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厌轻声问道:“陛下,您知晓秦相中的是何毒吗?”
月弗之泪眼盈盈,双手忍不住地发抖,“不知是何毒,连何人下的毒,也不知。”
秦延是在三个月前,出现频繁的头晕目眩之症。
之后,时有吐血。
宫中的御医与宫外的大夫,秦延全看了个遍。可无一人知,他到底中了何毒。
秦延中毒一事,最可能的凶手只有慕容简。
月浮玉招呼几人离开,打算去天牢问问慕容简。离开前,月弗之喊住他,“这位公子,你来自何方?”
秦浮玉抢先一步开口,“陛下,他姓顾,并非月氏人。”
月弗之挥手让他们离开,转身与秦浮玉感慨,“真像。若非父皇并无流落在外的亲子,朕怕是会以为多了一位兄长。”
孟厌耳朵尖,听见这一句话,偷偷问月浮玉,“月大人,你难道与月氏皇族有关系吗?”
月浮玉声音平静,“月氏昏帝月封阳是本官堂兄。如今的元象帝,算起来,应是我堂弟月封樾的后辈。”
“啊?”
孟厌绕到他面前,“你既是皇室之人,为何能当宰相?”
月浮玉负手站在台阶之上,目光所及之处,是月氏的宫阙月重宫。
百年前,他无数次走过这里的青砖。那时,他是景王月封阳的堂弟,也是伴读。
他和月封阳,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自三岁开蒙,他便在月封阳身边,辅佐月封阳一步步登基,成为月氏天子。
他去天庭后,从几位同僚口中,得知月封阳横征暴敛,倒行逆施。在他死后三年,他的堂弟月封樾造反,将月封阳杀死在寝殿。
“没有为什么。他让我做宰相,我便做了。”
月浮玉神色中,是难得一见的哀色。
他以为月封阳是明君,没想到此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因他之故,致万民流离失所,实乃大罪。
一句话问出一件伤心事。
去天牢的路上,孟厌闭上嘴,不敢再说一句话。
然而,身旁的姜杌喋喋不休与她念叨,“月封阳的皇后,自小喜欢月浮玉。”
事关上司的秘密,还是她最喜欢听的风花雪月之事。孟厌一时没忍住,巴巴与他聊起来,“那她为何成了月封阳的皇后?”
姜杌一看她上当,指指远处的酒楼,“天牢多无聊啊,我们去酒楼边吃边聊,如何?”
“我得查案。”
孟厌如今将是七品官,自觉不能对不住酆都大帝的赏识,只好一脸不舍地拒绝,“改日再说。”
说罢,她快跑几步,追上前面几人。
姜杌立在原地生了会闷气,也疾步追上。
天牢,常年不见天日。
几抹斜阳残照,刚透窗照进来,便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慕容简戴着镣铐,绝望地蜷缩在牢房一角。慕容进的死相,直到现在,仍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散。
“慕容简。”
黑暗中,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转瞬,牢房中走进几个人。为首之人的相貌与先帝极为相像,恍惚间,他还以为是先帝返魂。
月浮玉:“慕容简,你是否曾给秦延下毒?”
慕容简靠着墙,看向牢房唯一的一扇高窗,“本将不屑下毒。”
第65章 浮生变(二)
慕容一族,百年间,出过莽夫出过懦夫,但从未出过下毒的小人。
对于政敌,他们更愿意以权势以武力解决。
见慕容简神色无异,一行人只好离开。快至门口时,慕容简喊住月浮玉,“他为何愿意帮你?”
众人知他说的是慕容难。月浮玉回头,丢下一句铮铮之语,“相比做权倾朝野的权臣,他更愿意做征战一方的将军。他想镇边关,守江山。不想与你一样,深陷权势泥沼,忘了那句‘驱陈留,收三城’的誓言。”
“我也想扶大厦于将倾,可这月氏江山早就没救了。”
慕容简朝着几人的方向大吼,双目猩红,头发披散,“昏帝败光了所有,我已尽力。”
“你从未救过,从何谈没救?”
月浮玉带着他们踏出天牢,夕阳西下,天地间一片昏黄。
“接下来,如何查?”月浮玉看向身后几人,最后指向孟厌,“你来说。”
孟厌眼神迷离,左顾右盼,喏喏开口,“要不,让姜杌把孽镜台拿出来照一照?”
顾一歧与崔子玉也在旁劝道:“月大人,偶尔走走捷径,其实也可以。”
地府尚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他回去处理,月浮玉思忖后,正想点头。谁知,一旁的姜杌却别过头,目光不安地四处游走,“我忘带孽镜台了……”
当日走得急,他光顾着收拾好看的新袍勾搭孟厌,哪顾得上带那些没用的法宝。
“没用的小白脸!”
“真不知你跟来作甚。”
“那你的三个大箱子里都装了什么?难道全是新袍?”
