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姝摇头, 恳求道:“一切都是下官咎由自取,被韩云锦威胁利用,祸不及亲眷,只求您能饶他们一命。”
荣蓁重复着她的话, “祸不及亲眷, 你荀姝做御史这些年,也见识过不少的事, 这番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倒还真是天真。可你既然求到我这儿, 我自然要给你一个交代的。起来吧, 我还没有喜欢听人跪着回话的习惯。”
荀姝却觉惶恐,她战战兢兢起身,坐了下来,荣蓁甚至让下人沏茶进来, 送到她手边。
荣蓁端起茶盏, 轻饮一口,见她犹自愣神,道:“怎么,你是觉得这茶不合你心意?”
荀姝忙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只是太过担忧家人,无法静心品茶。”
荣蓁不以为忤,缓缓道:“从前我也如你一般心境, 莫说是茶,便是连一口饭都咽不下, 那时我才十七岁。”
荀姝静静听着,荣蓁问她一句,“你知道城外乱葬岗吗?”
荀姝如实道:“下官听闻过。”
说起当年事,荣蓁已无悲痛,只剩木然,“京中处决的犯人都会被送到那儿,恶臭、尸山、白骨,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我便是在那里找到了颜世岚和颜家众人的尸身,草草安葬之后,我不敢有一刻耽搁,耗尽大半私产,多方走动,才保住了颜佑安。十几年前的颜案,死了那么多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何曾有人记得祸不及亲眷?”荣蓁看向她,“荀大人,我是从尸山之中爬出来的,为颜案平反是我毕生所愿,你说,若是有人挡在我的前面,我会不会放过她?放过她所谓的亲眷?”
荣蓁语气寻常,可荀姝却遍生寒意,她是在告诉自己,于此事,她必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无人可以阻拦。
荀姝慌乱起身,刚要言语,却听荣蓁道:“天色已晚,你且先回去吧,之后如何行事,想来你心里自有考量。至于你亲眷的性命,荀大人应该不会想从本官这里听到无奈二字。”
荣蓁已是送客之态,荀姝只得离去,而等人走后,荣蓁推开窗,她到底还是慈悲了一次,不愿再多起事端。
之后颜案重审之事异常顺利,韩云锦多次着荀姝出面,可却觉她像变了一般,不再事事听从,即便是威逼利诱,也不为所动。
天上下起蒙蒙细雨,一辆马车缓缓驶入京中,沿着长街而行,停在一所客栈前,名唤云霓居。马车上先步下一名少女,身姿轻盈,面覆薄纱,而后另一青衣男子步下,两人一道走进客栈。
掌柜得知两人身份,连忙将人请入上房,一路风尘仆仆,等那青衣男子沐浴更衣过后,门外适时传来叩门声。
门从里面打开,荣蓁抬眸望去,看着眼前人,温声道:“是我。”
颜佑安顿时红了眼眶,上前拥住了她,“这么快便知道我回京了吗?”
荣蓁轻抚着他的脊背,“如今京城里,又有何事能瞒得过我呢。更何况,本就是我让人接你回来。”
颜佑安将人抱了一会儿,才发觉这是在门边,面色羞赧,连忙将荣蓁请进来。两人坐在窗前,说起这些年发生的事,颜佑安不由得感慨,“从前你做官时,我便总是担心你,如今你大权在握,可我还是免不了担忧。罢了,不说这些了。这云霓居是慕容家的产业,我现下歇脚在此处。离京多年,连平儿都已经嫁人,世事变迁,不知道乌衣巷那处院子还在不在?”
荣蓁点点头,岁月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这些年她愈发沉默,可待亲近之人时,却也愈发温柔,“乌衣巷的宅院我已经找人修缮过,若你愿意留在京中,可以继续住在那里。”
颜佑安感动之余,却也添了许多伤感,“其实我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我,再回那里,也等不来你……和平儿。”
是啊,这么多年,荣蓁早已将他视若亲人,曾经的心动也早已被时光吹散。可眼下荣蓁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望着他道:“颜姨母的案子,不日便有定论,你放心,一定是好的结果。”
颜佑安眼含热泪,“真的?你没有骗我?”
