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珠乃是天地自生,百年古木做成,然其在月光下隐隐可见光芒。沈扶又朝着太极殿三拜,俯身之时,腕上金缕玉晃动发出悦耳的响声,她轻笑了下。
此刻沈扶周身集齐五行之元素,她默道,但愿盛世美好清平,但愿世人如意延年。
一遍遍经文念着,除了膝盖之处有些酸麻,沈扶并未感觉到任何不适,甚至于胸中不断有暖流涌出,流至四肢百骸温暖全身。
这般念跪拜不知多久,沈扶再一次转身看向身后东南之处时,照亮半边天的火光已然消失不见。
沈扶开口时嗓音有些哑,“阿蝶,可是大火灭了?”
阿蝶眼中含着些泪光道:“东南之处不见火光,大人,火灭了。”
沈扶闭上眼,深吸一口后,又笑着睁开眼道:“不知西北之处如何,不知几位娘娘如何。”
西北太远,天边还是漆黑一片,阿蝶踮脚看了看道:“不知西北之处如何了,大人莫急,想来就快有人来报信了。”
“嗯。”
沈扶又念一遍,跪拜时看见地上的影子,问道:“阿蝶,几时了?”
阿蝶道:“大人,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子时过半了。”
“除夕已过。”沈扶仰头看天,掐指算道:“外无大事,余小事。东宫之上疑云不散,非是天灾,但可破,便无事。”
沈扶说话的声音小,阿蝶并未听清,她问道:“大人您说什么?”
沈扶摇摇头,刚想说什么,便见东南西北之处各有一浑身是灰的宫人跑进太极殿,隔了很远,沈扶都能听到他们说火灭了,娘娘们无事,只是心悸受惊,吓晕了。
殿中大臣们欣喜的声音传出,沈扶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福临便从太极殿内跑了出来。
一路跑到祭天台上,福临行礼道:“多亏有沈大人祈福,三位娘娘身体无碍,腹中龙胎亦无事,陛下方才已经派太医去为娘娘们诊脉了。陛下让奴才传话,请大人起身回宫去吧。”
月光阴影之下,沈扶苍白的面孔上出现一抹笑意,她扬声道:“臣谢陛下恩典。”
大殿之内宫宴重开,阿蝶连忙拿着狐裘披在沈扶身上,和福临一同扶着她站起身。
跪的时间长了,沈扶肢体仿佛不受控制,她站在祭天台上缓了许久,才能慢慢走路。
福临道:“大人,奴才去寻一顶软轿来,送您回去东宫。”
“不必。”火灾刚过,沈扶不愿浪费人力,她道:“钦天监距此处不远,我去那里歇一歇,再回去东宫便是。”
“这……”福临知晓阿蝶是东宫的大宫女,他犹豫地看向阿蝶道:“大人她……”
“公公,便听我家大人的吧。”阿蝶道:“殿下忙完了,自会来寻大人。”
福临了然,笑道:“是,那奴才就不打扰了。”
“嗯,多谢公公。”
阿蝶扶着沈扶下祭天台,缓缓向钦天监走去。
月影晃动,走过一处拐角,沈扶听见一阵脚步匆匆跟了上来。她与阿蝶一同回头,便见萧成带着一个太监,太监手中拎着食盒,二人正朝她们走来。
待萧成走到面前,沈扶淡淡行礼道:“下官参见七殿下,七殿下万安。”
“沈大人不必客气。”萧成指了指身后的食盒道:“父皇挂念沈大人,命我送大人回钦天监,并给大人送上膳食。”
食盒上的印确是皇帝的印,但沈扶总觉得萧成的目的并非送膳食这般简单。
皇帝的心意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是以只得点点头道:“多谢七殿下。”
回去钦天监的路上,萧成就老实跟在沈扶身后,进去钦天监中的主簿室后,萧成指着拎食盒的太监,吩咐阿蝶道:“阿蝶,你带着他将膳食给你家大人热了来。”
萧成的目的不能再明显,阿蝶到底是下人,她看着沈扶。
沈扶见萧成这般执着,现下倒也想知他究竟想说什么。她朝着阿蝶点头道:“你带着他速去速回。”
方才火灾时,沈扶身侧的暗卫已经全数被萧禹抽调走,阿蝶虽然不放心,但想起此乃钦天监,想来萧成也不敢大庭广众做什么,只得点点头道:“是。”
屋内安静下来,灯下只有二人。
沈扶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道:“七殿下这般执着,究竟想说什么?”