“唉,偷懒果然不行。”
姜杌被四人连番责怪,越想越气,“你们四个神仙查个案子,全靠我这个妖怪,如今还有脸说我?等我回搅乱荒,定要写信告诉酆都大帝,就说你们四个在外查案,不仅花我的银子,还妄图走捷径!”
“小气鬼。”
捷径没走成,孟厌欲哭无泪。
这案子一头雾水,不知要查到何年何月。
几人再回宰相府,得知秦浮玉打算明日护送秦延的灵柩回乡安葬,“我十日后归,几位可继续住在府中。你们若想入宫或问朝中其他人,我已吩咐府中管事,他会带你们前去。”
最后,他躬身道谢,“多谢诸位相助。毒害家父的凶手,望能一并找出。”
月浮玉扶起他,“无妨,我们本就为他而来。”
众人四散回房,孟厌惦记月浮玉的那点秘密,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半夜翻窗跑去找姜杌,“姜杌,你快说说。月封阳的皇后明明喜欢月浮玉,为何最后却嫁给了月封阳?”
姜杌舔舔唇,手偷偷放在被中,把中衣的衣带往左右扯了扯,蛊惑道:“今日天凉,你这身子弱不禁风。不如上床,我们慢慢说?”
孟厌犹豫片刻,跳上床,再一脚将姜杌踹下去,“你说的对,我容易着凉。反正你是妖怪,睡地上也无事。快说,我明日一早还要去查案。”
中衣散开,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敞露的上半身,腰身精瘦,没有丝毫赘余。
姜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低低笑了一声便从地上爬起,坐到床前,“月封阳的皇后叫严若昭,他们三人算是青梅竹马。月封阳知她喜欢月浮玉,便故意让月浮玉为他们做媒。”
孟厌露出个脑袋,“严若昭这就同意了?”
“你热吗?”姜杌用手扇风,顺势把中衣脱下,丢到地上,“月浮玉哪知道月封阳的小心思,想也未想就去劝了。再者说,月浮玉当时另有喜欢的人。”
严若昭被心上人劝嫁,一时没想开,便答应入宫为后。
孟厌为严若昭的命运哀叹,被心上人劝着嫁给不喜欢的人,她的余生,不知该多痛苦。
姜杌露着身子等了半晌,却没等来她问月浮玉的心上人是谁。
一扭头,她已裹着被子,呼呼大睡。
“这身子摆在你面前,我就不信你不动心!”
翌日孟厌一睁眼,姜杌早已跑了个没影。她生怕耽误查案,赶忙翻窗回房。
他们出门时,姜杌仍不见人影。
崔子玉心有不安,“他难道跑回搅乱荒去取孽镜台了?”
孟厌苦着一张脸,“不会吧。”
从碧阳城回搅乱荒,纵是妖怪,也要行个三日,一来一回便是六日。
为了帮他们查案,要他累死累活跑一趟,真是良心难安。
顾一歧:“昨日我说他最狠。唉,等他回来,我给他道歉。”
月浮玉抿唇未说话,因他一早看见姜杌开心出门,实在不像要回搅乱荒的样子。
果然,午时三刻,姜杌再次出现。一来便神神秘秘凑到孟厌旁边,“你今夜来找我,有好东西给你瞧。”
孟厌白眼一翻,“你没回搅乱荒?”
姜杌不明所以,“回去做什么?跑一趟累死了。”
“滚,没用的小白脸。”
几人午后要去的地方,是秦延常去的一家茶肆。
昨日,他们已把宰相府翻了个遍,并未找到任何毒物。
据秦延的侍从说,秦延向来对入口之食与他人所送之物极为小心。
其一:他从不收礼,若遇实在不能推辞之物,便会让管家收进后院一间闲置的书房。
其二:除了在家,他几乎不在外吃喝。
这么多年,他唯一在外吃喝之地,是一间茶肆。
孟厌找到茶肆的小二,“秦相这三个月,常来这里吗?”
小二引着他们找到秦延常坐的位置,临窗,窗下是一条小溪,“秦相从前每十日来一次,总是独坐在此,喝完一壶茶便走。近来这三个月,倒是来的少了。偶尔瞧他行色匆匆走过,应是有事要忙碌。”
几人依次坐在椅子上,左看右看,未发现任何线索。
茶肆中的所有客人,所泡之茶与所用的茶具也都一样,“秦相每回来,都让小人随意泡一壶便好。”
“他有单独的茶具吗?”
“没有。”
几人离开茶肆,边走边说,“难道还有我们漏掉的地方?”
孟厌:“秦延和那几位大人不是常去山中木屋吗?应会喝茶吧?”
