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恍若柳暗花明,他拿走书信与画,敲开江府的大门,也敲开了江婉仪的心。
为了不漏出破绽,他故意派人劫持江婉仪,借机为她挡剑。之后,假意称自己的右手已废,不能再提笔作画写字,就此瞒过江婉仪。
崔子玉面上仍笑着,“他最后又为何抛弃我?”
即墨侯:“得到了,自然便不再珍惜。他是姚家独子,你却多年无所出。再者说,他不敢得罪青要散人。”
孟厌怒骂姚岸恶心,“骗子玉的人是他,害子玉的也是他。”
即墨侯牵唇笑了笑,自嘲中满含得意,“唉,你们若像我一般,多听几个凡人的故事,一眼也能辨出人之好坏。”
姜杌轻蔑一笑,“不知是谁,被我耍得团团转。”
“姜杌,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你和巫九息合谋,挑唆白奇埋伏我一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厅中突然剑拔弩张,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孟厌赶紧拉走姜杌,“走走走,我们回房写成亲文书。”
即墨侯在后面上蹿下跳,“姜杌,把我的琴,我的剑还给我。”
走至门口,即墨侯喋喋不休还在骂。
姜杌一掌挥过去,房梁应声倒地,“你再说一句,我马上出门去找白奇。”
即墨侯闭嘴了,抹泪看着一片狼藉的前厅。心中的算盘不停上下拨弄,算着此番又损失了多少辛苦银子。
街巷已拐了几条,他们依稀还能听到即墨侯的哀嚎。
姜杌司空见惯,“他虽有些小气,但聪明。赚钱的法子,更是一个接一个。”
他七百年前途径苍梧城,与即墨侯不骗不相识。
即墨侯善于利用人心赚钱。
他曾在苍梧城住过半年,亲眼见到无数的凡人抱着金银财宝,求即墨侯为他们续命。
那些贪婪之人,为了几年的阳寿,可以为即墨侯做任何事。
他们可以为即墨侯送银子,也可以为他卖儿卖女,甚至拱手让出心上人。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贪欲一旦起,便永无终止之日。
孟厌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大宅子,“既不得罪天庭,也未妨碍地府。这门生意,两不得罪,他确实会赚钱。”
姜杌伸手揽过她,“他门路多,认识不少神仙。三年前,我想去地府,便是托他帮忙。”
即墨侯热心为他出了一个主意,用一锭金子贿赂两个贪财的鬼差,以一个寿数将近的凡人身份,进入地府。
他知道即墨侯打的是什么主意,妖怪去地府,九死一生。即墨侯出钱出力为他寻门路,不过是想骗他去地府送死,好等他死去,再独占搅乱荒。
月浮玉听到此处,忽然开口,“看来我此回上天庭,得好好找玉帝大人谈谈此事。对了,姜杌。即墨侯与哪些神仙相识,你说与我听听。若查实,算你告发有功,年底可得赏银十两。”
孟厌:“月大人,你多操心地府,少操心天庭吧。”
似是同意孟厌之言,月浮玉摸着下巴,频频点头,“你说的对。姜杌,即墨侯与地府哪些神仙认识?”
姜杌冷冷回道:“不知道。”
即墨侯的赚钱生意有他一份。他又不傻,为了月浮玉的十两,白白断自己的财路。
路过酒楼,崔子玉莞尔一笑,“走吧,我请你们去酒楼。”
孟厌:“你的俸禄不是花光了吗?”
崔子玉:“他的。”
既是上司的银子,岂有不花之理?
孟厌心思一转,指着苍梧城最大的酒楼,笑吟吟道:“子玉,去这家。”
月浮玉的嘴角微不可察闪过一丝笑意,再三与孟厌确定后,他含笑提步走进楼中。
美酒佳肴点了一桌,足足花了十两。
孟厌埋头喜滋滋在吃,不时抬头说几句恭维话,“月大人真是大方。”
一桌之人,神色各异。
崔子玉托腮看着孟厌开心,顾一歧欲言又止。唯月浮玉慢条斯理喝着茶水,言笑晏晏,“若不够,你可再添。”
姜杌心觉有鬼,想劝孟厌别添菜。正要伸手拉她,邻座响起女子清脆的叫喊,“小二,再来一盘五味杏酪鹅、红熬鸡、白炸春鹅、八糙鹌子、菩提玉斋、墨子酥,翠玉豆糕。另要一壶琼花露。”
末了,她看向另外几人,“你们不点吗?这些都是我爱吃的。”
崔子玉凑热闹点了一壶碧螺春,顾一歧摆手劝道:“你少点些吧,吃不完浪费银子。”
孟厌:“我吃得完!”
顾一歧还想再劝,被月浮玉拦下,“顾大人,孟厌辛苦查案,随她去吧。”
暮云合璧,酒足饭饱。
这顿饭,前前后后整整花了三十两。
正欲走,月浮玉喊住几人,“今日是发俸禄的日子,本官便在此发了吧。”
崔子玉因绩效只一分,自然没有。顾一歧的俸禄,每月有功曹司的同僚代领,自然也没有。
孟厌扶着腰走上前,“月大人,我的呢?”
