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扔下书,歪身躺到床上,昨日昏迷着并无所觉,如今闭上眼睛不过片刻时候,便有一股幽微的脂粉香气轻轻柔柔的萦绕在鼻端。
到底是她的房间,她的床榻,虽说平时不宿在这里,然而白日里常常于此玩耍休憩,所以处处都沾染了她的气息。
沈晏心中一动,猛然坐起身来,下榻踱了几步,停在那黄花梨木的妆台前,目光从左自右,把那钗环镜盒一件件浏览过去,脑海中便不由自主的想象着她平日对镜梳妆的模样。
如此颠来倒去的,终于是到了傍晚时分。
沈晏坐靠在茶靡花架下的躺椅上,看着酡红的夕阳一点一点的沉落下去,一颗心似乎也逐渐着了地,她就快回来了。
他失血过多,身体本就虚弱,这一日下来可以说是及其的劳心费神,早就疲乏不堪,亟需休息,只因心弦紧绷,兀自强撑着。
如今陡然放松下来,倦意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眼皮颤了颤,随即就慢慢的阖上了眼睛。
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夕阳已沉了大半,漫天铺着红彤彤的云彩,火烧一般,霞光万丈。
沈晏不经意的转过眼来,蓦的怔住了。
只见姜洛微伏在一旁的石桌上,人沐在夕阳朦胧的余晖中,双目轻阖,掩藏在纤长乌浓的睫毛下,似是睡着了,顶上一株梨树的花冠延伸过来,恰好罩住了她的身影,每当春风拂过,梨花便如雪花,纷纷扬扬的飘洒而下,一瓣一瓣落在她漆黑的发间与烟笼的裙上。
这样美好的场景,简直有些不真实。
沈晏呆了一呆,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她,看看是否是他的幻觉。
手一伸出,却是一顿,身上不知何时盖着厚厚的绒毯,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滑了下去。
沈晏拽住那绒毯,先是怔然,而后唇角微微扬起,低低的道:“竟是真的,都是真的。”
姜洛微本是浅眠,此时耳中听得他喃喃细语之声,便醒转了,坐起身来,笑着道:“你醒了,下次不要睡在院子里,容易着凉的。”
沈晏颔首:“嗯,你几时回来的?”
“刚回来没一会儿。”姜洛微答道。
“怎的去了这么久?”沈晏问她。
姜洛微遂自袖袋中拿出一个湖水色印花彩绘芙蓉香囊来,盈盈笑着递给他道:“姜家有一家茶叶铺子正好在灵光寺附近,据说这灵光寺的符跟它的名字一样,是出了名的灵验,我就顺脚过去给你求了一道平安符,放在这香囊里,以后你随身带着,可以保平安的。”
沈晏接过那香囊,仔细看了看,并不是崭新的,想着她无论如何也不至买不起一个香囊,其中必有缘故,因缓缓的道:“这香囊,像是有人用过的。”
姜洛微见他果真问了,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是庙里的大师说,崭新的香囊没有人气,收不住福气,最好是找一个常被人佩戴着的香囊来装这平安符,我又不好找别人的,所以……”
“所以?”沈晏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姜洛微脸颊微微泛红,也不知是被那漫天霞光映照的,还是怎么的,微微垂着眼睛,轻声说道:“所以,我就只好用自己的香囊来装了……”
沈晏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香囊,沉默片刻,又问:“这是你随身带着的?”
“嗯……”姜洛微点了点头,脑袋顺势又垂低了一些。
沈晏看看香囊,再看看她,继续问道:“我看这香囊的针脚稚嫩可爱,该不会是你刚学女红时做的第一个香囊罢?”
姜洛微闻言忽然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心中一跳,又立刻垂了下去:“你怎么知道?”
“猜的,猜对了是不是?”沈晏步步紧追。
“是……做的不好,你要不喜欢,我再另外给你找别的就是了。”姜洛微说着就要伸手去夺。
沈晏一扬手,躲开了,看着她道:“我有说了不喜欢么?刚不是还说可爱?别的我不要,就要这个了,多谢小娘子。”
说罢,便将香囊珍而重之的收在了怀里。
姜洛微一张脸红的什么似的,仿佛是那天边的云霞蔓延着烧了过来,忙忙的站起身来,说道:“我去看看晚膳准备的怎么样了。”
然后落荒而逃。
沈晏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也站了起来,走回屋中去,看到里间临窗的坐榻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摞衣裳,旁边则是自己原先放在白鹤书院装行李的包袱。
他走上前翻了翻那一摞衣裳,除去那件一模一样的翠蓝色暗绣如意连云纹的锦袍外,另有鸦青,宝蓝和松绿的锦袍各一件,皆是蜀锦所做。
沈晏抬手轻轻抚过那崭新华贵的衣衫,不由得笑了起来,她这是要把他当金丝雀养着么?