十多年过去,对于颜家的案子,颜佑安早已不再奢望,但他知道,荣蓁不会骗他。若是没有必胜的把握,她也不会将他接到京中来。
荣蓁未停留太久,便离开了云霓居,颜佑安立在窗前看着她的马车走远,门再度被人叩响,颜佑安回过头来,望着门边人,轻唤一声,“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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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华殿中,陆蕴同陆嘉说起为徐陆两家加封诰命之事,陆嘉道:“此事自然无不可,但我想着,如今边关战事未决,还是暂缓为宜。等到我军大捷归来,再议这些也不迟,到时候除了加封诰命,我还要办一场宫宴,请那些命夫过来,让徐陆两家风光一场。”
陆蕴听来觉 得有理,“那便依太后所言,按最近的奏报,班师回朝也只是一两月的事了。”
陆嘉笑了笑,“那便好。”
陆蕴由衷赞道:“你虽坐上后位只有数月,可却比从前沉稳许多。看待一些事,比母亲还要周全。”
听她这样赞许,陆嘉却想起了荣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开始模仿起荣蓁的处事之道。只是荣蓁似乎并不将他放在心上,倒教他在宫中患得患失,日日惦念。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荣蓁手臂上的伤还未完全恢复,她回了帝卿府,如往常一般问起姬恒。恩生思绪杂乱,只道:“还在佛堂,大人可是要找殿下?”
荣蓁却摇了摇头,不多时璇儿来到正殿,荣蓁的手按在璇儿肩上,“母亲要去一个地方,你愿意与母亲一同前往吗?”
璇儿顿时点头,两人并肩离开,恩生望着她们母女两人的背影,脑海中却抹不去那日在官邸中见到的场面,连他都尚且如此,他不敢想姬恒若是知晓,会如何发作?
只是璇儿没有想到,母亲带她来的地方竟是有些荒芜的墓林,上面甚至未立墓碑,不知葬在此处的人与荣家有何渊源?
而远处传来马蹄声,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颜佑安从马车中步下,一身缟素,半途中便湿了眼眶。
璇儿此时才察觉母亲今日竟也着了一身白衣,她只看着母亲转过身来,同她道:“他便是母亲从前与你说起过的亲人,你当唤他一声舅舅。”
璇儿这才知道,原来这里竟是颜家的墓林,她依言同颜佑安行了礼,唤了一声“舅舅”,颜佑安扶住了她,“既是亲人,又何必拘泥于礼数。”
可璇儿却还是疑惑,既然母亲这样重视颜家的人,为何还会任此处墓林荒芜,杂草丛生?
第161章 取舍
荣蓁把酒倒入碗中, 在墓前慢慢洒下,“姨母,这是你从前最爱喝的金陵酒, 原谅我这么多年才送来。刚入朝为官时,我以为凭着皇帝的宠信,很快便能为你们平反,可我高估了自己, 那时我便发誓, 若不能为你们昭雪冤情,荣蓁此生无颜踏入这里半步。”
颜佑安望向荣蓁, 这么多年她所承受的非他所能想象,“母亲不会怪你, 若不是你, 我无法在这世道中活下来,颜家也等不到平反这日。”
璇儿看着她们两人在墓前祭拜,这便是母亲的从前事,是她在府中不曾听人提起, 也不了解的事。她端正身体, 也认真朝这墓主人行礼跪拜。
祭拜过后,荣蓁回头看着璇儿,温声道:“母亲还有些事,要晚些回府,你先坐舅舅的马车回去。”
虽不知荣蓁要做什么,但慕容家派高手暗中保护着澜儿,如此安排自是稳妥, 颜佑安也放心下来。
璇儿点了点头,离开了此处, 临上马车前,她回头望着墓前两人,她们虽彼此无言,可眼神之中的情绪难以名状。
璇儿掀开马车车帘,才发现里面竟还有一少女,面覆轻纱,她抬眼望着那人,那人也回望着她。
璇儿同她点头致意,那人眼神微动,马车缓缓行驶着,在这陌生的环境里,璇儿却忍不住想再看那少女一眼,她看不清此人面容,可却无端觉得她的一双眼眸有些熟悉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帝卿府门前停下,璇儿临别前同她致谢,那少女神情淡淡,并未言语。等璇儿在书房中坐定,却还是会想起那个人,心头疑惑丛生。
另一边,颜佑安没想到荣蓁竟带他回了乌衣巷,他从马车中走下,阔别数年,再步入这个院子时,颜佑安百感交集。他轻轻推开院门,院中的梨花已经开败,他立在院中,伸手触摸着枝叶,几处屋舍被修缮过,俨然还是旧日模样。这梨花树也是她们当年一起种下的。
荣蓁立在他身旁,轻风拂来,将这院中落叶吹起,一片落叶停留在颜佑安的肩上,荣蓁伸手替他拂去,他望着荣蓁的面容,一瞬间竟以为回到了从前。
可物是人是,有些东西却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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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如钩,荣璇推开房门,沿着长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心头疑虑难消,难以安枕,不知不觉竟走到荣璨院中,她本要离开,可见荣璨靠在窗边,手中正忙碌着。
荣璇走到窗边,怕惊到他,脚步声故意加重了些,荣璨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她,“姐姐怎么来了我这儿?”