萧成并不废话,他从怀中摸出一被手帕包裹之物,慢慢拆开后,坐在沈扶对面的软椅上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箭羽在灯下与在日光之下泛出的光芒是一样的,沈扶看着那枚东宫特制的箭羽,心头倏地跳了跳。
她抬头看向萧成道:“七殿下何时还做了贼,去偷了太子殿下独有的箭,折下箭羽私藏了起来?”
“你也知道这是东宫独有!”萧成一脸严肃道:“你可知这箭羽,是从何处寻来?”
心头越跳越快,夹杂着一丝慌乱迸出,沈扶面色不改,淡然问道:“何处?”
萧成灯下的眼似是淬了毒,他道:“这是从神寨,你爹尸体旁的地下搜到的,沈大人!”
第72章 灭族真相
“你说什么?”沈扶微微瞪大双眼。
东宫独有的箭出现在神寨,沈扶心中的慌乱逐渐化作一个大坑,众多断裂的思绪在往大坑里填,沈扶心中有种预感,一个令她期待又害怕的答案就要浮现。
“我知你是弥阳族的神女。”萧成转头看了眼门外,他道:“从一开始,萧禹接近你便是有目的的,父皇未给萧禹发出的圣旨上书:入深山,寻找弥阳族人所在的神寨,将族长及神女请来宫中。如若其不来,便将之全族灭,不可留一活口,落入他人手中。”
沈扶脑中紧绷的弦瞬间断裂,无数她曾经不愿细思之事一件件摆在面前。
萧禹为何会被追杀,为何偏偏是沈扶救下他,为何他初见便要对不明身份之人亮出仇敌,为何他……执着地将沈扶带回宫中。
“沈大人冰雪聪明,不会不明白父皇的圣旨乃是何意。”
萧成见沈扶面上表情还是淡然,他心中瞬间有了一种偏要将事实摆在沈扶面前,要她痛苦的邪恶心思。
他紧盯着沈扶的脸,将所知一一说出,“弥阳族自避世入深山后,世间知晓弥阳存在的皇亲国戚就从未停止过寻找。沈大人不知,其实弥阳族长避世之后,曾搬动过不少地方,早就无人知其踪迹。父皇早在去年便查出弥阳神寨所在,但他却一点都不隐瞒,还派萧禹去过神寨一趟。这一趟去做什么我虽不知,但我知晓,他定是见过你父亲的。”
在躲避追杀的树林中,高力曾说过,他见过京城中人。沈扶本以为是勐王派去的,却不曾想,竟是萧禹。
竟然是他。
沈扶狐裘之下的拳头紧握,面上也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不再淡然。
“先不提萧禹不掩行踪入神寨,会引得京中多少权贵前去。若他和父皇真的光明正大,只为请族长和神女来宫中卜算天意,为何萧禹从未将此事告诉你。”
萧禹曾说过的话,一句句浮现在沈扶脑中,重重响在沈扶耳边的,跟在末尾之处的是一句句的相信我。
“去年在萧禹离开神寨之后,有许多皇亲国戚都派人去找过你父亲,而找过你父亲之人,在不久之后全部被削过官职,更有几个位高之人被流放出京。”
如萧成所说,沈扶聪慧,立刻就能听出言下之意。
是萧禹奉了皇帝的命令去寻父亲,换言之是他扰了神寨的安宁,扰了父亲的安宁,让神寨暴露在众人眼下。
而这么做的目的,是因大约从去年开始,京中就有想要篡位之人,这些不轨之人要成事第一个要寻的便是占卜师,请他们来卜算是否能成事,谁人能成事,好寻找傀儡或自己登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1]萧禹和皇帝利用神寨,惩治了这样一部分人。
神寨灭族的口子,是萧禹亲手撕开的。
想到此处,沈扶彻底绷不住,她扶着桌案踉跄起身,口中紧咬的牙关抖动,尝到了一丝血的味道。
萧成跟着沈扶站起身,他看着沈扶按在桌上的手青筋毕现,笑了下,接着说道:“还有一事,沈大人恐怕亦是不知。”
沈扶抬头看着萧成,嗓音如刀割千百遍,溢出一句:“说。”
“弥阳族乃是自大庄建国之后就出现的占卜部落,每任皇帝登基之时,都必须得有弥阳族人在祭天台,在皇家人面前献祭焚身!焚后骨灰不会有人收拾,而是自然被风吹至宫中各处,才可保皇位太平。”萧成残忍地说出连沈扶都不知晓的皇室密事,他道:“沈大人,就算你族未灭,你爹活着,来日,他也要忍痛将族人亦或是自己送来宫中,看着他们或自己被焚,献祭皇位!”