用晚膳时,横云却月等都在一旁伺候着,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吃过饭,姜洛微叮嘱沈晏早些洗漱休息,便回去隔壁院子了。
沈晏知道她这两日也是忙坏了,昨晚上又没睡好,所以就没开口留她,任她去了。
翌日清晨,沈晏早早的起了床,洗漱完了却还不见姜洛微过院来,于是从她昨日刚送过来的那一摞衣裳里,选了一件鸦青色的换上――那件翠蓝色的已被他小心的收了起来。
然后踱着步子走出了晴雪院,他走到琼英院门处,侧耳细听了一会儿,里头静悄悄的,没什么响动,想是还在睡着,便准备转身回去。
谁料刚刚迈出一步,只听里面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沈晏辨出这是姜洛微的声音,心中一凛,当下也来不及敲门询问了,立刻翻墙进院。
双脚刚刚落地,便眼见横云却月正着急忙慌的推门进屋。
沈晏略踌躇了一下,却又随即听到却月在屋中高声急切的唤了一声:“娘子!”
他哪里还能顾得了别的,脚下生风一般疾奔了过去。
“姜洛微!”
沈晏口中唤着她的名字,急急绕过屏风,往内室一看,只见姜洛微单着一袭轻薄的藕荷色绸缎寝衣,半坐半躺在地上,白皙玲珑的一双玉足全部裸露在外,横云却月正扶着她站起身来,那乌黑的长发便如瀑布一般倾洒而下。
他猛的缩住脚步,立刻转身退了出去,隔着屏风问道:“我适才听到小娘子的惨叫声,到底发生了何事?”
姜洛微主仆三人也被他吓了一跳,却月险些叫出声来,被横云一伸手捂住了,她睁大眼睛惊惶的看着姜洛微。
姜洛微冲她摇了摇头,轻声回答外面道:“没什么事,就是……不小心翻下床榻了而已。”
意思是……掉床了?小孩子么?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
沈晏心下虽松了口气,一时间却是哭笑不得,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是在下莽撞,冒犯了小娘子,还望小娘子恕罪。”
姜洛微忙道:“不碍事,倒是我,一大早的惊到你了。”
沈晏又沉默片刻,问道:“小娘子可有伤到哪里么?”
内室中传来OO@@穿衣服的声音,伴随着姜洛微的回答:“没有,你不要担心。”
“没伤着就好,小娘子闺房,实不敢久留,我先告辞了。”
沈晏说罢,正要离去,眼睛不经意间一扫,忽的顿住了。
第24章
◎左右都是死局◎
这外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布谷报春的水墨丹青画,正是姜洛微曾经提到过的,上个月她生辰时,周希言送给她的那一份贺礼。
画本身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那檀香木的画轴,瞧着比寻常的画轴要圆厚一些,仔细看,轴面上暗刻的是孔雀衔珠的纹样。
周希言临死时,手中握着的正是姜洛微送给她的那支孔雀衔珠金步摇。
沈晏心中一动,难不成那步摇还有这一层意思吗?
内室里,姜洛微见他说了要走,却站在屏风外一动不动,不明所以,穿好了衣裳,来不及梳妆,将长发随便挽在脑后,就走了出来,问道:“怎么了吗?”
沈晏看了看她,朝墙上一指:“小娘子,那幅画可否拿下来一观?”
姜洛微顺着他所指看了过去,不禁凄然道:“那是希言上个月送我的画……可以,我这就叫人取下来。”
“不必叫人,我来取就好。”沈晏说着,已走上前去,伸手取了下来。
他并不看那画,而是拿着画轴敲敲打打翻着摆弄,不过片刻功夫,却在端头旋扭开了一个看似严丝合缝的盖子来,原来里面竟是中空的。
沈晏从里面取出了两卷帛书,放在桌案上缓缓展开来。
两卷帛书一样大小,皆绘着山川河流道路和大大小小的居所,并以文字和许多奇奇怪怪的符号标注,乍一看像是某处的地图,细看又觉大有不同。
姜洛微没见过这样东西,看不大懂,但看沈晏严峻的神情,便知此物十分重要,既是藏在希言所赠的画轴中,那么多半就是先前提到的被希言盗取的“藏宝图”了。
可那天在葛府时,葛冠宏分明说这物件已在北虏手中了,怎的又会在这里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洛微正想开口询问,却有仆役跌跌撞撞的报到院门上,说是薛使君到了,请楚公子速速去见,有万分火急的事情商量。
姜洛微一听,不由得变了脸色,薛使君遇事向来从容不迫,非有天大的事,绝不会如此急惶。
沈晏抬头看到她的神色,轻声安抚道:“你不要怕,我先去见使君,看看到底什么事。”
说着话,当即将那两份帛书一卷,拿在手中,见姜洛微点头回应了,便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薛致远正在院外来来回回的踱步,看到沈晏出来,急忙迎上前去,拱手匆匆行了一礼,刚刚走到晴雪院中,便压低声音,面色凝重道:“将军,卑职昨日派人去怀城打探消息,不料人还未到怀城,便遇北虏十数万大军自怀城方向浩浩荡荡而来,他见大事不好,即刻掉头来报,卑职得了消息已下令关闭城门,全城戒严,又派人秘密出城探知敌军动态……”
说到这里,薛致远略停顿了一下,痛心疾首道,“怀城易守难攻,又设有重防,北虏大军此番却来的悄无声息,如此情形,果真如将军所言,必是不战而降了……将军,灵州兵力几乎全部驻扎在怀城,灵州城中仅有两千军士,恐难以抵挡,我们是否要向丰州求助?”