月浮玉:“本官问过另外几人,山中木屋不好烧水泡茶,故而他们全是自己带茶水上山。”
秦延自发觉中毒后,对入口之物,更加上心。对旁人递来的吃食,全是接过便放在一边。
宰相府与茶肆找不出任何问题,他们一时半会实在猜不到,秦延到底是怎么中的毒。
他们翻找过大夫留下的记录,秦延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衰弱,应是一直在接触毒源。
时至黄昏,残霞明灭,水面浮光。
一行人漫无目的沿着河堤走走停停。走到一半,一位曾在山中木屋见过的大人喊住他们,“今日月府宴客,几位若不嫌弃,可随金某一起去赴宴。”
如今的月府,在百年前曾是月浮玉的府邸。
孟厌闹着想去,崔子玉出言附和。
顾一歧与姜杌袖手旁观,月浮玉被一左一右两人烦得无法,“去吧。”
金大人名金桓,官至光禄寺少卿,为人甚为风趣。
走过一条暗巷,月府近在眼前。
高门白墙,层楼叠榭,大有去天尺五的显赫之势。
孟厌站在大门下,抬头仰望那扇御赐的匾额,“月氏昏帝对月相恨之入骨,毁了他的所有诗文,怎还留给他的后人一座大宅子呀?”
金桓耐心与她解释,“金某往日听曾祖父提过几句。昏帝此人,应只是恨月相,对其他人其实尚好。”
孟厌退到月浮玉身边,“月大人,你堂兄为何恨你啊?难道是因为严若昭?”
“不知道。”他死前,月封阳但凡得空,便出宫看他,一派兄弟情深。他哪知道,在他死后,月封阳会变成那般模样。不过,月浮玉心中忽地升起一团疑云,“你怎么知道严若昭?”
孟厌顾左右而言他,“我上回听说书先生说的。”
月浮玉盯着姜杌,“有空问些无关紧要之事,不如快点把案子破了。”
此话指桑骂槐,孟厌默默闭嘴。心里却盘算着今夜定要让姜杌,把他们三人的爱恨纠葛全说与她听。
等她回到地府,再与城隍联手,将这个故事卖个好价钱。
月浮玉不知她的打算,时隔百年,再次踏入自己曾经的家,他徒生悲哀。
无情道修了百年,他第一次感受到恨。
恨自己有眼无珠,扶持一个昏君继位,为祸月氏,致万民流离失所。
可是恨过之后,他迫切地想弄清楚,月封阳因何恨他?那位爱民如子的景王,又到底为何变成人人欲诛之的昏帝?
他们到时,前厅已坐满了两桌人。
月长琴见金桓带着几人前来,热情上前招呼,“顾公子光临寒舍,本官不胜荣幸。”
有丫鬟上前,引几人去用膳。
今日来此的宾客,全是文官。孟厌听邻座几人兴高采烈提起,“月大人不日为相,我朝又将出一位月相。”
剩下之话,全是对月长琴的期许。
他们盼着他,如月相一般,力挽狂澜,拯斯民于水火,再现月氏百年前的盛世。
席间交谈声阵阵,孟厌却了无胃口,实因桌上之菜全是素食。一眼望过去,她的双眼直泛绿光。
吃了几口,她便停筷,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
一旁的崔子玉早已坐立难安,四目相对,她先开口,“要不,我们去后院走走?”
“走。”
两人离席欲走,姜杌跟在身后。
月长琴乐呵呵看着三人从他面前走过,“三位可去后院书房歇息。”
金桓笑道:“你们有福了,那间书房原是月相的。自他故去后,无人动过里面的陈设。”
话音刚落,月浮玉一口茶水喷出,慌忙阻止三人,“我……马上走,你们别去书房了。”
可惜,他的话方说了一半,三人已开心跑走。
孟厌第一个冲到书房,正要开门,身后传来月浮玉的疾呼,“走了,明日还要查案。”
崔子玉拉拉孟厌的衣袖,“算了。一间书房,没什么好看的。”
两人依依不舍转身离开。唯独姜杌笑着看向月浮玉,然后一脚踹开书房,“来都来了,进去看一眼再走,不会耽搁查案。”
“啊啊啊!”
第66章 浮生变(三)
正如崔子玉所说,一间书房,的确没有什么好看的。
书房不大,入目一桌一椅一琴一柜。临窗处,竹榻茶垆,壁上悬一幅山水画。
窗外花木繁多,青松茂盛。
今夜风移影动,桂影斑驳映照在竹榻之上。
孟厌摸着古琴,啧啧称叹,“月大人,你还会弹琴啊?”
崔子玉翻着书,连连赞叹,“月大人,你的藏书真多!”
月浮玉苦不堪言,闪身挡在一面书柜前,“看够了吧?快回去了。”
他一再催促,奈何房中三人越看越不想走。
顾一歧匆忙跟过来,一看到那幅山水画,激动之情久久不能平息,“此画乃是百年前柔利朝一位画师所画。听闻他死后,他的所有画作悉数成了陪葬之物。没想到今日,我竟能看到真迹!”
他来回细看,不时吟诗几首。
孟厌眼尖,见月浮玉一直寸步不离,挡着几本书。她心中起疑,故意走到他面前,“月大人,我想看看后面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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