月浮玉似笑非笑指指她的肚子,“都在你的肚子里。”
“你是何意?”
“十两是本官的银子,另外二十两是你的俸禄与秦延一案的赏钱。”
孟厌欲哭无泪,看向崔子玉,“你不是说是他的银子吗?”
崔子玉心虚低头,“我走得急,忘记听他剩下的话了。”
今日临走前,月浮玉让她把桌上的银子拿去花。桌上的钱袋有好几个,她随手挑了最大的一个。
开门走时,好似听他在说,“诶,错了……”
第84章 黄金台(七)
一桩秦延之案,接连引出几人的死亡真相。
回宅子的路上,月浮玉感慨万千,“我每日要忙的事,实在太多。于娶妻生子一事上,一直不甚上心。”
月方进,是他收养的第一个孩子。
那一年,他十八岁,月方进十一岁。彼时,月方进还是碧阳城中的一个乞儿。
一日,他外出遇到月方进被人欺负,便吩咐侍从救走月方进。之后,爹娘逼他成亲,他便收月方进为义子,想以此堵了爹娘没日没夜的催促。
二十岁那年,他遭遇刺杀。
正中心口的一剑,逼得他只能去苍梧城寻名医。
在苍梧城养伤的半年间,他认识了江浮笑笑生,又收养了两个孩子。
十四岁的秦玄与十三岁的金子期。
他们俩自幼相依为命,一个翻高头,一个吃恰子。
他看出两人天资不错,有心引他们入正道,便吩咐侍从擒来他们,每日费心教导。
至他二十七岁死前,他暗中断断续续已收养十个人。
除了月方进,其余九人全被他送走,只逢年过节会偷偷入府看看他。
百年前,他以为自己死于一场重疾。
百年后,才知自己的死亡,是堂兄与义子合谋为之。
他死前所有的不甘与抱负,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秦玄歪理多,我总是被他气得头痛。”想起往事,月浮玉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秦玄每回惹我生气,金子期便会来我床前念佛经,美其名曰清心咒。月方进呢,会一声不吭跑去打秦玄。”
最后,为他大打出手的月方进背叛他,为了家产杀了他。气得他七窍生烟的秦玄,倒是听进了他的教导,成了一代良相。祖孙三代护着摇摇欲坠的月氏江山,安稳百年。
顾一歧上前拍拍他的肩,“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月大人,他们这一生,或许各自都在报恩。”[1]
月浮玉:“虽已不能伸冤,但总归有人记得我曾来过。”
孟厌适时拍马屁,“月大人,这天上地下,谁不记得你呀。你入地府那日,城隍便与我们说了,说你是月氏最年轻的宰相。”
月浮玉蹙眉,背着手疑惑转身,“我生前是月氏宰相一事,城隍为何会知晓?”
“哈哈哈,我说错了。”孟厌顾左右而言他,“不是城隍,是姜杌说的!对不对,姜杌?”
姜杌:“……”
月浮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盘算着此番回地府,定要细查细查城隍。
自他接管地府后,发现时有众仙生前事泄露。原先,他以为是阴帅司泄密之故,今日听孟厌之言,怕是城隍更脱不了干系。
今日先是吃没了俸禄,又因失言出卖了城隍。
连番打击下,孟厌心神不宁,频频与身旁的姜杌搭话,“姜杌,若我被赶出地府,你能不能收留我?”
姜杌去寻她的手,“自是愿意,可你不是很喜欢在地府做官吗?放心,城隍老奸巨猾,月浮玉不是他的对手。”停顿片刻,他温声道:“我已答应月浮玉,不日随他们去一趟天庭。”
孟厌:“为何去天庭?”
姜杌:“那件事若不解决,我将永无宁日。”
虽姜杌并未明说是何事,但孟厌隐约猜到与酆魂殿有关。
想到此,她抬起头,眉眼含春,满目微笑,“行,那我先回地府。等你回来,我们再去永安镇帮山刀叶找山萦。”
姜杌颔首应好,“我会先回搅乱荒一趟。再等几日,要收上供的银子,无雪下手没轻重,我得回去与他说说。”
“姜无雪整日吓唬我,烦人。”
“你没与有梅相处过,他更烦人。”
提起姜有梅与姜无雪,孟厌好奇,“你与月浮玉一样,也喜欢收养孩子吗?”