荣璇这才看清他在忙什么,手上的玉雕倒是精致得很,荣璇并未进门,斜靠在窗边,与他说着话,她看着天上残月,轻声道:“若我遇见一个少女,与我一般年岁,可她的那双眼睛却像极了母亲,或者说与母亲别无二致。她跟随的长辈,与母亲也像是有很深的渊源。你说,这是为何?”
荣璨忙着手中雕刻,并未抬头,只道:“与姐姐一般年纪,要么是母亲同族小辈,要么就是母亲的私生女了。还能有何原因?”
荣璇被他这番话恼到,“胡说些什么,母亲怎么会?”
荣璨在玉雕上吹了吹,“姐姐来我这儿就为了说这些,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有所怀疑吗?”
她们两人一同长大,对彼此性情也颇为了解,荣璇气闷,“只是不该如此,父亲若是知晓了这些……”
荣璨放下手中刻刀,认真道:“那便不让父亲知道。”
从荣璇回府那刻起,她便已经发现了那少女像谁,震惊之余,又有些惶恐不安。“母亲与父亲近来本就不和,的确不能再生事端了。”
帝卿府门外,马车缓缓停下,荣蓁慢慢走进来,脚下略有虚浮,一旁侍卫伸手扶住她,荣蓁轻轻拂开,直往正殿而去。
恩生从殿中走出,抬起头正瞧见荣蓁走来,他朝荣蓁行礼,荣蓁并未回应,只从他身边走过,恩生回过头,看着她进了殿中。
姬恒着了一身青色大袍,是他礼佛时所着,如今还未换去,他坐在灯下,虔心抄写佛经。
荣蓁走了进来,姬恒抬起眼眸看着她,她身上散着淡淡酒气,姬恒停下笔,站起身来,“你饮酒了?”
荣蓁望着他,慢慢走近,定定看了他许久,就在姬恒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的时候,荣蓁又从他身旁擦过,径直进了寝居中。
自从明贤崩逝,她二人便未再居于一处,姬恒不放心,跟着走了过来,荣蓁将外衫除去,半靠在榻上,一只手搭在额前,似乎觉得烛灯太过刺眼。
姬恒停在榻边,轻声道:“我让人去备水,你去偏殿沐浴吧。”
他刚转身,衣袖便被她扯住,姬恒回过身来,荣蓁正望着他,她的手沿着衣袖,落在他手腕上,姬恒回避着她的眼神,荣蓁自嘲一笑,看着他腕间那串佛珠,“世人常言,道者治身,佛者治心,你的心就那么不安吗?要日日抄写佛经,来替我赎什么罪业。”
姬恒温声道:“你醉了,我让人送些醒酒汤来。”
他的衣袍上透着檀香,也失去了往日的华贵,荣蓁将他腕上的佛珠取下,姬恒伸手索回,那珠串在两人拉扯之下断落在地,姬恒怔住。
荣蓁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今日我扰了你的清修,日后不会了。今后你可以是我荣蓁的夫郎,可以是璇儿璨儿的父亲,也可以只是宁华帝卿姬恒。我荣蓁是忠臣也好,乱臣也罢,是名扬千古,还是任世人唾骂,日后都不会损及你的清名。”
姬恒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在逼我?”
荣蓁摇了摇头,“是我想放了你。既然我的存在让你这样痛苦难安,何不就此放手。我替颜家平了反,今日带佑安去了颜姨母墓前。我无法保证日后有人挡在我面前时我不会杀人,你与我划清界限,对帝卿府也好。”
姬恒的手在颤抖,“你要与我和离?”
荣蓁将手中遗留的那颗佛珠抵到他面前,“我是在成全你。”
说什么成全,她分明是要他褪去这身佛袍,要他做个选择,因为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等不来他的回答,荣蓁从榻上起身,她只道了句,“从前我替颜家人收尸,日后想来也会有人替我收尸。”
姬恒眼泪滑落,她是要他想明白,究竟是更在乎她这个人,还是那些来日的报应。
在她离开之前,姬恒拉住了她的手。
荣蓁回头看着他,他的脸颊瘦了一圈,这些日子分明也不好过,可他已经选择了她,就不能再后悔。荣 蓁靠近姬恒,伸手替他除去身上外袍,委顿在地,她仰头吻住他的唇,姬恒抱住她,跌跌撞撞倒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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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恩生起身,如往常一般要去服侍姬恒更衣,可刚走到门边,便被一旁侍人唤住,轻声道:“昨夜大人留宿,如今大人和殿下还未起身。”
恩生愣了愣,“当真?”
那侍人掩唇轻笑,恩生心道:这样也好,当初他瞒着殿下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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