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恒掌心的血迹已经干涸,只看着荣蓁取了湿帕子替他擦拭干净,又用细布垫在他掌心,她道:“你不是去陛下那儿了?”
姬恒没有回答,只是靠在荣蓁肩上,荣蓁倒也没有强求他回应,即使姬恒不说,她也已经猜出七八分来,姬琬的事她远比姬恒敏锐,姬恒的泪却将她肩上的衣衫打湿,荣蓁扶着他的脸,“怎么了?”
姬恒很少有这样无助的时候,“我现在只有你了。”
荣蓁伸手替他将泪擦干,柔声道:“怎会,你不止有我,还有璇儿和璨儿,她们长大以后,也会好好守护你。”
姬恒摇了摇头,他从庆云口中得出的消息,无法再瞒着荣蓁,“皇姐她 ……她的身体不太好,说是有一年了,如今愈发严重。”
猜想得到了验证,荣蓁心中百感交集,她不是姬恒,不会因为姬琬的病情忧心难安,可姬琬对她有知遇之恩,而今这些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去,她也难免伤怀。
荣蓁拥他入怀,道:“难怪陛下这一年来对太女多有苛责,连她身边少傅都换了两次,太女年少,陛下怕是还不能放心将姬氏江山交到她的手中。这样做,也避免了一些人趁此机会结党营私。”
姬恒声音低哑,“我知道,即便是亲人也不能永远相扶相守,可是父后故去才几年,皇姐正值盛年,我只希望她的病能好些,不要这么快离开。”
荣蓁抚着他的头,心头顾虑的却不像姬恒这样纯粹,无论如何,她都已经回到朝中,又坐到了这尚书令的位置,更甚至压了韩云锦一头,若有一日太女继位,提携韩云锦不说,对她的打压也不会少,从前她可以不在意,但如今有了子嗣,不得不考虑周全,璇儿与璨儿不能只在姬恒的庇护下长大。
姬琬的病情慢慢“好转”,狩猎之事依旧进行着,只是姬琬不再亲自上马,等到回京那日,荣蓁瞥见姬琬的身体几乎是半靠在庆云身上,见她艰难苦撑着,荣蓁有些不忍。
回京之后,姬琬便称病不朝,姬恒常常进宫探望,从他的神色里便可猜出姬琬如今的状况,可是荣蓁没有想到,这一日真的要来时,她召见的人竟是自己。
荣蓁步上宫阶,她从官署而来,身上还着着官服,庆云已经等在殿门外,荣蓁同她轻轻颔首,只听庆云道:“陛下睡了半晌,如今醒来便要见你。”
荣蓁缓步走了进去,庆云跟在她身后,还未靠近,便听见里面咳嗽的声响,荣蓁候在屏风外,行礼道:“臣荣蓁,拜见陛下。”
姬琬咳声未停,兰侍卿轻抚着她的背,替她顺气,直到平复一些,才唤荣蓁进来,离得近了,荣蓁才闻到一些血腥气,“陛下,您的身体可好些了?”
姬琬挥手赐座,久病之人,面容憔悴,明明还未到不惑之年,鬓边竟生出白发,“朕的身体如何,你又不是不知。”
荣蓁起身道:“臣惶恐。”
姬琬靠在兰侍卿身旁,道:“坐吧,这样战战兢兢的,难道朕还会赐罪于你不成?”
她们君臣说话,姬琬却并未让兰侍卿回避,荣蓁不经意地看了兰侍卿一眼,这张熟悉的面容,让荣蓁生出恻隐之心,“陛下有事召臣过来,兰侍卿在此,是否……”
姬琬直接戳穿了她的心思,道:“朕都不介意他在,你又何必呢?”
