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蓁甚少对人诉说心事,做君王的人称孤道寡,可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日。她不回府,姬恒竟也不在意了,府里回信说让她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荣蓁不免想起从前,那时她在大理寺忙碌一些,姬恒都会亲自提了食盒来看她。时移世易,当时只道寻常的事,现在却无法触及。也对,他的心如今都在佛堂之中,替她赎罪。
明知身上有伤,不便饮酒,荣蓁还是一杯又一杯地饮了下去,“你何须对我有愧,我做这一切并非是为了你。”
秦楚越道:“与大人相处越久,越能感知大人不易。我只希望大人不必这般自苦,若您的心在帝卿身上,便早日解开怨结。”
她何尝不想,得到越多,越觉得寂寞。荣蓁一杯又一杯将酒灌下,秦楚越握住了她的手腕,“大人,我送您回府吧。”
荣蓁将她拂开,站起身来,“我去歇下了,你也早些回去。”
秦楚越看着她的背影,明明无比寥落,可却依旧挺直,仿佛不让任何人看出她的脆弱。
秦楚越从官邸中走出,坐上了马车,而她离去之后,停在街角的一辆马车慢慢驶来,停在官邸门前。过了一会儿,从马车中走下一个男子,扶着另一年轻男子步下,那人披着斗篷,黑夜之中挡去了面容。
夜色深浓,廊中的灯笼在风中轻晃,轩窗半开,荣蓁靠在书房窗边的软榻上,她以手支额,眼前朦胧,却毫无睡意。
陆嘉主仆二人被人引着,行走在路上,方才他凭宫中令牌进到官邸中来,可到 了此处,他踯躅不前。
邱霜在旁道:“主子若是迟疑,那咱们便回去吧。”
“不。”他既下了决心,又怎么能临阵脱逃。
侍从将陆嘉领到书房外,“大人刚进去有一刻,贵人稍等,小的去通传一声。”
没多久那侍从便从书房里走出,请他进去。陆嘉回首,从邱霜手中取过药箱,“你在这儿等我。”
他步上台阶,轻轻推门,进去之后下意识便看向书案前,荣蓁却不在,回身望去,却见荣蓁斜靠在软榻上,漠然地看着他。
她是醉了,可还没有不省人事,荣蓁看着眼前男子慢慢走近,看着他面上神情转为惊愕,“大人饮了酒?”
陆嘉站在她身前,轻声道:“大人的伤可是好了?”
荣蓁只望着他,并不说话,陆嘉不知她此刻是否清醒,但他一定是疯了,否则怎么能私自出宫来,来到大臣的官邸中,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见荣蓁不回答他,陆嘉大起胆子,坐了下来,将药箱放到一旁,“大人为我受伤,我于心不安,惦念大人的伤情,这才来此。不如我为大人换药吧?”
他说完,见荣蓁没有拒绝,将药箱打开,又把手伸向荣蓁的衣袖,她今日着了玄色外衫,陆嘉将她衣袖掀起,才发觉伤口处的血已经渗了出来,一边忙着,一边道:“大人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荣蓁木然地任陆嘉换着药,从他踏入书房那刻起,荣蓁便认出他来。她在这样的夜里伤了心,无论是谁,她都不在意,总之不会是她所等的人。明明是自己不愿回府,却还是盼着那人来寻她。世人皆是如此矛盾,连她也不能免俗。
陆嘉小心替她换药,药粉撒出一些,他低头在伤口处轻轻吹拂,用细布将伤口包扎好。
他做完一切,刚要直起身,却见荣蓁抬眸看着他,她的眼神专注,少了白日里的冷淡,陆嘉心头微跳,腿上一软,整个人不自主地伏‖在了荣蓁身前。
同一夜空之下,帝卿府正殿里灯火通明,恩生送了郎中出来,郎中道:“殿下近来劳累,又心有郁结,这才起热病倒。饮下汤药之后,好好歇歇,等热退了,再慢慢将养着。”
恩生忧心道:“见殿下病着,我恨不得以身相替。劳烦郎中了。”
恩生将郎中送出殿外,又着一旁的侍人道:“殿下清醒之时还差我去官邸一趟,给大人送些东西,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起了热,明日一早便提醒我一声。”
那侍人连忙应下,恩生叹息一声,进了殿去。
第159章 逆鳞
姬恒热势三更才退, 恩生替他拭着汗,见他沉沉睡着,又担心不已。好在郎中看过, 说他太过疲累,还是多多休养为宜。
恩生忙碌一夜,只睡了一个时辰,天色刚亮, 他惦记着姬恒的嘱托, 起身去了官邸。
官邸中的下人是认得恩生的,不敢阻拦, 由他进去,恩生问了几句, “大人歇在此处, 可还缺些什么?若你现在不知,便好好记下来,白日里去帝卿府寻我便是。”
下人连忙点头,带恩生来到书房外, 有些怔然, “你们便是这么服侍的吗?大人平时在朝中忙碌,怎么到了官邸还歇在书房?”