姜杌一脸平静,“我在搅乱荒,独自活到一千岁。起初,那里除了无穷的雪与无尽的黑夜,没有一个活物。我等了很久,才等来有梅与无雪。”
第一个一千年,他修为不够,找不到搅乱荒的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昏天暗地的搅乱荒,有一日忽现烈阳与满月。
日月映照之后,冰雪消融,搅乱荒出现裂缝。从外飘进一朵含苞待放的寒梅,正巧落在雪团之上。
经灵气滋养百年,寒梅变成姜有梅,雪团变成姜无雪。
又三百年,他终于找到搅乱荒的出口,得以下山。
孟厌轻轻靠在他的胳膊上:“我呢,生前是家中不受宠的二女儿。我被人杀死那日,其实还剩一口气。可治病的银子要二十两,爹娘无钱,便弃了我。”
一条人命,只值区区二十两。
爹娘与未婚夫婿的舅姑在她床前推诿,谁也不愿出这二十两。
他们眼睁睁看她咽气,然后一哄而散。
她被黑一白二带走时,曾与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婿擦肩而过。他长得五大三粗,一进门便拍桌大怒,“她既死了,换亲一事便作罢。”
爹娘与兄长迎上去,他们几人在她的床前絮絮叨叨争执许久。
他们说了什么,她走了太远,早已听不清记不得。
死后路过望乡台,领着她去奈何桥的阿旁阿防,问她想不想再看一眼至亲。她摇了摇头,“算了,看了也无用。”
姜杌第一次听她说起生前事,神色空了一瞬。
难以言喻的心疼,如藤蔓一般,死死缠绕住他的心,直到他再也喘不过气。
他入凡世千年,袖手旁观过太多生离死别。他从未想过,他所爱的女子,在他似风一般行过人间之时,曾那般无助、绝望、孤寂的死去。
“我护着你。”他握紧身侧之人的手,站在半明半暗的街巷承诺道:“日后不管你在何处,只要你叫我的名字,我定会来找你。走,我们去找即墨侯买同心镯。”
姜杌说走就走,另外三人再回首,已不见两人踪迹。
“这两人……”
姜杌带着孟厌,一路疾行。结果进门一问,即墨侯白日刚把同心镯卖给白奇。
“他哪来的银子买同心镯?”姜杌一时有些生气,“即墨侯,你是不是故意找理由拒绝我!?”
即墨侯抹泪,直喊冤枉,“娇客付的银子。说是与白奇生死与共三个月,打算与他成亲,找我买下镯子当聘礼。”
“你还有没有同心镯?”
“还有一对,不过得等等。”
“给我留着。”
“行行行。”
姜杌牵着孟厌离开,“无妨,你好好待在地府便是。”
没了镯子,孟厌倒不在意,“我这一趟收获颇多。改日回地府,我先找城隍,卖月浮玉的秘密,小赚个两百两。再把七品官的令牌拿到手,去黄泉路忽悠几个游魂去轮回司做官。”
听闻地府七品官的令牌乃是黄金所制,比起她那个鎏金铜牌,定然更好忽悠游魂。
姜杌担心她的官位不保,“月浮玉已开始怀疑城隍。风口浪尖上,你避着点。”
孟厌:“不怕。我已问过子玉,她说可以说,最好传遍地府。”
“为何?”
“她说要让全地府的同僚都知道,月浮玉与她是天作之合。”
“月浮玉知道这事吗?”
“子玉说他扭扭捏捏害羞,定是十分愿意。”
姜杌哑然失笑,“你们确定他是害羞,而不是嫌烦不想说话?”
孟厌反驳,“你又不是他,怎会知道他心中所想?”
姜杌嘴角一抽,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默默有些同情月浮玉,堂堂一个中书令,整日被崔子玉缠着试“姿势”便罢了。捂了一百年的秘密,还被孟厌拿去赚银子。
月浮玉这一趟,真是惨呐。
回宅子已是子时,月浮玉等在前厅,特意叫住姜杌,“十日后,我与顾大人去天庭。”
姜杌:“好,我明日便回搅乱荒。”
月华初上,银烛秋光。
孟厌沉沉睡去,梦中反复出现姜杌的脸,与她成为五品大官后的得意。
一觉睡至午后,身边只剩傻笑的崔子玉。
“他们怎么不见了?”孟厌寻遍宅子,却未见到另外三人,唯独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崔子玉将两个食盒塞给她,“姜杌一早去市集买的,嘱咐我给你。西毫城的城隍昨日来说,城中不少凡人的魂魄丢失,他和顾大人随城隍去追查此事。姜杌先回搅乱荒了,他们三人约好十日后去天庭。”
孟厌啃着猪蹄,愤愤不平,“他竟不与我道别?”
崔子玉轻声回她,“他守了你一宿。”
“诶,那你去了何处?”
“我去帮你要俸禄。如何,仗义吧?”
“那你要到了吗?”
“没有。连带我又扣了两分。”
“他可真是公私分明!”
马车跑远,苍梧城越渐模糊。
崔子玉自出城后,便依依不舍地放下车帘坐好,“我昨夜去找过姚适。告诉他,相比真相,江婉仪更希望他们好好活下去。”
姚适面上带笑,说他们会好好活下去,“但我们依然会帮江婉仪找到当年的真相,以江家人的身份,重活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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