大周并未废除卿侍殉葬的规矩,眼前的兰侍卿听到她们的谈话的确无妨,死人自然会是守口如瓶。
姬琬没什么气力,缓了一会儿才道:“朕今天召你过来,是有几件事要托付,其一便是阿恒,除了大周江山,也只有他让朕放心不下,你要好好待他,不可让他伤心。”
荣蓁点头,诚恳道:“殿下他对我一片深情,又为我孕育子嗣,我们夫妻多年,陛下放心,我和殿下定会相携白首。”
姬琬难得与她说了句玩笑话,“你一向混账,朕可不放心你。”
荣蓁道:“陛下放心,臣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殿下是最好的夫郎,臣能娶他,是平生之幸。”
姬琬接着道:“这第二桩,太女如今尚未成年,朕若驾崩,由你……咳咳咳……由你辅政,你要像忠于朕这般,忠于她。但朕这几年来施行的仁政法治,绝不可被废止。”
姬琬究竟是不放心太女,还是不放心明苓,荣蓁道:“臣自当忠君,但陛下有上天庇佑,龙体总会康健。”
姬琬自嘲一笑,“朕这身体如何,自己最是清楚,这第三件,便是无论何种情形,你都不可扶持明苓继位。朕子嗣不丰,可心头症结难消,明苓可享富贵,却绝不能继承大统。”
荣蓁从座上起身,跪于地上,“陛下,臣绝不敢有此心。”
姬琬慢慢抬手,道:“起来吧,朕也没有猜疑你的意思。”
姬琬病重,却一直没有传信让明苓前来都城侍疾,荣蓁早就知道姬琬在怕什么,可明贤真的会如她所想那般听话吗?她并非无知孩童,辅政之人,只怕会是明贤的眼中钉,肉中刺。
荣蓁在她榻前还是接下了这个辅政大臣的重任,却也无比忐忑,今后再也没有回头之时了。
第138章 元启
姬琬望着她, 卸下了帝王的威严,难得同她说些体己话,“朕还记得在猎场初见你时的情形, 你的骑射的确不错,可这猎场中,何愁寻不出更好的人,不一样的是, 你的眼神里有欲望, 你想变强。”
姬琬的神情像是陷入了回忆中,许久才道:“朕起初只是好奇, 到后来却是愈发欣赏你的能力,朕也曾说过, 若不是阿恒属意于你, 一心下嫁,朕是想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的。可因为阿恒,朕顾不得许多了。朕不能让阿恒委屈,便只能委屈了你。重来一次, 朕还是会这样做。你可会怨朕?”
荣蓁慢慢道:“陛下的大恩, 臣是感激的。”
姬琬眼神中浮现温和笑意,“朕知道你的性子,旁人给你几分,你便还之几分。”
她对姬琬的感情复杂,既有当初一手提拔的感激之情,也有伴君如伴虎的敬畏之心,而后经历的种种, 事与愿违,如今只剩惘然, “臣的心思纯粹,能做好分内之事,守护好自己关心在意之人,便是臣最大的心愿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姬琬半靠着,同荣蓁道:“朕知道你为何做官,可从前答应你的事,注定要食言了。说了这么久的话,朕有些累了,你回去吧,好好待阿恒,好好替朕守着这天下。”
荣蓁深深望了姬琬一眼,再度叩拜,许久才起身,“臣告退。”
荣蓁从紫宸殿出来,天色已然阴沉了,当初也是这般天气,她来紫宸殿请罪,从此命运浮沉,如今她再次从这里出来,许多事却要有了终结。
她还未走下高阶,兰侍卿快走几步追了上来,荣蓁回过头去,见来人是他,又向后退了一步,她是外臣,与后宫中人应谨守大防,兰侍卿面带急切,“陛下她睡下了,我才追了过来。荣大人,我也是没有法子了。我是因这张脸才得了陛下恩宠,听闻帝卿与已故惠君交好,求您和帝卿救救我,我定会牢记您的大恩大德,我还这样年轻,我不想死……”
兰侍卿说到最后,几乎要哭出声来,荣蓁看着他,明明相似的脸,却是不一样的性情,“与其求我,倒不如求你自己,你的命是由陛下掌控,你若是想活着,便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回去好好侍奉陛下,不可生怨怼之心,不可有忧恐之态,你若能做到,说不定还会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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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病重之事已经瞒不住,朝中一些人不安起来,其中也包括秦楚越,她来到帝卿府中,沁园里,荣蓁正立在廊下,听着栏外雨声,秦楚越站在她身旁,不免焦急了些,“这些时日,韩云锦一直在拉拢朝中大臣,暗结势力,皇帝若是驾崩,只怕荣大人在朝中举步维艰。”
荣蓁却是镇定得多,“那你倒是说说,我有何法子,与韩云锦对立,还是去东宫攀附太女?”