沈扶耳朵嗡鸣,如数万人在耳边大叫。
萧成的声音便从嘈杂中清晰的传入沈扶耳中,“现下知晓萧禹为何要用甜言蜜语将你绑在身边了吗?”
他自问自答,“那是因为弥阳族灭,只余你一人,来日萧禹登基之时,你是要为他焚于祭天台的!你的骨灰要散在宫中各处,庇佑他的皇位和百姓!可笑你对他一片痴心,他却只想要你的命!”
沈扶闭了闭眼,万千类似于仇恨的情绪在胸腔碰撞,搅得她五脏俱裂,痛苦不已。若事情的真相真如萧成所说,她就真的是个笑话!
“整个皇宫都是弥阳族人的血,你脚踩的每一步都有族人的魂魄!沈大人,日日与灭族仇人纠缠在一处的滋味如何啊?”萧成越说越激动,他道:“你一次次提及,一点点寻找线索的时候,可知灭族仇人就在你身后,看着你百寻不得果!你对得起为了皇族死掉的列祖列宗吗?他们一直看着你呢!”
“闭嘴!”
泣血的声音传来,沈扶情绪的爆发就在一瞬间,巨大的痛苦压得她弯了脊梁,沈扶一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握着佛珠的手紧拽着胸口,大口地喘气。
胸口的疼痛如海水四面包裹,她像濒死的鱼,在水中亦不得救。
豆大的泪滴从眼底方一涌出,便直直砸在了地上,不过片刻便晕湿沈扶脚边一片地。因着用力,沈扶攥着佛珠的手,指缝间透出许多的血来。血滴划过佛珠,滚落在地与泪滴混在一起,逐渐晕开,又渗入地底不见踪影。
沈扶看着那片血红,忽然笑了一声。全是族人的血和骨灰,好,好啊,那她就踩在他们之上,让他们看看她一步步报仇!
萧成被沈扶的笑声引得后背一凉,他向后退了一步,方才凌人的气势退去大半。
默了会儿后,沈扶缓缓站直,她眼中通红,紧盯着萧成。
沈扶通红的眼神似能看透萧成心底的一切,萧成避开沈扶的目光,从怀中又摸出一个帕子,打开后放在桌上道:“此乃从神寨拿回的箭头,混杂了些许泥土。你从小在神寨长大,一看便知其是否是神寨的土,就知我所说是否为真。”
沈扶未动,又看了萧成须臾,萧成闪烁的模样落在沈扶眼中,沈扶松开攥紧胸口的手,转而拿起了那只箭头。
神寨在深山,山中土多清新细腻,沈扶捻开一个土块,土块化作土粒簌簌落地。
萧成看着那土说道:“是神寨的土吧,我并未骗你。方才我所说皆是真的,你可以去找太子问个清楚。”
沈扶将手中箭头和桌上箭羽一同收入怀中,虽然她的动作有条不紊,面上表情又恢复淡然,但被痛苦笼罩之下的她,浑身上下都是肉眼能看出的灰白的破碎。
沈扶看向萧成,问道:“谁人将这些事告知你,又让你传达给我的?”