沈晏却并未回答,推门进屋,只将手中的两份帛书递与他看。
薛致远一看之下,大为震惊:“这、这莫非是丰州驻军图?”
“不错,正是丰州驻军图。”沈晏颔首。
“先前不是说驻军图已落入北虏手中,怎会在将军这里?而且,为何有两份呢?”薛致远问道。
沈晏便将驻军图藏在周希言赠与姜洛微的画轴中一事告知,又道:“这两份驻军图,一份为真,一份为假,据我猜测,周希言初时为救兄长性命,不得已盗图,却又不愿陷丰州军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因此仿了一份假的交了出去,她本擅长作画,又是丰州人士,虽不懂得图中细节,但照着真图左右挪移,半真半假,竟也骗过了敌人。
而真图她不敢留在手上,在敌人的密切监视之下又无法送至衙门和兄长那里,不得已,便借送生辰礼的名义偷偷藏在了二娘子这里,并附上了一份交出去的假图,她一定知道葛铮鸣那些人不会放过她,所以留了这隐秘的线索,好叫人来寻,如此看来,那丰州的线索十有八九也是她刻意留下来的了,她了解二娘子的为人,心里明白,若她忽然死了,二娘子必不会不闻不问,到时几方人马查访之中,难免有所牵连,也就可以顺势找寻过来了。”
“真也是个奇女子了。”薛致远喟叹了一句,说道,“将军,这驻军图该即刻派人送至丰州,并向英国公讲明灵州的困境,请他派兵前来相助才是。”
沈晏道:“驻军图自然要送回去,只是请兵前来,现下却是不能。”
“这是为何?若无兵相助,等北虏兵临城下,灵州城只怕是朝不保夕,灵州一旦失守,北虏势必就此南下,这如何得了?”薛致远急问道。
沈晏慢慢解释道:“北虏现今统兵的人是阿史那・都蓝,他虽性格急躁了些,却不是庸碌之辈,既暗通了怀城守将来取灵州,必然不会对身后的丰州置之不理,若我所料不错,北虏大军来灵州的同时,多半另有一支军队已往丰州而去,所以他们才会想方设法盗取丰州驻军图,一来是为迷惑我方,将注意力整个放在丰州,好悄无声息的取下灵州城,二来便是为取丰州做准备了,我们若此时前去求助,丰州兵力分散,又被前后夹击,岂不正中北虏下怀?”
说到这里,忽然冷笑一声,“都蓝这一手棋真是下得妙极,丰州若来救,则危,灵州有叛将投敌,亦是保不住,丰州若不来救,则灵州危,届时敌军前后包围丰州,也是早晚失守,简直可以说是死局。”
薛致远听的一阵心惊胆战,愣了半响,方才问道:“可北虏为取灵州已是来了十数万人,若要取丰州,至少也要十数万,这几年来他们屡屡战败,连连损兵折将,如何还会有这等的兵力?”
沈晏抬起头,目光远远的望出去,思索了一会儿,沉声道:“他自己当然没有,可若是联合了草原诸部,那便有了。”
薛致远又是一惊,省悟道:“难怪去年秋冬那一战后,北虏一直向西逃窜,许久没有动静,原来是去联合盟友了,将军,对方来势汹汹,左右都是死局,我们该如何是好?难不成真就这样等死吗?”
“等死却是不能,使君不必惊慌,死局若能盘活,那便是对方的死局了。”沈晏从始至终都冷静如常。
薛致远眼睛一亮:“将军有法子?”
沈晏颔首道:“我即刻手书一封,使君派人将书信同这真假两份驻军图一齐送回丰州,英国公一看便知。”
说罢,便走进内寝对侧的书房,就着桌案上笔墨纸砚,极快的写好了信,交予薛致远。
薛致远接过信,踌躇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不知将军究竟是何良策?能否告知一二?”
“并非什么良策,不过‘硬抗’二字罢了。”沈晏答道。
“硬抗?将军此话怎讲?”薛致远不明所以,追问道。
沈晏道:“灵州这边敌众我寡,力量悬殊,难以退敌,唯有坚守,如此便只能是等丰州退敌之后再来援救,我在信中与英国公道,暂时不必顾及灵州,全力退敌,可利用那份假的驻军图,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再一举歼之,而后去往怀城,那安远侯韩成手下的将士,有近一半都是英国公旧部,想来对韩成投敌叛国一事多有不满,即便是他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将士,也不见得人人都愿与他同流合污,军心如此不稳,韩成必是自顾不暇,虽给北虏让了路,却不敢轻易出兵,因此不必大动干戈,只要设法制住韩成,怀城守军自然也就重新归顺了,到时境况便天翻地覆,腹背受敌的就是北虏了。”
薛致远听了,不由得深深敬佩其多谋果敢,心智之坚,然而转念一想,又道:“计是好计,可……如此一来,此战的关键,便在于灵州能否守得住,不知英国公多久才能退敌来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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