那人嗫嚅道:“大人的事,小的不敢多嘴。”
恩生本是打算将衣物送到便走,可听下人这么说,只好亲自去看看。
恩生叩了叩门,可等了一会儿,里面毫无动静, 他轻轻推门,只见荣蓁躺在软榻上正睡着, 身上也只盖了一件外衫。矮桌旁的软枕掉落在地,恩生步上前去,将那软枕捡起,可脚边一物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定定地瞧着,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俯身将那物件捡起,卷握在手中。恩生心头猛跳,可这却不是惊喜。
恩生的视线又落在荣蓁身上,震惊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人声,是秦楚越的声音,只听她问道:“荣大人可起身了?”
恩生将东西收进袖中,再未停留,从门中步了出去,秦楚越回过头来,见恩生面无表情从书房中出来,她惦记着荣蓁与姬恒的事,拦住了恩生的路,“怎么来得这样早?”
恩生心绪不宁,只冷声掩盖内心不安,“是我家殿下让我送些衣物过来,这便走。”
秦楚越挥手让那下人离开,温声道:“你平素常在帝卿身边侍候,总不能就这样见他和荣大人冷着,一会儿回了府便告诉帝卿一声,就说荣大人在官邸难以安枕,一日三餐都不能按时用下。”
秦楚越这话本是好意,可听在恩生耳边却分外讽刺,“怕是不必了,我看大人在官邸这日子过得倒是不错。只怕早已经想不起我家帝卿是何模样了?”
秦楚越不解,皱着眉看他,可恩生不想再同她多言,作势便要走,秦楚越往四周看了一眼,伸手把恩生扯到一旁连廊中,恩生低呼一声,“做什么拉拉扯扯?”
秦楚越盯着他,“你既然一早便来帝卿府,那必定是你家帝卿对荣大人惦念得紧。我让你扯些谎也是为了她二人早日和好,你怎么倒不领情。”
恩生面带薄怒,“你倒反来怪我?荣大人如今可不缺人侍候,这日子好不快活。可怜我家帝卿还病着。”
秦楚越听他意有所指,忙道:“你这可就说岔了,荣大人虽忙碌,却还没有那些心思。”
恩生眼眶微红,“我都已经亲眼瞧见,你还来骗我?倒是不必了,我只当今日从未来过。更替我家帝卿觉得委屈。”
秦楚越心道:难道昨夜离开之后,还有什么事发生?
秦楚越轻声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与我,我待大人之心天地可鉴,更是盼着大人府中安稳。”
恩生侧过身去,从袖中抽出一物,悬在腕边,“难道是我说错了不成?”他侧眸看向秦楚越,“你倒是与我说说,荣大人的房中怎么会有一条男子束腰的玉带?这可不是帝卿府之物。”
秦楚越愣了愣,伸手便要去拿,恩生却把东西收好,“世间女子皆薄幸,荣大人如今权倾天下,也早已经不把我家殿下放在心上了。”
秦楚越被他这一番话噎住,倒仿佛她才是那个被质问的人。她只道:“你先停留一会儿,我去去便归。”
秦楚越不等他应下便举步离开,而后寻到方才那个下人,仔细盘问一番,证实昨夜的确有一男子来过,秦楚越问道:“那男子究竟何时离开的?”
下人回忆了一会儿,道:“约摸过了子时。”
夜半相约,总不能是饮两杯茶那么简单。秦楚越嘱咐道:“大人的安危何其重要,昨夜大人饮了酒,若再有不相干的人来府,必不能让这些人进门。”
那下人连忙道:“是小人通报之后,荣大人让他进去的。”
秦楚越没空理会,只冷声道:“你听我吩咐便是。”
她很快回转,再见恩生时,掩唇咳嗽了一声,恩生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由分说便要离开。秦楚越将他手腕扯住,“你可是要去告诉你家殿下?”
这话让恩生陷入茫然,他放弃挣扎,过了许久才道:“殿下近来本就心情不虞,我若是再告诉他这些,如何能开解他的心结?”