听过上次萧禹说过的话,沈扶便知现下宫中留下的皇子的资质,与死去的那几个皇子相当。要么就是无脑自大的蠢人,要么便是受人操纵的傀儡,要么便是清楚保全自身之人,而这等人最是聪明,从未在外人面前露过面。
萧成本是一者,现下已经是前两者的结合了。
萧成眼神闪烁,他心知若与沈扶说是自己查出来的,沈扶断然不会信,最终无奈交代道:“从我母后死后,便一直有个人来找我,他们告知我母后死之疑,告知我弥阳族之事。”
“目的呢?”沈扶问完后顿了下,又详细说道:“他们告知你那些,又让你带着天大的秘密来找我,他们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又或者,你们达成了什么一致的决定?”
沈扶字字句句踩在萧成的心上,他咽了咽嗓子道:“并无……”
“是吗?”沈扶冷笑出声,“怎么七殿下是圣人,得知太子要害我,特地冒着危险前来告知于我?”
萧成几次避不开沈扶的目光,最终他自暴自弃般,双拳紧握看着沈扶说道:“他们说只要你占卜出谁人害我母后,他们便会帮我复仇,而后若是父皇追究,便……杀之让我取代。”
“哈。”沈扶面露荒唐,险些以为听进耳的话是鬼说出的,她知道萧成蠢,却未料到他蠢成这般。
总也不过是个深宫中长大,除了母后之死,未经历过风雨的人。
沈扶道:“皇宫中事,非皇帝同意不可占卜。”
不知萧成背后的人,是否也是勐王。但勐王现下不再京中,能随意调动皇宫中人,可见其渗入皇宫多深。
“我不信!”萧成道:“你是弥阳的神女,你知晓天下事,我不信!”
沈扶耐心耗尽,不再与萧成多言,她现下去东宫还有重要的事,是以抬步欲走。
“等等!”萧成见沈扶往门边去,拉住沈扶的胳膊道:“你先算……”
沈扶面上尽是厌恶,被萧成拉住转身的那一刻,她抽出腕间软刀,用刀把重重砸在萧成肩上道:“别碰我,滚开!”
萧成本就身子不好,上次的伤也没养好,他被沈扶砸的手掌松开,后退几步撞在桌上。看着沈扶面上眼中的寒意,萧成扶着桌子不敢再往前一步。
主簿室门开,阿蝶和小太监端着吃食走进来。
阿蝶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她快步上前放下吃食,挡在沈扶和萧成中间,看了眼沈扶凌乱的衣裳问道:“大人,您怎地了?”
阿蝶是萧禹的人,不知她是奉了萧禹的何令,日日跟在沈扶身边。
沈扶瞥了阿蝶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她要回去东宫,亲口听萧禹说出,带有目的的接近是他,射向父母的箭是他,乃至灭族的元凶也是他。
萧成方才所说的话一句句响在沈扶耳边,她又想起与萧禹相识至今,自己一步步走向他时的美好,胸口便开始作痛。
这种痛连深吸一口气都像是刀剑划在心口,沈扶捂着胸口,口中念着净心经文,脚步急促地往东宫走去。
阿蝶很快追出来,她手中拿着沈扶的狐裘,“大人,天寒地冻,您穿上吧。”
沈扶脚步不停,推开阿蝶的手道:“不必,躲开。”
沈扶从未这般与阿蝶说过话,阿蝶霎时明了什么,再不靠近沈扶,只跟在她身后,随着她快步往宫中走去。
平日里要半个时辰的路,今日不过一刻多,沈扶便回到了东宫。
东宫如宫中一般,到处都喜气洋洋,各处燃着彻夜祈福的明灯,院中重新摆放了从庄子上回来时,燃放的火树银花。
50/73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