今日你不会死,江家也不会因为今日之事而遭难。毕竟,先帝的后宫里不止你们两人,他死了,我可以让其他的男子做太后。好了,羞辱也羞辱够了,如今收手还来得及。”
江鄢的手一松,陆嘉颈边的匕首移开了去,他立刻奔向荣蓁,晃动的身影让江鄢头痛欲裂,恍然间,他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顿时作狂,挥着匕首便刺向陆嘉。
荣蓁神色一凛,将陆嘉带向自己怀中,手臂挡下了江鄢一击,她忍着痛,手刀击在江鄢侧颈上,江鄢顿时晕了过去。
第158章 伤心
禁卫进来之前, 荣蓁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拥着陆嘉的手,邱霜连忙奔了过来,瞧见她二人伤情, 惊呼一声,“快传太医来!”
荣蓁扶着手臂,吩咐道:“先让人把德君送回去,再去太医院将严太医请来, 今日临华殿之事, 不许任何人向外透露,也不得议论此事!”
禁卫如今对她唯命是从, 对这安排不会有任何疑问,可陆嘉却不然, 他不解, “江鄢伤了我,也伤了荣大人你,更何况他原本是要置我于死地,大人是要让我放过他吗?”
荣蓁不答便已是态度, 宫人将江鄢送走, 直到殿中只剩她三人时,荣蓁抬眸看了他一眼,淡声道:“你今日有此祸,皆是自作自受。”
邱霜扯了扯陆嘉衣袖,生怕他惹了荣蓁不快,陆嘉听了这话的确乖顺许多,走到荣蓁跟前, 她的手臂伤得不轻,血自她指缝中流了下来。陆嘉将自己的绢帕按在荣蓁的伤处, 轻声道:“大人说得对,我的确是自作自受,可大人为何还要救我呢?”
邱霜见状忙退了出去,又贴心将殿门合上。荣蓁静静地看着他,她这双眼生得好看,若是含笑望人,难免让人想到多情二字,可陆嘉未曾见她笑过。
须臾,荣蓁才道:“举手之劳罢了。我进宫是要借玉玺一用,你让人取了来。”
莫说是他,就连陆家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她所带来的,陆嘉没问她要玉玺何用,“等太医替你看过伤,我再吩咐邱霜去取。”
宫闱之中太多秘密,太医院的人最懂得守口如瓶,替荣蓁包扎好伤口便退了出去。
荣蓁站起身来,道:“我知道你与德君之间有着解不开的仇怨,可他的命必须留着。无论你是委屈也好,愤恨不平也罢,我只关心结果。”
她已答应过姬恒,绝不再取皇室之人的性命。江鄢已经失去了孩子,她不想再因为这个人而让姬恒怨她。
陆嘉站在她身旁,道:“大人放心,只要他不再有别的心思,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不论大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我都要谢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陆嘉话音刚落,邱霜在外禀道:“太后,玉玺取来了。”
荣蓁将拟好的敕令取出,陆嘉修长的手指握在玺印上,他瞧见敕令所书内容时有些怔然,但荣蓁不是事事回应的人,陆嘉压下心头疑惑,将玉玺印了上去。
荣蓁目的达成便要离开,陆嘉在她身后道:“大人既要许多人守口如瓶,可您衣衫上这血迹如何能藏住?不如大人停留片刻,我让宫人为大人取件披风来。”
荣蓁低头瞧了一眼,而后对陆嘉道:“那便多谢了。”
荣蓁居然‘谢’他,不过短短半日,陆嘉竟觉得她也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等披风取来,陆嘉亲自替她披上,他的眼眸不敢往她脸上瞧,低头将系带系牢。临华殿变故发生之前,他刚沐浴过,如今离得近些,身上的香气泠然,萦绕在两人之间。
荣蓁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唇角轻掀,她见识过许多男子的示好,有些事一眼忘穿。就在陆嘉怔愣之时,她已经从他身边擦过,举步离去。
邱霜这才进来,见陆嘉的眼神仍旧望着殿外,他轻声道:“主子,荣大人已经走了。”
陆嘉的手抚上脖颈,“她救了我。”
邱霜想起当时惊险的场面,心有余悸,道:“幸好荣大人在,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陆嘉喃喃道:“可我要如何谢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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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蓁伤了手臂,起居皆有不便,若是回帝卿府住着,她受伤的事难免会传到姬恒耳边,除了怕他担心,也是不想将今日宫里发生的事传扬出去。荣蓁到底没有回府,让人传信回去,只说近来公务繁忙,在官邸中住着。
这反常的举动自然是引起了秦楚越的留心,她以为荣蓁是与姬恒生了罅隙才分居两处,散值之后留了下来,荣蓁道:“忙了一整日,不回府歇着吗?”
秦楚越笑了笑,“府里又没有人等我,我与大人也算是同病相怜。”
荣蓁留她用膳,秦楚越不知内情,让人上酒来,荣蓁没有道明她的伤势,下人迟疑不决,荣蓁道:“去取吧。”
秦楚越将酒壶提在手中,为两人斟满,道:“最近这些时日我一直留心韩云锦一党的动静,没想到她们的手竟伸到了春闱里。因着先帝驾崩,三月春闱延后两月,听说韩云锦让人为一些学子付了住店的费用,且是一些家境贫寒之人。将来投桃报李,也是极有可能的。”
荣蓁眉心微蹙,“我倒是小瞧了她。”
秦楚越慢慢道:“当初大人留着她的用意是要慢慢打击,不给她一个痛快。可韩云锦这样的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给她留了活路呢?大人还是要以雷霆手段,尽快将她除去为好。”
荣蓁思忖片刻,道:“你将与她来往之人的底细记录在册,同时把她们往来的细节也记下了,礼部主持春闱,想来徐尚书可以把这件事办好。”
正事说完,秦楚越饮了一杯,慢慢道:“从前我依附于大人,只想着达成自己的心愿。可现在见大人权势在手,却依旧不好过,我总觉得问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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