秦楚越松了口气,“你能这样想是最好。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为了帝卿打算。你仔细想想,朝中重臣,有几人只守着一个男子过日子?若非帝卿的身份,祖制的束缚,以荣大人的身份地位,人品相貌,早已是夫侍成群。如今虽有那不知名的男子在,但于女子而言,也不过是侍奉枕席,逢场作戏,不值得放在心上。帝卿重情意,只要你不说出去,这样的事便没有发生过。”
这也的确是无可奈何之事,恩生被她说动,可却不能轻易松口,“你是替荣大人打算,可莫说是为了我家殿下。”
秦楚越道:“这玉带……”
恩生道:“我不会拿给殿下瞧,可也不会交给你。”说完便举步离去,秦楚越看着他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荣蓁巳时方醒,下人服侍着她起身更衣,才告知秦楚越仍在院中,荣蓁让人请她进来,秦楚越对之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只与她说些公事,临走之时说起帝卿府的人曾来过,荣蓁嗯了一声,抚触着受伤的手臂,一切还是等伤好了再说吧。
荣蓁一心要重审颜案 ,可却有人拦在前面,在朝堂之上便对她发难。
御史荀姝弹劾荣蓁,“荣大人从前与颜家有着深厚渊源,而颜案早有定论,更已历三朝,若是骤然翻案,要天下臣民如何议论?荣大人难道要为了一己私心,而毫无顾忌了吗?”
荣蓁虽掌权,在朝中不怒自威,但今日却是罕见动怒,她回身看向荀姝,“荀大人身为御史,弹劾监察百官乃是分内之事。可这番话掷地有声,本官却为你觉得羞愧。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臣民,颜案牵扯数家,死了上百口人,若真有冤屈,难道这些人便不是你口中的臣民了吗?”
荀姝险些被她噎住,“荣大人身居高位,本就要为满朝文武做表率。案情重审与否尚未定夺,可是以荣大人与颜家的干系,此事还是要避嫌为好吧。”
荣蓁回道:“荣某立身持正,不惧流言!何况荀大人说错了,颜案重审乃无可争议之事,敕令已下,如今交由大理寺。与御史台并无牵扯,荀大人可记得了?”
陆蕴冷哼一声,“御史台的确可以弹劾百官,但若是滥用职权,那便是荀御史之过了。”
荀姝望向韩云锦,她本就是被韩云锦逼迫才不得不做,如今事情未成,她还要看韩云锦的脸色。而韩云锦此刻却并不出言,像是默认此事发生。
而她,倒成了马前卒,被荣蓁记恨。
散朝后,邱霜扶着陆嘉从座上起身,低声道:“那荀大人也忒不识趣,一再与荣大人作对,冒犯于她。”
往常陆嘉会不许他议论朝中之事,可今日却是附和了一声,“的确可恨。”
陆嘉回身看向空荡的大殿,方才他坐在帘后,隔着许多人,却仍旧能寻到她的身影。从前他还会认真听这些朝臣都在说些什么,可从今日上朝开始,他望着荣蓁时总不自觉出神,心里描画着她的模样,直到被那一声惊醒。
陆嘉回到临华殿,脱下厚重朝服,他轻轻展开衣袖,一只手轻轻叠在前臂上,而那里光洁如玉。
从畏惧到惦念,是陆嘉从未想过之事,可自那日之后,他夜不能眠,辗转反侧,似乎有一团火将他困住。
而回了官邸,秦楚越道:“大人今日可是见了,韩云锦自己不出面,放任她的狗乱咬人,依我看,便是大人平时太过宽容,对付她们这种人,杀一儆百才是唯一之策!”
荣蓁坐在桌前,将茶盏推向她,“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一切自有我。”
秦楚越等的便是她这一句,“大人放心,我定让荀姝后悔她今日之举!”
而这日晚,官邸有人登门求见,下人已被秦楚越交代嘱咐过,莫不可轻易放人进来。而荣蓁却道:“去请吧,我本就是要等她过来。”
白日里还言辞犀利的人,夜晚相见时却换了一副面孔。荀姝刚走进书房,便跪了下来,“求荣大人放我夫郎和孩儿一命,一切罪责自有我一人承担!”
荣蓁淡淡道:“荀大人何出此言,今日我并未出府,你夫郎和孩儿的性命与我何干?”
荀姝膝行几步,“下官今日所为皆是被逼无奈,若有其他选择,断不会与荣大人为敌。”
第160章 惦念
荣蓁的声音一如往日平和, “被逼无奈?这么多年你为韩云锦充当马前卒,害了那么多人性命,只一句无奈便可以抵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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