秦楚越被她的话噎住,“我只是觉得,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荣蓁淡淡道:“继位的毕竟是太女,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比韩云锦更得她的心。”
比起浮动的人心,来得更快的是皇帝病危的消息。
姬恒每日进宫侍疾,却常常肿着眼睛回来,听闻姬琬这一两日一直昏睡着,水米未进,太医院齐齐守在寝殿外,药石都已无用,本以为或许就这般沉睡过去,储君已立,若是皇帝驾崩,新君自会继位主持大局。
可姬琬的病情却出现了“转机”,醒来之后,进了些羹汤药膳,宫中太医诊过脉后,心头一惊,姬恒盘问之下,太医惶然道:“依微臣愚见,这恐怕是假神之像,只怕撑不了多久。”
也是在这时,姬琬将许多人召进宫来,荣蓁本与其他大臣一起候在殿外,是庆云将她请了进去。进殿后,只见里面已有不少人,太女跪在榻前,姬恒侍立 一旁,神色怆然,就连平素鲜少露面的君后也被人搀扶着站在榻边,荣蓁便是唯一位进殿的外臣,她跪了下来,姬琬语声微弱,当着宗亲皇室的面,交代着身后之事,“朕驾崩之后,太女当继位,但要牢牢记住,要孝敬你的父后,不可轻慢,也要善待敬重你的舅舅,不可动宁华帝卿府分毫。”
君后与姬琬年少成婚,即便没有子嗣,却也得她爱重,闻言几欲失声痛哭,却还要维持君后体面,“陛下……”
姬琬咳了几声,明贤抚着她的胸膛顺气,姬琬良久才继续开口,同明贤道:“朕出身皇家,这一生所思所谋皆是为了大周,你要记着,做一位仁爱的君主,恩泽四方,替万民谋福祉,创盛世之太平。”
明贤泪眼婆娑,“儿臣记下了。”
姬琬的眼神望向姬恒,她伸出手去,姬恒将她的手握住,顿时落泪,“皇姐……”
姬琬轻声道:“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还哭成这般,咱们姐弟之间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从前父后在时,常说我们才是一家人,如今他老人家仙去,我也要去寻他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莫要让人担忧。”
姬恒将她的手抵在额上,悲痛难掩。殿内一片哀意,荣蓁也被感染几分,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为了姬琬而流泪。
姬琬没能熬过这个春日,于次日巳时崩逝于紫宸殿,时年三十有九。
殿前御史中丞陈立英宣读大行皇帝遗诏,太女明贤登基为帝,并令荣蓁、陈立英、韩云锦同为辅政大臣,直至皇帝成年后亲政。
明贤倏地抬头,她看着陈立英,不顾众多臣工在场,质疑遗诏真伪,陈立英将遗诏奉上,并跪道:“陛下,大行皇帝亲令臣宣读此诏书,绝无伪造之事,臣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明贤捏紧了诏书,她俯视着荣蓁等人,“好,很好,朕将来还要指望诸卿了!”
最后一番话似乎从牙缝中挤出,一朝天子一朝臣,荣蓁明白,往后怕是再无安生了。
陈立英可谓忠介耿直,更有些迂腐,姬琬令她宣读遗诏,荣蓁并不意外,可姬琬设立三位辅政大臣,是看准了她三人绝无可能联起手来,更有制衡之意,将天下大事交到明贤或是她们这些臣子,姬琬都不能放心。
明贤继位之后,移居奉宣殿,尊君后为皇太后,追封生父云侍君为孝安太后,而后宫之中其余未诞下子嗣的卿侍,得大行皇帝恩赦,不必随殉,悉数送至宫外皇寺之中出家为僧。
国丧期间,都城中禁止一切宴饮,帝卿府亦不见客。姬恒自姬琬驾崩之后,便心情低落,有荣蓁陪着,他才慢慢从悲伤中走出。璨儿年幼,却被嘱咐过这些时日千万不要搅扰到姬恒,他很是听话。
荣蓁拥着他,看向窗外繁盛的枝叶,园中亦是花团锦簇,无论多么悲伤,也都将会过去。
丧期一满,新君临朝,除了坐在龙椅上的人不同,一切分明如故,只是荣蓁每每仰起头时总觉恍惚,似乎坐在那里的人依旧是姬琬。
连秦楚越都察觉她意兴阑珊,荣蓁道:“从前陛下在时,我与她不算亲近,可陛下去了,我又觉得空了一块。你说,人心是不是总这般漂浮不定,每每上朝,我都觉得难以维继。”
秦楚越挑明了,“你究竟是惦念先皇,还是无法接受眼前这个君王。”
姬琬大丧,明苓身为长女自然要来京,可丧期过后,明贤却以思念为由,将她扣留在都城,行软禁之实。如今还未过一年,明贤就这般急不可耐,荣蓁不想搅进这乱局之中,可韩云锦与陈立英各执一词,只等她表态。
树欲静而风不止,早因遗诏之事,明贤便恨极了陈立英,如今又因明苓之事,触了她的霉头。荣蓁若是在此时表态,无疑是将自己送到明贤对立一面,更有甚者,被她视作明苓一党。
荣蓁漠然道:“即便是做了辅政之臣,我也一心明哲保身,可今日朝堂上你也看到了,我无法继续缄默。只怕最忧心的事,还是会发生。”
荣蓁最终还是站向了陈立英,三者之中有其二,无论明贤如何不愿,都无法再留明苓在都城中。
过了年去,便是新君年号,明贤十二岁殿前登基,年号元启,而元启元年,便发生数件大事。
其一便是明贤意欲更改未来君后人选,另立旁人,而原定的君后,乃是已故惠君内侄陆嘉。
此事说来话长,前两年徐家不知如何开罪了东宫,引得明贤记恨,而徐家与陆家一体,明贤此举,打的却是两家的颜面。
徐尚书寻到韩云锦府中,希望她能就此事替徐陆两家求情,韩云锦却道:“这事怕是难办,若是本官没记错的话,先帝当初的旨意可是将陆公子赐给太女为正君,如今太女已成陛下,这旨意自然便无据可考,何不顺了陛下的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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